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南霜顿了顿,微蹙眉道:“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我能保他一命,却也不能日日守着他。”
段琉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又问:“那你就不担心,我可能是个心狠手辣的帝王,在皇位上只怕还不如他仁善?”
“这世上有几个仁善的君主呢?”傅南霜莫名轻笑了声,“只要您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够了。”
段琉也满意地笑了笑,随即回头扫了眼合上的房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对他当真没有半点情意么?若是你愿意,我可以派人将他拘在你身边,你就当是帮我看着他吧。”
傅南霜却只是摇头,“殿下,我已经说了,我不能日日守着他,想来他也是不愿见到我的,没有这个必要。”
“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段琉却颇为坚持。
“什么问题?”傅南霜不解。
“你对他可有一点情意?”
“我……”
*
傅南霜离开皇宫之前,从段琉那里得到了一张崭新的公验,还顺带拿走了她此前留在明义殿的盘缠包裹。
她如今不再是那个冒名顶替的“鲜卑商人妇”,也不是皇后尹娚双,而是换回了她本来的姓名。
借着这个新身份,她顺利入住了东市的一家客栈,准备再对比考教一番,以决定自己日后具体的落脚之处。
她倒是也不担心自己身携巨款会遭人觊觎,毕竟出宫之前,段琉便已经同她明说过,她会在自己身边留下两个鹧鸪卫。
按照段琉的说法,是让她们在暗中保护她的安全,但傅南霜知道,她必定是怕自己还留了什么后手,所以仍然要小心防范,随时关注她的动向。
不过傅南霜半点儿也不在乎,反正鹧鸪卫身手极佳,即便跟在她身侧也毫无半点存在感,自己还不用担心被人盯上,何乐而不为呢。
而在这客栈之中,她一住便是半个月。白天她时不时下楼在厅堂内点壶茶小坐,从角落里听得了一些城内最新的变动。
人们谈论的话题,从陛下受伤病重,到陛下驾崩,只用了三天时间。
而从帝位空悬,到王家与吴相合力推举长公主即位,只用了一天。
民间一开始依然有些不满的声音,但很快舆论的风向便被逆转,人人都夸赞这位新帝才是天命所归,另两位段氏皇族子弟,便是男子又如何,命薄的人,根本就受不住这天降帝命。
不过十来天的时间,新帝即位这事,便已经尘埃落定。
傅南霜全程旁观,只能暗叹一声还是段琉的手腕厉害,段淞在位时,民间的传言一茬接一茬,他不敢强压,也怕自己根本压不住,哪曾想过竟还有这般不动声色的镇压之法。
这日她又在厅中用了些点心,听了会儿闲话,正准备回房小睡,却见一人从客栈的正门抬步而入,随即大步流星地直接走向了她所在的位置。
“傅娘子,可否一叙?”来人甚至未等她应答,便直接将衣袂一甩,坐在了她的桌边。
傅南霜恹恹地打了哈欠,却也没正眼瞧他,撑着下巴半合着眼,懒道:“卫郎君,久违了。”
卫苍的眼圈泛着倦怠的红,下巴上也已长出青黑的胡茬,看上去颇有几分狼狈,全然不是此前在山庄中得见的俊朗飘逸之姿。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略带隐忍:“你那日离开山庄,我并未向殿下…陛下禀告,你为何却还要自己跑回去?”
“卫郎君这话问得可笑,此事都过了这么久了,陛下还未告知你缘由吗?”傅南霜对着他摇了摇头,撇嘴道,“那你这个面首当得真是极不合格。”
“好,”卫苍咬了咬牙,咽下去一口血气,“那你为何要向她举荐旁人?还是…还是那等粗鄙蛮族?”
