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淞的脸。
完蛋。惊圣驾了。
第19章 南霜
周遭的一切变故都让傅南霜感到无所适从。
她似乎失神太久,因而错过了宫宴上的很多细节。
就像是上高数课的时候低头去捡了一次笔,等她再次抬起头来,黑板上的公式已经换了人间。
但她依然迅速整理好了表情,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强自镇定下来。
自己确实打了段淞一巴掌,而且这动作就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无从抵赖。
段淞会怎么反应呢?因为在众人面前被驳了脸面直接将她赐死?
估计还不至于,不过她接下来的日子可能会不太好过,说不定还会影响她未来出宫的计划。
她现在还能怎么办?现场求饶?跪求陛下恕罪?
不行,那就更坐实了她冒犯君上的事实,她必须换一个思路。
沉寂片刻,傅南霜大着胆子,在段淞泛红的手背上轻抚了抚。
“陛下,我方才看到了一只小虫,一时情急,手下失了轻重,还望陛下见谅。”
“都这个时节了哪还有什么小虫?”
段淞皱着眉本欲发作,但手背上传来轻柔似羽的抚摸,竟让他莫名不愿将手抽出,甚至连充脑的火气都瞬间偃旗息鼓,似是就被她这般轻巧拂了去。
“有的,”傅南霜点头,满眼情真意切,“我当真看到了,不然怎敢冒犯陛下呢。”
说着,她又将段淞的手捧起,在他手背上轻吹了吹,仔细观察着其上的红痕。
“没伤到陛下吧?”
“……怎么可能?”
段淞只觉得自己的头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甚至还没意识到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就已经开始反驳,“就凭你的手劲,如何能伤得到朕?”
但他清楚地意识到了一点:自己的双颊正泛起一阵陌生的热意,就像沐浴时缓缓浸入热水,温和却无可抵挡,一路蔓延到了耳后脖颈。
“这般便好,妾还怕了错伤了陛下呢。”
傅南霜似是安下心来,再度轻抚了两下,随即将他的手小心放开,侧首看向御前那两位姑娘。
其中一位换了身轻便的男装,脊背挺得笔直,她还记得,这位姑娘刚才便坐在祁王身边,所以肯定不姓王,那就一定是岑姑娘了。
另一位虽珠翠满头,但年岁不大,还羞怯的同段琉挽在一处,虽未曾打过照面,但想必一定是王家的女儿。
“岑姑娘,王姑娘。”傅南霜对着名号,分别对她二人点了点头。
而段淞这厢,正盯着自己空荡的手,竟莫名觉得有几分怅然若失。
“陛下,”傅南霜回首,“大赟的天地果然是有钟灵毓秀之德,方能育出二位姑娘这般妙人。”
段淞缓缓抬眼,看向她的目光晦暗不明。
他看得出来,这皇后明显还没搞清楚当下的状况,又在拖延时间顾左右而言他,若是放在往日,他定不会轻易饶过她。
可现在却有些不同。
他也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同,只是心头一松,觉得给她圆个场也并非不可,毕竟在宫宴之上,若是当真计较起来,丢的还是自己的脸面。
“往后要跟着皇后好好学规矩,方不负你们父辈的嘱托。”段淞这话却是直接对那二人说的。
王徊梧忙松开段琉,跪谢接旨。岑琏也在祁王目光的指引下,跪在了王徊梧的身侧,垂眸隐去不干与执拗。
“民女谨遵陛下旨意。”
傅南霜面不改色,从旁点头轻笑。
一个叔父义女,一个母族表妹,多少都和男主沾亲带故,又正是破瓜之年。
她甚至都不用去追问她们究竟要来学什么规矩。
看来手底下的团队又要壮大了呢。
宫宴结束后,傅南霜面色如常的同段淞告别,返回了明义殿。
虽说依然没有见到女主的身影,但相比上次宫宴,她此刻的心态却大有不同。
经过那段漫长的失神,傅南霜已经逐渐接受了故事线稍许偏离原书的事实。
但这也很正常嘛,自己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变数,多多少少总会有些蝴蝶效应的,哪能那么精确呢。
就像今日入宫这两位姑娘,在原书中根本没有多少戏份,顶多只是作为背景板出现的边缘人物,现下却也加入了战局。
但傅南霜相信,或者说她宁愿选择相信,只要总体大差不差,情节还是会顺着原本的方向发展下去,所以具体的细节也不是那么重要。
不就是开宫宴么,一回生二回熟,再多开几次也无妨。总之白纸黑字证明了女主就在京中,她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傅南霜掐指算着,重阳之后,还有霜降、立冬、小雪、大雪......
