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有些意思。”
“她能有什么意思?我就没见过这般懒散无趣的人,整日昏睡不醒,宫宴半分都不操心。”
“得了,快去吧,夜已深了,别让人家久等。”段琉没有反驳他,只笑着摆摆手,随即离开。
“要不是赶上今日,我才不想过去呢。”
段淞嘴上虽不情不愿的,说话间却已经起了身,抬手活动了几下肩背。
这些日子太过忙乱,他完全没想起这条规矩来,众人看得出他对皇后无甚好感,所以半月前也没人提醒他。
若是寻常的皇后,估计在这月初一的时候就差人来请他了,可这位倒好,整日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吃吃睡睡,不知过得有多舒心。
但他也有点好奇,在大婚那日之后,这位皇后究竟还能用什么手段来搪塞他。
思及此处,他的心情倒是舒畅了几分。
“走吧。”段淞走到门边,对着司来扬了扬下巴。
“陛下,您这是要去...?”司来瞥了眼高挂的满月,有些猜不透他家陛下的心思。
“明义殿。”
段淞这回留了个心眼儿,没有让人提前通传,而是独自一人悄然而至。
他倒想看看,自己在为国事烦忧而无眠的夜里,到底是谁在替他偷偷享福。
他让守在门口的宫人噤声,轻轻推开了寝殿的门。
内间的灯烛还未熄灭,透过屏风,影影绰绰地能辨认出一个人影,趴在书案边,姿态疏懒,发丝散乱。
段淞将脚步放得极轻,绕到了傅南霜的身后。
她借着烛光,正对着一本洒金的册子发呆。
“你在看什么?”
话语出口的同时,迎来了傅南霜一声惊恐的尖叫。
第11章 坦白
当傅南霜还在惊恐中手足无措的时候,段淞却已然伸手,一把将案上的册子捞在手心。
她下意识伸手去夺,却被段淞后退两步轻巧躲过。
“宫宴都结束了,怎么还在看这个?”段淞略扫了眼,才发现原来是他之前差人送来的名册。
“陛...陛下,您怎么来了?”傅南霜捂着胸口,心有余悸,甚至都忘了起身向他行礼。
她心中暗骂这男主也不知道是什么脑回路,进来不通报一声就算了,走路都像猫似的,大半夜的搞什么突袭。
就像她记忆中出现在教室后门小窗里一言不发的高中班主任,又像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盯着她聊天界面的隔壁组老板。
心理都挺扭曲的。
段淞本准备将那名册丢还给她,可最后那一瞥却发现,被她展开的这一页上,莫名多了一个模糊的手印。
似是被人多次摩挲过,故而已经将那片墨迹微微晕开。
他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因为他看到,那个手印所在的位置,恰好在「中书侍郎齐越泽」的旁边。
段淞不免有了些奇异的联想,她在宫宴上原本食兴正酣,正是在见到这位侍郎后急转直下,接着便神情恍惚不愿言语,连夹在盘中的肉都忘了吃。
他那时便觉得有些不对,现在终于回过味来,还发现她私底下竟然还偷偷摸人的名字?
难道这齐越泽是她过去的情郎?
那她竟还在宫宴上否认两人相识。
撒谎。
段淞不动声色的将名册合上,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还没回朕,现在还看这名册做什么?”
“回陛下,”傅南霜空咽了下,现场开编,“妾在记名字。”
“记什么名字?”段淞还真想听一听,她究竟能编出什么瞎话来。
“陛下可还记得,妾本想在宫宴上将名册上的人认清,可是却没记住几个名字,倒让陛下您见笑了。”
“嗯。”段淞心中却冷哼,你岂止是没记住几个,你唯一记住的那个都快被你摸花了。
“所以妾想着,还是要多记住几个宾客的姓名,等到下次宫宴的时候,还要劳烦陛下,再帮妾多认几位朝臣。”
“难得你还有这份心呢。”段淞冷言相讥。
“那是自然,毕竟妾可不能辜负了陛下的好意。”傅南霜面不改色的接下,只当没听出他的嘲讽。
“不对,你刚说什么,下次宫宴?”段淞突然反应过来,怎么刚办完一次还有下次?
“是啊,”傅南霜坦然地点点头,“下月初九就是重阳了,妾想着陛下是极为纯孝之人,重阳佳节要祭拜祖先,自然也要庆贺一二。 ”
当然这也是傅南霜瞎编的,只是重阳是她能想到的最近的一个节日罢了。
“朕准了吗?”段淞冷冷飞给她一个眼刀,“中秋办一次也就罢了,重阳有什么好办的,劳民伤财。”
傅南霜心道万万不可,这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定要办,还要大办特办!
