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呢?”段淞的眸光闪了闪,“他们说你同先帝过从甚密,可有此事?”
吴长勍仆仆亟拜,头几乎垂到胸前,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陛下明鉴,臣确实因朝政同先帝屡屡会面,但绝非如旁人所言那般不堪。先帝乃经世之才,臣对其唯钦佩拜服,岂敢有不敬之举。”
“没有不敬之举,那可有不敬之意?”段淞意味不明地冷笑了声。
“臣…”吴长勍犹疑不决,“臣…臣不敢。”
“不敢说还是不敢有?”段淞紧追不舍。
“陛下,”吴长勍衣袂一甩,降跽俯首,声音颤抖,“无论是对璟帝还是对先帝,臣从无不臣之心,还望陛下明鉴。”
段淞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头顶的官帽,看着他花白的鬓边,和已经皱纹遍布的额角。
半晌,他转身坐回桌案之后,指尖轻敲了敲椅边的扶手。
“既然如此,吴相便回去歇两日吧,乞骸之事,朕不准。”
吴相抬眼,目光中夹杂着惊诧和犹疑,“可是陛下,祁王那边…”
“他说的是真的吗?”段淞眉梢微抬。
“…自然是一派胡言。”吴长勍再度垂下眼帘。
“既然不是真的,你走什么?”段淞翻开一本奏章,似是懒得同他继续再这个问题上纠缠,摆摆手道,“区区几句闲话罢了,朕还没说什么呢,你倒是急起来了。”
“可臣不愿陛下因臣的缘故,蒙受那些责难非议。”
“他若是想给我带上乱臣贼子的帽子,有你没你都一样,”段淞面露不耐,“朕看你平日里还算精明强干,倒是在这种事上犯起糊涂来了,回去吧,朕准你几日假,想明白了再来上朝。”
吴长勍有些踌躇不决,良久,才终于缓缓起身。
“是,臣告退。”
*
傅南霜觉得段淞最近的行事做派有点反常。
他几乎每日下朝后,都会跑来明义殿待上一时半刻,还不止是和她闲聊而已,而是将每□□堂上发生的大事小情都分享给她,顺带着还要问问她对每件事的看法。
“兵部的刘尚书说要造军舰,以兴海事防外寇,你觉得这会不会太冒进了?”
“赫合那边最近又开始在北庭附近有些小动作,你说我们究竟是等他们正式宣战,还是现在就出兵。”
“祁王如今已经正式挂旗,你说我究竟是派个将军过去,还是自己带兵去镇压呢?”
傅南霜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只有一个:“全凭陛下做主。”
她倒不是刻意敷衍,只是她真的对这些话题没兴趣,或者说这些话题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皇权的更替,战争和兵马,这些东西追求起来永无止境。她可以理解别人的甘之若醴,但于她却与鸡肋无异。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她从不追求站在权力顶峰,只要能找个舒服的地方躺着,不拖别人的后腿就行了。
“陛下,”傅南霜这日终于忍不住发问,“您为何突然同我说这些呢?”
段淞的目光一闪,倒似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想着你住在宫中,对外面发生的事知之甚少,最近各处的变动都不少,还是先同你通个气比较好。”
“多谢陛下,但这些事事关重大,也确实不是我能随意置喙的。”傅南霜温言谢绝。
段淞却不依不饶,“你别担心,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绝不会怪你妄议朝政。”
“陛下,并非我不敢议论朝政,而是我确实不想议论。”傅南霜叹了口气,将拒绝的话说得更明白了些。
段淞还以为她怕自己露怯,又道:“你也不用害怕自己说错话,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我都可以教你。”
“陛下,是不是有人跟您说了些什么?”傅南霜狐疑地歪头看着他。
段淞的视线有些闪躲,清了清嗓道:“怎么可能,只是你毕竟是一国皇后,日后要伴朕半生,总还是要懂些前朝事务的。”
日后?