妙芹从门边回首探头,小心观察着皇后的神色。
自打宫宴归来,殿下就有些神叨叨的,虽说看上去还算平和,但她总觉得,这层平和之下,隐藏着某种强迫克制的成分。
妙芹突然想起了之前的顾太妃。
从先帝继位到离世,顾太妃一直以璟帝后妃自居,虽不吵不闹,但种种做派,就像是先帝根本不存在一般。
皇后殿下的状态,就和当年的顾太妃有些神似。
她正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忽有一内侍前来传信,在她身侧低语了几句。
妙芹面色微变,忙进门通报。
“殿下,陛下有旨,今日是重阳,故而特许殿下您的母亲进宫,如今正在命妇院候着呢。”
“母亲?”傅南霜才把宫宴的日子算到冬至,茫然抬眸,“现在么?”
“正是。”
“那...就让她来吧。”傅南霜虽有些意外,但着实不好拒绝。
原书中从未有过皇后家人的描写,反正她也无从准备,到时随便答两句,把人应付走得了。
半晌,一位四十近五的妇人,跟着宫人来到了明义殿中。
“民妇见过皇后殿下。”妇人身形消瘦,姿态恭谦。
按理说,傅南霜应该热切地上前将她扶起,再含泪客套几句“母亲何必如此”“当真是折煞女儿”。
但她做不到。
“免礼。”这已经是她的极限。
“谢殿下。”妇人撑着地面站起身,腿脚有些颤抖。
她抬起头来,谨小慎微地左右扫视了一圈殿内,最终将视线锁定在傅南霜身上,嘴角细密的纹路有些许紧绷。
傅南霜看得出,她这张脸和皇后确实是极为相似的。但她的眼神却更像另一个人。
“劳烦母亲跑这一趟。”傅南霜不喜欢这种相似。
宫人都极为有眼色,早早退到了殿外,留下母女二人单独相谈。
“殿下言重,”见没有旁人在场,妇人稍放松下来,轻叹了口气,意有所指,“在命妇院等了许久,腿脚都有些麻木了。”
“哦,母亲请坐。”傅南霜用眼神指了指一旁的圈椅。
妇人对她的冷淡反应颇有些意外,但还是按照她的指引缓缓坐下。
“不知殿下,近来可好?”她试探开口。
“不错,劳母亲挂念。”
紧接着便是一阵静默。
“陛下可好?”妇人又憋了许久,方干巴巴地吐出这四个字。
“自然极好。”
再度陷入静默。
“明年的省试临近,你哥哥——”
傅南霜淡漠的目光直扫向妇人,令她莫名有些心悸,后面的半句话折在喉间,硬生生憋出了两声干咳。
“若是没有旁的事,母亲不若早些回去。”
“双儿,”妇人终于笑了声,想要展现亲切之意,语调却极为怪异,“我不急的,你我许久未见,还未说上几句,怎能现在就走呢。”
“那您说。”傅南霜的语气呆板平直,像是在和空气对话。
妇人颦眉,带着原本生着几道横纹的眉心皱成了井字。
“双儿,你虽入了宫,却也不该同我这般生分。”
傅南霜漠然不语。这语气她实在太熟悉不过了。
——你去了大城市,翅膀硬了,难道就不认家里人了?
她突然觉得胃中翻滚,有些作呕。
“我知晓你在宫中不易,所以你才更应出手相帮,若是你哥哥能得中进士,往后入朝为官,也好为你撑腰啊。”妇人见她不为所动,又加了把劲,晓理动情。
——我知道你挣钱不容易,但你给你弟弟买房子,以后那就是你的娘家,不然等你结婚了,娘家没人是会被婆家欺负的。
傅南霜抿了抿泛白的双唇,强忍下喉头的酸涩,哑然开口。
“这是谁的主意?”
“你父亲自是不会开这个口的,”妇人无奈,“这都是我的主意,不过他肯定也有过此种考量,无非是抹不开面子罢了。”
“哥哥呢?”
“你哥哥...怎么了?”妇人不明所以。
“哥哥知晓他要通过我的门路,才能得中进士吗?”傅南霜不掩唇边讥讽。
“你哥哥是有真才实学的,”妇人面色微冷,有些不快地解释起来,语速也快了不少,“他就是在考场上容易紧张罢了,哪里担不起进士之名呢,夫子说了,他若潜心伏案,可堪状元之才呢。”
“既是状元之才,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傅南霜冷笑。
“话也不能这么说,那毕竟是你哥哥,稳妥一些总是好的,”妇人见她态度冷硬,语气又软和下来,“况且你□□后有出息了,于你又有什么坏处呢?”
