林忠哼地一声,“陈大人说这话,倒是脸大如盆,前不久吾等去南郊校验职田,便是从陈大人那里所知,陈大人名下庄头遇灾不减租课、不按收成分红。此,怎么说?”
陈影脸色一白,未待抢白,林忠又言:“还有李学士,话说得好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可知自家庄僚大多占民田取租,所图已超过配额,已到贪赃之境地!”
难为他苍颜老朽的,看着行将就木的样儿!记性倒是真的好!
二人脸色具是刷白,齐齐跪地:“岂有此事?定然是林大人血口喷人!”
“即便真有此事,那也是臣家中刁奴欺天瞒地所为,陛下明察,臣等不知此事啊!”
“……”
一时间另有多人出来反对废职田之说。
庆帝居于上座,神色阴沉,一时被他们吵得头都大了几分,一时又觉着朝堂众臣一面倒。
是他任命太子处理南郊职田之事,如今太子给了主张,这些朝臣却一点不顾及天家面子。
他沉眉瞰看朝堂,视线在刘左丞身上停下。
“刘爱卿有何高见?”
刘左丞手执芴板,气定神闲地上前一步,笑道:“官为君设,此事自是太子殿下一力所主,臣,未有什么高见。”
今上多宠,嫡庶并行。众人皆以为乾坤未定,自有明争暗斗。
刘左丞乃信王外祖父,在信王留京之事上出力颇多,素日里自是站在信王的山头上,此话却是为太子殿下所言。听了他这话,平日里与他交好之人具面面相觑,连柳文都怔忡片刻。
刘左丞笑盈盈地看陆珵一眼。
陆珵神色未变,仍是一脸淡漠。
朝堂之上形势诡谲。刘左丞与他交锋多年,自然知道他明里言废职田,实际另有所谋。去觑见圣上神色,知圣上心中有了主意。
倒也不公然唱反调,只给陆珵埋下一颗软钉子。
他话中自然也有乾坤,明面上是同意他废除职田,实际话音落在“官为君设”四个字上。
朝堂之上皆为官,可君是何人?究竟是上座的庆帝,还是朝堂之上的储君?
他此话明面上是同意陆珵所言,暗地里自然是挑拨的意思。
庆帝多疑,治国之术未见多高深。君道却可见一斑。
庆帝听了这个脸色微沉。
半晌道:“都说得有理,职田制本就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诚有弊端,实应补缉,不可尽废;既职田之事多有,不若重置职田,重定税务便是了。”
他将此事定下又看向陆珵,思忖片刻,“此事很是交给太子办,户部工部二部需全力配合。”
此事已定,众人高呼圣上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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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之后,众人步下趋步台。
陆珵同林忠、王进等工部人行于一处。正要去班房。
王进叹息一声:“刚刚却是大好的形式,何不乘胜追击?直接查办此等侵占职田、鱼肉百姓的国蠹,许废除职田之事也能成。”
陆珵轻摇头。林忠也抚着须笑。
王进茫然:“怎么?有什么可笑之处?”
“笑你小子是初入芦苇,不知深浅。官场之事岂有那般容易?即便是查到最后,真查出些什么来,那些上头的无非是推给底下庄头甲头等无关紧要之人身上罢了。还是需徐徐图之啊。”林忠笑叹,声音中多少有几分无奈,“且职田存在多年,诸多问题极重不反,又牵涉甚远。即便我们再有理,也就是白费唾沫必不能成。”
王进啊了声,“那为何还在朝堂之上如此分辩……”
“因咱们本来的目的便是重分职田,再定赋税。只是此事需同户部那群老油条们商议,他们惯不喜欢配合还爱甩脸子。但若同殿下用此法,圣上为着天家颜面,自会开方便之门,有了圣上发话,此事便轻易多了。”
王进啊了一声,脸上都是惊讶。半晌才叹道:“原是如此。”
几人行出宫门,陆珵看向林忠,面色隐有担忧:“先前孤同您所说,只是叫林大人附和几声。其后诸多恶语,自有孤来说。林大人那般,到底是得罪了多人。”
林忠叹了口气:“得罪何妨,自当有良史书之!况且臣已经这样老了,用不了几年便要离任回乡了。子孙都不成器,也算死了科举致仕的路,便是得罪他们又有什么的。”
“倒是殿下。”
第43章
“此次重定职田、赋税, 程序繁琐复杂,需得一项一项的来。待完全了了,想必得几月的时间, 万事开头自然难些, 即便是有殿下说话, 未见得有多么轻易。
殿下心存百姓, 身正率下,将来必能安天下。只是殿下宽睿仁慈,御下当不易啊。朝中多豺狼虎豹。”
他只顾着说话,未主意看脚下, 脚步一个踉跄, 一旁人已牢牢地扶着他。
“孤知江山社稷之事, 未有一件易事。孤当全力而为, 不负林大人一片赤心。”
他话音低沉悦耳。林忠看过去,他行于他一侧, 神色清冷面容俊秀, 身影没有一丝晃动。
林忠一下觉着自己想多。太子乃博雅君子,温润如玉。可未必所有的玉都是脆的,有些玉如石一般,凛凛却又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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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乃休宁之日。
陆珵不用去班房,在东宫看案牍批折子。
午时刚过, 宁建殿小黄衣垂手进来:“太子殿下。”
陆珵抬眼看他。
小黄衣将手里头的如意六角食盒捧前给他。
“殿下忙碌,今日乃是端午,此食盒里头的皇后娘娘亲自做的小食。特吩咐奴婢送过来。”
陆珵轻轻一声。
小黄衣将食盒放到矮几上摆盘, 里头除却一碟子粽子, 又有几碟子糕点, 具是他少时爱吃的。
那小黄衣又道:“皇后娘娘还言:今晚戌时后宫苑内有端午家宴。到时公主郡主们等人都去。皇后娘娘特意差奴婢问问太子殿下去不去?”