“陛下,”她终于站起身,欲将那名册接回,“重阳佳节,不仅是祭祖的时节,更是祈祷长寿的日子,妾盼陛下万岁,亦盼大赟长存,说来重阳比中秋还重要几分,当然不可就这样略过。”
“胡闹,”段淞却将那册子揣到自己怀内,给她丢去一个警告的眼神,“朕说不办就不办。”
傅南霜见他竟将自己的名册就这么顺走,在袖中紧了紧拳头,可当下的关键,还是要让他答应举办第二场宫宴,她只得暂时忍下。
“陛下,妾知晓您是怕宫宴劳民伤财,但举办宫宴,恰恰是最不劳民伤财的做法。”
“你在浑说些什么?”段淞皱起眉心,这皇后怎么胡言乱语的,别以为他没看见她在宫宴上偷偷向桃浆里掺酒喝。
“陛下您想想,”傅南霜拿出劝客户的恳切态度,“宫宴之中的花费,来自于何处?”
“你倒考教上朕了,”段淞被气得想要发笑,“当然是来自民间赋税。”
“陛下英明,”傅南霜循循善诱,“那宫宴的花费,最终又去往了何处?”
“你直说便是,”段淞被她这态度激得浑身不痛快,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朕不喜欢回答问题。”
“陛下明鉴,举办宫宴所用的花费,来自民间赋税,而宫宴时使用的种种,无论是丝绸织锦,还是鸡鱼瓜果,又要从民间购买,这样一来二去,其实又回到了民众的手中。
“所以在妾看来,宫宴不仅不是劳民伤财的做法,而是恰恰相反,这才是真正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段淞似是被她这番话惊得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良久才缓缓转回身,看她的目光像是在看着什么怪物。
“陛下,妾说的可有理?”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段淞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怀疑这番话怕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刻意说给他听的。
竟然敢撺掇他大办宴席,这是要让他走向昏君的死路,其心可诛。
“陛下明鉴,这都是妾自己的体悟。”
“你自己的体悟?”段淞冷冷盯着她,“连你父亲都说不出这番话来,你是从何体悟而来的?”
傅南霜记得这位皇后的出身,似乎是什么“弘文馆学士之女”来着,官不大,挺清贫。
但她又没法跟他解释自己要办宫宴的真正原因,毕竟说了他也不会信,只能旁敲侧击,反正只要能把女主如期召来,她是什么瞎话都愿意说的。
况且这也不完全算是瞎话,只不过一些经济发展规律,对他而言可能略显超前。
但是目前看来,这条路不仅走不通,反而还引起了他的忌惮。
而且看他这个架势,要是一怒之下直接给她冠个谋逆的罪名,也不是没有可能。
怎么办?
傅南霜快速思索着,难道真的要实话告诉他吗?
你好,你是一本小说里的男主,只有办宫宴才能开启故事主线,遇到你的真心爱人。速办,打钱。
“说啊?你不是挺能言善辩的么?”段淞见她双目无神,似是又回到了大婚当晚神游天外的状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傅南霜心一沉,算了,实话就实话吧。
“陛下,妾有件事,要向陛下坦白。”
“什么?”段淞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又是什么他没见过的全新打法。
“妾曾经欺瞒过陛下,还请陛下恕罪。”傅南霜恭顺地垂下头,低姿态做得甚是到位。
“哟,”段淞嗤笑了声,侧身在榻边坐下,摆出了看好戏的姿态,“什么时候,向朕欺瞒了什么?”
他倒也确实有些意外,她竟还能主动认错了,看来胆子也没那么肥,还是知道怕的。
“回陛下,妾欲举办宫宴,并非是想要庆祝重阳,而是另有目的。”
“哦?那究竟是什么目的?”段淞装模作样地反问,心中却冷笑,还能有什么,见情郎呗。
“妾此前差人去长安殿寻陛下,也并非是有什么急事,而是别有私心。”
段淞这会儿有点坐不住了。
不对啊,她不是要会情郎么,怎么又扯到他自己身上了。
她心里到底装了几个男人,真是好大的胃口。
“...你且说说,究竟为何。”
“回陛下,妾做这两件事,其实都是出于是同一个原因。”
段淞不由得坐直了几分,上身向她所在的位置微倾过去。
“妾——”
其实是穿越到一本破书里的倒霉蛋,折腾这么几出无非就是想快点下班,快点满足我的心愿我就告诉你故事走向。
不行,她会被当成疯子的。
“——其实知晓自己并不是后位的最佳人选,所做的一切,一来为了自保,二来,也是想要为陛下分忧。”
“你终于肯说实话了。”段淞没有质疑她的这套说辞,只是稍有些失落,但具体失落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陛下明鉴,妾知错了。”
“继续啊,”段淞向后侧一靠,单手撑于凭几上,面上喜怒难辨,“这就认错了,还没说清楚错在哪儿呢。”
“回陛下,妾错有三。”傅南霜一板一眼,拿出了年终述职的诚恳态度。
“其一,在大婚当日刻意欺瞒,将陛下气走;其二,在陛下召幸淑妃妹妹之时,故意差人前去打断;其三,妾召开宫宴,只是想要用琐事拖住这二位妹妹,不让她们有机会接近陛下。”
段淞没有说话,这些他早就看了出来,也算不上什么新闻。他略抬了抬眉示意。
理由。
“而妾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怕死,妾自知出身不如二位相府千金,也知道自己无力与她们相争,但再卑微的蝼蚁也有意求生,妾自然不愿去死。”
“谁让你去死了?”段淞忍不住插了一句。
“那妾敢问陛下,若是有朝一日需要妾让出后位,妾如何能活得下去呢?”