“我知晓了,母亲请回吧。”傅南霜不愿再同她继续纠缠,起身唤宫人送客。
“双儿,你这是答应了?”妇人没得准信,舍不得离开,眼巴巴地盯着她。
傅南霜并没有搭理她,直接面无表情地转身进了内间。
妇人还在外面呼唤,可她全然未闻,耳边回响着尖锐的蜂鸣,掩盖了周遭的一切声响。
她脚步虚浮,扶住妆台的一角,颓然坐下,盯着镜中色如金纸的那张脸。
那明明不是她的脸,却又和她原本的脸融合在一起,难以分辨。
可能本来也没什么区别。
傅南霜将腕上的镯子褪下,用指尖摸索着内壁上的刻字。心跳如鼓。
片刻,她摸到了一个字,双。但她却就此停下了动作,似是烫手般避之不及,匆匆将它丢在一旁。
那玉镯在妆台上转圈翻动,速度越来越快,幅度却越来越小。玉石和红木交汇的声音像一阵鼓点,渐渐密集,直到分不出当中的停顿。
玉止。声歇。
傅南霜想要看清镜中的自己,可眼前却已是模糊一片。
她原本的名字不叫南霜。
第20章 蓬莱
“殿下,您这是要去往何处?”
妙芹才刚刚起身,见今日天色灰暗,本准备再躲懒半刻再去唤醒皇后,可刚推开房门,却见皇后已然梳洗得当,正跨过前院走向殿门,竟是要出去的样子。
“太液池。”傅南霜淡淡回了句,却没有停下脚步。
更准确的说,是太液池当中的凉亭。
从她寝殿的窗户向外望去,日日都能得见那座凉亭,独立于太液池中的蓬莱山顶之上。
她其实一直都想登上去看看,但又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为什么不能是今天呢。
“殿下,眼看着就要下雨了,”妙芹慌张系上衣带,小跑着跟上了皇后的脚步,“要不等过几日放晴了再去吧?”
“就今日吧,我自己去便是了。”傅南霜却没有半分犹豫。
妙芹见劝不动她,忙招呼了几个宫人跟上,虽说她对这差事心有不满,但哪有让皇后殿下独自出门的道理。
她跟在傅南霜身侧,时不时侧首小心观察着她,心说这皇后平日里非睡到日上三竿不起,今日也不知究竟是抽了什么邪风,这大清早的非要去游湖。
难道是心情不佳?
也是,陛下许久也不来明义殿一次,上一次来还是中秋呢,最后陛下也没有留宿。
她投去其他后妃处的信的更是石沉大海,也不知道自己要此处在耽搁多久,真是半点盼头也没有。
妙芹又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目微有些红肿,倒像昨夜里哭过一般。
当真奇怪。这皇后平日里没心没肺的样子,居然还会哭呢。
或许是昨日她母亲到来的缘故?可她那母亲看上去,倒也不像是什么善茬。
妙芹一路猜测着种种可能,终于到了太液池边,只见皇后脚步一顿。
“要坐船过去么?”傅南霜立在码头,在广阔的水面扫视了一圈。
清晨的水面上浮着一层浅灰的薄雾,但并不影响视物。她一艘船也未见到。
“正是,但平日里也鲜少有人前去湖心,所以船夫也并不是日日都在此处等待,若是要差人去唤他,还要等上许久,”妙芹试探着她的决心,“殿下您还要去吗?”
“那就等等吧,也不急。”傅南霜拢了拢袖口,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
妙芹无奈暗叹了声,只能差人去传信。
至少过了三刻有余,妙芹都靠着码头的栏槛暗暗打起了哈欠,那船夫终于赶来,却并非是“船夫”,而是个五十来岁的嬷嬷。
“老奴见过皇后殿下。”
“有劳嬷嬷了,只是不知您的船停在何处?”傅南霜确实有些好奇。
“殿下稍候。”
那嬷嬷虽已半生华发,可身手却极为矫捷,只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从码头的尽头纵身一跃,直接跳入了湖中。
傅南霜心头一突,忙上前两步,趴在木板边低头看去,却见那嬷嬷已然撑着船,从码头之下缓缓驶出。
“殿下,请上船吧。”
“嬷嬷好身手。”傅南霜按下心头狂跳,踩着搭好的艞板上了船。
太液池心的蓬莱山看上去并不算远,但她坐在船上晃悠悠地行了许久,久到她甚至都分辨不出眼前究竟是晨光还是暮色。
直到天边密实的层云后染上了一线银边,船身才猛地一震,伴随着“咚”的一声闷响,终于触到了岸边的泥土。
与此同时,段淞从案边抬起头,疑惑地向窗外张望,寻找着那怪异声音的源头。
“陛下,”司来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动向,“没什么大事,是有人在太液池上泛舟呢。”
“去问问是谁。”段淞眯了眯眼,隐约瞥见了湖心岛旁停着的一艘小舟。
“是,奴这就去。”司来忙应下。
他也不知是哪位后妃这么没眼色,陛下好不容易来含凉殿小住,就是为了能将这片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可她竟然在这个时候扰了陛下的兴致。哎,自求多福吧。
片刻。
“回陛下,”司来去而复返,“是皇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