陆珵自加冠后入主东宫, 已有两年未去过端午的家宴。
实际上休宁节的各种家宴他也是极少地去,除却事忙,只是觉着麻烦。
说是家宴,可皇宫深苑中哪里有什么家,熙熙攘攘具是权势之徒,面上看着其乐融融有说有笑,实际上暗潮诡谲。很多人久困樊笼,天地只有方寸,争夺了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肚子的鬼胎。
这般坐在一起,听到的自然只是一耳朵的废话,浪费时间罢了。
陆珵正要拒绝,低头看见装桌上的糕点,思忖片刻还是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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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的皇城,灯火荧煌,金窗玉槛、火树琪花。陆珵被随侍太监步入内院,远远地被叫住。
“四弟!”
一人坐在步辇上,着赤色冠袍,玉带束腰,正是信王。他身后另拥着几个青衣环佩之人,乃是他他府内文学馆的学士。
陆珵的视线在他所乘之辇上落下浅浅一眼,移开视线。
当朝年老重臣无力趋步可乘御赐步辇上朝,信王这步辇也是御赐的恩宠。
信王有心显摆才叫住陆珵。岂料他同往常一般面无表情,心中不禁大骂他装模做样,眼神一转,轻笑两声。
“前不久愚兄去吏部找人,未想那群没有眼风的人怠慢,竟让本殿在外头等着,倒叫本殿中了暑,本将养着,此次家宴也来不了了。可父皇恩宠啊,特意赐了步辇给我,还叫愚兄带上文学馆的学士同宴写,父有赐子不敢辞,此乃礼法,诚所宜当,本殿也没有办法呀。”
他面虽有叹惋,陆珵如何看不透他,笑言:“皇兄说得极是,只是遇孤于路自当降乘。皇兄忠义又知礼法,未想忘了此事。。”
他话音带着笑意,却与内侍巍然不动站在路前。
抬辇之人自怕失职责罚,不敢越过太子,赶忙落轿。
辇驾停在路正中,信王平白矮了一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见后头不知是谁过来,又不好挡着路,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见礼。
只是到底还是有几分气不过,他挥退抬辇之人。扯着唇角继续。
“听说前几日四弟在朝堂之上与众大臣意见相左……:此般可不是什么好事。储君之礼,自应该广纳直言,博采嘉谋,四弟所做实难免叫人寒心……”
他兀自说个没完,陆珵似没有听见他的挑衅之言。信王脸色更沉。
每次同他这皇弟说话,他仿若是春风刮驴耳、给石狮子灌米汤、乱拳打在棉花上!他明里暗里地同他争了这么多年,至今不知道什么才能叫他那张脸皲裂!
“哟,这不是信王侄儿吗?如何在路上同太子殿下论起储君之道来。唔…需不需姑母为你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叫你早日回自己封地一逞为王的威风?”
信王回身。便见说话之人着一身天水碧蜀锦百花裙,外一件丝绸罩衣,钗环奢华艳丽。正是他的姑母陆云落。
信王一时蹙眉。
他这姑母素日里纵情歌酒,倒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素日里除了寻欢作乐也未有别的事情,这却是她头一次出来为陆珵说话,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
但到底是他姑母,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暗暗记下二人一笔。
三人由内侍带入夜宴所在流云殿。
屋中,早坐了各殿妃嫔和未及年岁的皇子公主,张皇后坐在上座左侧,右侧自然是刘贵妃。
众人依次坐好。席上轻歌曼舞。
未久庆帝才姗姗来迟。
他今日未着龙衮,反倒是青鹤道袍,芙蓉玄冠。远远地便瞧见他眼珠灰白,脸色也有几分青白。
庆帝已不年轻。早年倒也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地做过皇帝。如今年事渐高,身子每况愈下,无论是政事还是其它,都渐感力不从心,才将一些事分理给太子。做皇帝的尽头便是修仙问药,庆帝不能免俗。早几年就自封居士奉岐黄之术以求长生。
众人皆起身行礼,他摆手塌腰坐下,打了个哈欠,宣开席。
张皇后还未说话,一旁刘贵妃笑着逢迎:“先前陛下过来那几步,当有白鹤青云萦绕,嫔妾一瞬竟有闻鹤声,当是陛下所修有所成。”
庆帝笑吟吟地看她一眼,“朕先前过来确觉着身轻似鹤你所见非虚。”
众人皆恭维一番。
庆帝瞧见信王同身后学士,笑道:“信王也来了,此便是你府上文学馆的学士?”