傅南霜暗自觉得这词颇为好笑。
一来,她自认为还是有很大希望能逃出生天的,二来,若是她当真跑不脱,那也不会有什么日后了。
“陛下,我不喜欢这些,您莫要再逼我了。”她只摇了摇头。
“可你不觉得,帝后二人携手共治,彼此信赖,全无猜忌,方为一段佳话吗?”段淞扳过她的双肩,直视她的双眼,想要看清她的真实所想。
“不觉得。”她坦然地回应着他的目光。
“为什么?”段淞不解地蹙起眉心,“我阿耶与阿娘便是如此,有什么不好的呢?”
“因为人和人本就不一样。”
傅南霜终于明白了他这段时间反常行为的源头,淡笑着回道:“陛下,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适合别人的,不一定就适合我。”
段淞定定看向她,目光几经变换,良久,他有些气恼地起身,长袖一甩,转身离去。
“真是同你说不通,不想听就算了。”
*
傅南霜斜倚在坐榻上,有些出神地盯着窗外雪融后泥泞的草地。
眼看着已经开春了,如今外出行动也比前些日子方便不少,轻装简行即可。
虽说祁王那边看似要打仗,但若是她能找个隐蔽的山林里住下,这战事对她应当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况且女主已经离开,段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她也不存在什么道德上的包袱。
确实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殿下,德妃来了。”宫人在门边传信,将她唤回了神。
傅南霜怔然片刻。
叶如曼因母亲病重出宫后,却并未在家中滞留太久,只守了一夜便回了宫,而后便传来了叶相夫人病逝的消息。
傅南霜自知自己不太会安慰人,又怕见着她两相对望尴尬无言,只是差人去询问了她有什么需要的。
叶如曼这段时间应是伤心过度,极少出来走动,今日突然上门,倒是有些稀奇。
傅南霜起身道:“知道了,让她在正殿等着吧。”
她并不知对方的来意,但为了表示对逝者家属的尊重,还是刻意穿戴得素净了些,头上也只别了根玉簪。
待到了正殿,却见一身素服的叶如曼对着她突然咚的一声跪下,又连磕了三个头。
“皇后殿下,妾回宫后还未谢过您,多亏您宽宏,才让妾得以见到家母最后一面,您的恩情,妾定永世不忘。”
傅南霜被这阵仗吓得一哆嗦,忙上前将她扶起,“德妃妹妹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吧。”
叶如曼似是意犹未尽,还欲再给她磕几个,她见状立刻向身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将她架到一旁的圈椅中坐下。
“德妃妹妹言重了。”
傅南霜一只手按住她的肩,温声安抚的同时,还不忘时刻注意着她的动向,防止她随时跃起,“毕竟是你家中的大事,我怎能不让你回去呢,但你也莫要太伤心了,若是伤了自己的身子,那令慈在上面瞧着也要伤心的。”
叶如曼吸了吸鼻子,顺势拉住傅南霜放在她肩上的手,又用目光指了指身边的宫人。
“殿下,妾今日前来,除了向您道谢,还想同您说件要事。”
傅南霜心底一扥,怎么你也有要事,她是什么公共树洞吗,都来找她干嘛。
她虽不太想听,但见她眼眶泛红、泫然欲泣的模样,确实也不好拒绝,只能闭了闭眼,示意宫人离开。
“说罢。”她有些无力地望了望头顶的雕花悬梁,破事儿总是会堆在离职前一起来的。
“殿下。”叶如曼抓着她的手,起身凑到她耳侧,将声音压低到只能两人能听见。
“妾觉得家父可能有问题。”
第59章 秘密
傅南霜一时没太听懂, 略显疑惑地望着她。
什么叫有问题?
叶如曼抿了抿唇,皱眉思索着究竟该如何措辞,片刻继续道:“殿下, 妾此番归家的时候,偶然间听见了家父和旁人的谈话, 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是联系起最近发生的事,总觉得其中有些关联。”
“最近发生的事?”傅南霜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你指的是…?”
叶如曼又转头在屋内谨慎地查看了一圈, 确认没人后, 再度将声音压低, 只余下低低切切的气声。
“就是祁王造反的事。”她说着, 同时直直地盯着傅南霜的眼睛。
“?”傅南霜不免惊诧, 这种事情也不是能随意指认的, 况且当事人还是她亲爹, 这姑娘难道是要大义灭亲来当污点证人吗?