“那为朕分忧是什么意思?”段淞没有继续质疑,小女子贪生怕死,也难怪。
“因为妾知道,陛下亦不愿让任何一位相府千金坐上后位。”
段淞瞳孔微缩,她知道的,未免太多了。
“所以妾今夜斗胆向陛下请罪,妾自知粗鄙,不堪后位,但亦不愿陛下为此烦忧,妾自愿为陛下管束德淑二妃,不让二人烦扰陛下,不让后宫之事影响陛下前朝韬略,只求——”
傅南霜终于抬起眼看向他,漆黑的瞳孔中映着灯烛之火,焕发出奇异的光彩。
“妾只求在陛下寻得新后之时,能许妾一条生路。”
第12章 皇姐
段淞离开后,傅南霜四肢瘫软,倒在榻上,久久动弹不得。
但她很是欣慰。
从今天开始,她终于在男主那里过了明路,成为了一名堂堂正正的打工仔。
想来日后,她也不用再担心侍寝这件事。
接下来只要能让女主在宫宴上现身,其他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但问题是,下次公宫宴女主真的会来么?
傅南霜摇了摇头,将这晦气的猜测甩开,这次估计是临时出了些意外,既然宫里都下了帖,这些臣子家眷应该没有那么大胆子,再三刻意拒绝吧。
这对她们说来也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根本没有理由拒绝啊?
傅南霜将自己稍有些波动的心绪安抚下来,面上笼着一层薄冷的月光,缓缓入眠。
此时的段淞正坐于步辇上,视线晃晃悠悠,他却直盯着高悬的圆月。
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答应她了呢?这女人竟还说什么为他分忧,不让后宫之事影响前朝韬略。
笑话,他需要么?
段淞的指尖无意识的在扶手上敲击着。
他...好像还真的有点需要,但又没有到一定要倚靠她来分忧的程度,后宫不过几个女人,难道他还应付不过来么。
只是段淞总觉得这位皇后的动机,并不像她说的那般单纯,毕竟——
他抬手,隔着外衫摸了摸还在怀中的名册。中书侍郎的事,她根本无从解释。
罢了,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看看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反正于自己也无甚坏处。
“陛下。”司来见陛下的脸色稍好看了些,终于找准时机开口。
“说。”段淞纹丝未动,心不在焉。
“刚才吴相又差人来催了。”司来小心翼翼,他也不知陛下和皇后究竟闹了些什么不愉快,竟又去而复返,但总之该传的话还是要传的,不然明日他又要受夹板气。
段淞指尖上的动作一顿。呵,当真是催命呢。
“准了罢。”
片刻,复又轻快地敲击起来。
不是说要替他分忧吗?好啊,那自然是多多益善了。
翌日,傅南霜心中有事,早早便起了身。
她梳洗妥当,本准备传冷叶二妃前来,商讨下一次宫宴的准备事项,可令还没传出去,却听到了一声意外的通传。
“长公主殿下驾到——”
傅南霜微诧,这位长公主来找她做什么?
她不免开始联想起之前看过的家长里短的网络热帖,该不会是什么大姑姐给新媳妇下马威的戏码吧?
但这马都下了一个来月了,现在才来是不是有点迟。
傅南霜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见一女子迆迆然前来,正是昨日宫宴上那位高髻贵女。
只不过今日她的衣着没有昨日那般隆重,只着了身轻便的襦裙,发间也只用一根玉簪盘起。
长公主段琉和段淞乍一看略有些相似,但她的眉眼间温柔舒展,眼尾带笑,比起段淞那张冷脸不知道要和善多少。
傅南霜忙起身,正欲同她行礼。她想了想,一般的皇后可能是不用向长公主行礼的,但她不一样,她只是个打工的,老板家属自然要享受同等礼遇。
“莫要见外了,那些虚礼都省了吧。”段琉十分亲切地同她笑笑,一把拉住她的手,同她一起在榻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