信王应了一声,笑道:“还未向父皇道喜,《括地志》已成,共五百五十五卷,正文五百五十卷,序略五卷。排三百五十八州,分述各县沿革、地望、得名、山川、池城、古迹等,待辑校完便可入藏书阁。(1)”
“喜事。此书编撰已有五年,实属不易。这些学士具有赏,旁的什么金银丝器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提。”
庆帝笑言:“信王这些年颇有长进啊,另朕许你同众卿上朝之典,你啊。年岁渐大也该通些政事了。”
此话一出,殿中静可闻针,众人面面相觑。厅堂上一时寂静无声,无人敢深思此话的意思。
未久,年仅九岁的七皇子手中的磨喝乐掉在地上,“啪嗒”一声,众人才回过神来。
刘贵妃同信王喜不自胜,跪地谢恩。
张皇后蹙眉:“信王封地多年,未去封地本就于礼不合,圣上又予这样的恩典,恐……”
庆帝脸上几分不耐烦,打断张皇后,“皇后所言朕知道,无非是不符合礼数罢了,但人生寿夭难期,若太子有不幸,自要有其它打算。”
言为心声。
庆帝若无心废立,如何能说出太子夭折的话来。虽此宴是家宴,也足够触目惊心。
但又有那个做母亲的愿意听此等言语,庆帝是皇帝,难不成就不是父亲不成?张皇后脸色沉沉双手颤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神情。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按在冰冷的手背上。张皇后回头,对上陆珵一双淡然的眼睛,他微微摇头,脸上神色清冷平和。
叉手行礼。
“自周以来,皆子孙相继,不立兄弟,所以绝祸乱,此乃源本,父皇当所知。”
陆琼在一侧喊神色郁郁:“父皇!儿臣如何就会祸乱源本,四弟此话诛心!”
庆帝抿了下唇,将视线投向陆珵,哼笑一声:“说起这个,信王妃贤明端重,孕育皇嗣。信王府弄璋弄瓦,门庭热闹。倒是东宫冷落啊,你是国之储君,照常理乃是代朕千秋万代之人,迎娶太子妃确也该提上日程。”他话说到这里又看向张皇后,“星榆不上心,你这做皇后的也该上些心,别到时候真有什么…”
他话似完未完。
张皇后如何听不出他的意思,知事已定局。手一紧,按住心头翻腾情绪,敛目沉眉道:“是臣妾的错。”
一旁长公主陆云落突一声轻笑。“什么错不错的,太子殿下已加冠,自然自用不得多久便是好事将近。何必因这一点小事在宴会上说这说那,又不是在御史面前,本就是家宴,何须分辩这些,陛下,您说是不是?”
庆帝脸上神色缓和几分:“阿姊说得是,行了。今日家宴,别的闲话以后再说。”
众人称是。
既是家宴,庆帝赐酒自无不饮的,信王志得意满自多饮几杯。到散席之时又得了恩典歇在宫中,高兴的连路如何走都分辨不清。
散席之后陆珵出宫,景三见他身有酒气,神色倒是淡淡的。
问道:“殿下,回东宫吗?”
陆珵一时未语,半晌摇头望天。
有晚风吹来,风带着沉沉的艾草味道,这种热辣呛人的味道都比宫中的燃的贵重香料要强上许多。
天幕灰蓝,残云旁落着几片铅灰色的云。
他唇角轻勾,突轻轻笑了一声。
“今夜星子不错。”
景三抬眼望,先揉了揉眼睛,又满脸莫名其妙地看陆珵。
问题是,今夜没有星星啊。
他正思忖这些,听见陆珵道:“去宗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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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正寺牢房底层。
周营靠着茅草垫,望着房顶一扇小小的窗,眼睛佝偻,迎风流泪。
他原在吏部牢房中,有那王大人照拂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凑合。后来不知如何便转到了宗正寺中。他在此地待了短短半月,他就已瘦了一大圈,算得上是形销骨立了。
若不是得了大人口令,他未必能撑得下去。
狱卒开了牢房门,端进一个干馒头一碗粥饭,周营挪动到门前。
外头正有人押解了新人进来,他瞧着那人几分眼熟,定睛一看,见那人秃头圆肚,肠肥脑满,不是那吏部的王大人又能是何人?
他大吃一惊,手里头端着得粥碗“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一旁两个狱卒满脸不满,差人打扫干净,兀自站在一边唠嗑。
“这新来的人犯倒是人五人六的,犯了什么罪进来的?”
“可不嘛,吏部的侍郎,多大的乌纱帽啊,听说是犯了谋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