傅南霜挑了挑眉,一时没有答话。
他这话倒是并未冤枉她,此前她同段琉达成的协议,便是她将隐匿于西市中的赫合皇子所在告知,而段琉则要放段淞一条生路。
当然了,这个皇子究竟该怎么用,傅南霜也稍加点拨了一下,像是扶持他去当赫合的傀儡王之类的。不然就凭这点微薄的条件,也难以换回段淞一条命。
“所以卫郎君是在期待什么呢?”半晌,傅南霜似笑非笑的反问。
“你什么意思?”卫苍眯了眯他泛红的双眼。
“陛下如今坐拥江山,你难道还以为她只能专宠你一人?”傅南霜轻哂了声,看他的目光,像在看个天真的傻子。
卫苍冷眼瞧着她,良久,方冷淡开口:“你不愿做的事,我亦不愿,只是我没有你这般狠心罢了。”
“是么?”傅南霜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我还以为你当初不将我离去的事告诉她,是想让我打破…”
“你不要胡言乱语!”
卫苍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同时警惕地在身后扫视了一圈,再度看向她时,双眼中充满了决绝的轻蔑:“好,算你厉害,你将旁人的心意玩弄于鼓掌之间,不知夜里可还能睡得安稳。”
“劳您记挂,睡得可好了。”傅南霜唇边挂着满不在乎的轻笑。
可当卫苍起身离去时,她脸上的笑意,却有些挂不住了。
原本卫苍身后的那桌旁坐着一人,也不知是何时过来的。他的脸色仍有些苍白,身量也比过往更消瘦了些。
他目光淡漠地望着她,指尖轻轻在桌面上敲着。
一下,又一下。
傅南霜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情绪,借着避开视线起身,盯着地面走向楼梯所在的方向。
可路过那桌时,那人却突然抬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傅娘子,不如也同我一叙吧。”
第75章 同路
傅南霜当初并不是独自出宫的。
当时同她一道被安排出宫的, 还有段淞。
说是一道,倒也不算确切,两人各自分坐于两辆马车之中, 但傅南霜确实远远看着他被人扶上了马车,只是身体还有些虚弱, 甚至不能自己站立。
他应当也看见了自己,甚至两人的目光有过一瞬的交汇,但距离隔得太远,她也看不真切对方的表情, 只能看到他很快便侧过头去, 半刻也不愿多停的样子。
她以为那便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怎么了?”段淞在她身侧站起, 依然紧握着她的手腕, 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漆黑的眸中似是有道暗光闪过, “多少有些交情, 连叙旧都不行?”
傅南霜垂下的眼睫抖了抖,片刻低声开口:“此处人多, 上来说话吧。”
说着,她也没尝试挣脱, 只继续向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段淞闻言微愣了愣,随即便感受到手上的扯动,也没来得及多想, 便被带着上了楼。
傅南霜停在廊道的尽头, 将自己的房门推开,目光扫过她近日买的衣裙杂物, 散乱堆叠在桌面坐榻上,面露微赧。
“有些杂乱, 陛…”
她刚开口,又自知失言,抿了抿唇接着道:“…别见怪。”
说罢,傅南霜便垂头跨门而入,段淞也跟在她身后进了门,一只手仍握着她未松开,而另一只手,则在身后“啪”的一声将房门合上。
房内如今看似只有两人独处,但傅南霜却知道,那两个鹧鸪卫说不准就在哪个房梁上盯着自己,而段淞的身边,想必也少不了段琉安排的暗线。
“段郎君,”傅南霜清了清嗓,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合适的称呼,她抬起眼帘,平静地看向对方,“您想问什么,我会尽量如实回答。”
“段郎君?”段淞却轻笑了声,终于松开了箍住她的手,自行坐在了桌边,喜怒不辨地睨着她,“好歹夫妻一场,也太过生分了吧。”
傅南霜面色未变,“夫已亡,妻亦散,世上已没有这对夫妻了。”
段淞的眸光骤然一凛,盯着她默然半晌,忽又冷笑了声,环视了一圈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是。”傅南霜的声音微哑。
“你就这么恨我?”段淞微眯起眼。
傅南霜顿了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呆看向窗外随风飘动的新枝。
段淞却只当她默认了这个说法,面色又是一寒,“你既然这般恨我,何不干脆让段琉取了我的性命,假惺惺地留我苟活,是笑话看得还不够?”
傅南霜有些意外,是他自己看出来的?还是段琉告诉他的?