“你当时听见什么了?”傅南霜不得不谨慎以对,况且她确实没弄明白, 若是叶相当真参与了这件事,叶如曼出面指认的目的是什么呢?她难道不怕自己被诛九族吗?
叶如曼眸光一转, 涣散地看向空中某处,陷入回忆之中。
“当日我归家时,已经入了夜, 家母也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见到了妾之后便…撒手人寰了。”
她说着似是又涌出几分泪意,但强撑着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呜咽了两下勉强恢复,便又续上了前面的讲述。
“当时府里的人都乱作一团, 而家父又不在旁边,妾没有同母所出的兄长姊妹,也没人商量,便想着应将他寻来,这丧事究竟怎么办、谁来主持,好歹要他来拿个主意。
“可待妾去了他的院中,却在门外听见他和别人谈话,似乎说着‘先帝’‘血脉’还有‘灵州’之类的,因隔得有些远,妾也没听得太清楚,当时情况紧急,便直接敲门进去了。
“可进门后,家父却显得极为惊惶,甚至都不容妾多说一句,直接拉着妾出了门,妾当时回匆匆头看了一眼,同他说话的那人用幕篱遮着脸,极为神秘的模样。”
傅南霜知道,灵州便是祁王的封地。
“所以你觉得,叶相可能暗中参与了祁王的起事?”她沉思着反问。
“正是,”叶如曼点点头,目光中多了几分慌乱,“皇后殿下,妾这两日越想越害怕,若是家父当真糊涂至此,只怕日后定会酿成大祸,妾思前想后,若是就此瞒下,只怕妾也成了共谋,可妾又不敢直接去同陛下说明,而这宫中唯有您最是和善,也唯有您能压下陛下的怒火,所以妾只能来找殿下您了。”
傅南霜暗叹了声,只觉胸口堵着一口气,如鲠在喉上下不得。
她刚跟段淞说过,自己不愿意倾听前朝政事,这下可好,叶大小姐金口一开,直接来了叶相个疑似参与谋逆这种大事,她也确实不好知情不报。
但真要去跟段淞说明,都不用他多说什么,她自己都觉得打脸也来得太快了。
“德妃妹妹,我还有事想要同你问清楚。”她沉吟片刻,又道。
“殿下请讲,妾什么都不会隐瞒的!”叶如曼见她似有疑虑,忙回说。
“你可曾想过,若是将此事告知陛下,也有可能牵连到你自己?”
“殿下,妾自然明白这一点,但家父…”叶如曼咬了咬下唇,有些难以启齿似的。
“若是当真有些难处,你不用说也无妨。”傅南霜见她纠结至此,善解人意道。
叶如曼却似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忙道:“不不不,殿下,妾可以实话同您说,妾之所以愿意将家父所为告知您和陛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家母。”
“这又从何说起?”傅南霜疑惑。
叶如曼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殿下,妾前些日子听闻家母病重,便觉得蹊跷,家母如今…离世前还不到四十,身子向来康健,骑马射箭都不在话下,家中突然说她病重,却又不告诉妾究竟是什么病,可当时妾十分慌乱,也没有深究这一点。
“待妾终于归家后,却发现家母的房中点着浓重的熏香,似是在掩盖什么味道,而妾凑近了之后才发现,其实是为了遮去家母身上血腥味,当时还怀疑家母是不是受了什么伤。【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而家中的嬷嬷从小将妾带大,也不忍妾受了蒙蔽,便偷偷将真相告知了妾,妾这才知道,其实家母并非是得了什么重病,而是因为落胎见红,又拖得太久,这才不治而亡的。”
“落胎?”傅南霜不免惊愕。
她确实听闻叶相这位夫人是他娶的续弦,年岁比他小了两轮还有余,她这个年纪怀孕虽说也算高龄产妇了,但还说得过去,可叶相本人少说都六十多了吧,老头儿这么大年纪还贼心不死啊。
“是,”叶如曼垂下头,有些难堪似的,“家中的嬷嬷说,家父对这个孩子颇为期待,而家母只有妾这一个女儿,其实也想再生个男丁,但是家母毕竟不年轻了,这孩子其实并不稳固,大夫说可能保不住,可家父不信,硬逼着家母保下这一胎,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