“我不是…”她本想解释些什么,可刚一开口,却又觉得着实没这个必要,只轻叹了声,“我并不恨你。”
“呵,到了现在还想蒙骗我,”段淞自嘲一笑,“你所做的桩桩件件,若非恨意入骨,如何能做得出?”
“我做了什么?”傅南霜却面色坦然地回问。
“你……”段淞一噎,本想说她伙同段琉谋逆,可思及自己如今的处境,有些话确实不好出口。
傅南霜默了片刻,缓缓道:“我所做的一切,皆由内心所引,若是段郎君要质问我为何如此,我只能说,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才是对的,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怎么没有?”段淞有些气急,“你明明可以…”
“可以提前将此事告知你,让你早做准备?”傅南霜毫不退缩地迎上他质疑的目光,“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一来,你本就没什么胜算,二来,若要在你和她之中选一个,我自然会选她。”
“为什么?”段淞咬着牙,“还说你不恨我。”
傅南霜有些无奈,仿佛自己在鸡同鸭讲,她长叹了口气,也坐到桌边,同他两相对视。
“这不是恨不恨你的问题,若因为我是你的皇后,便要因一己之私阻挡她称帝,我做不到,我过不了自己心中那一关。”
“可你帮了她,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段淞依然皱眉不解。
傅南霜平静道:“我现在能在这里,能同你平起平坐,便是我得到的好处。”
段淞疑惑地歪过头,似是对这个答案有了几分朦胧的理解,却又有些摸不准其中的关窍。
半晌,他脑中忽又闪过一道白光,看向她的目光瞬间多了几分信心。
“我知道你当初为何要连着召开那么多次宫宴,那便是你从一开始便想出宫的原因吧。”
傅南霜有些拿不准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茬,他是真知道了?还是只是在诈她?
“什么宫宴,都过去这么久了,我都记不清了。”她垂眸,含糊其辞道。
“那位虞娘子入宫时,都同我说清楚了,”段淞笃定地看着她,“你屡次召开宫宴,就是为了让她入宫,是也不是?”
傅南霜:“……”
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沉默更合适的回应了。
段淞见她默然不语,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扯唇一笑:“可你不知,她也出于同样的原因,将那五场宫宴都刻意躲了过去,让你连着扑了空。而后你以为是我将人刻意调走,但人家却喜不自胜,倒是巴望着再也不回来呢。”
傅南霜缓缓抬起眼,看向略显得意的段淞,心说人家是为了躲你走的,你究竟是在开心个什么劲儿?
但是她又倏地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
若是寻常人知道了虞鸢的事,肯定会将她当作什么妖邪严加看管,哦对,他确实严加看管过一段时间,可后来为何又将她放走了呢?
除非——
“你也知道?”傅南霜刚问出口,又立刻换成了肯定的语气,“你也知道。”
段淞并未反驳,“是,我也知道。”
傅南霜思忖着,因为虞鸢知道了原书的剧情,所以她才会刻意躲避,而段淞知道了剧情,怎么没有任何特殊的表现呢?
不对,他也有,他之前莫名其妙地将宣芝封为美人,却几乎将她半拘在含冰殿,应当就是这个原因。
或许他只是对剧情有粗略的一瞥,并不能确定女主究竟是谁,所以看到了一张相似的脸,才会心生警惕,将她控制起来。
照此说来,他对这事的了解,应当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但他现在提起这事又是出于什么心态呢?若是还在宫里,自己可能会被他吓出个好歹来,可现在两人分明也没什么关系了,他何必要多此一举呢?
段淞见她久不言语,又道:“可我并不是那戏中人,你报复错了对象。”
“你依然觉得,我做所的一切,都是因那故事对你生出了恨意,所以才要报复你?”傅南霜终于回过味儿来,颇觉好笑地看着他,“现在你告诉我你不是那人,是觉得我应该追悔莫及?”
“不然呢?”段淞被她揭穿,却见她态度略显轻佻,不由又咬紧了牙。
傅南霜轻叹了声,随即换上了颇为郑重的语气,直直看向他:“我其实早就知道,你并不是那戏中人。”
“什么?”段淞愕然,“那你为何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