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迎上她的视线,特地加重了语气,“很多很多!”
“你想听的话,那等这些事情都过去后,我可以讲给你听。”
凌清清神情一松,颔首轻声应下:“好。”
得到肯定的回答,小凤凰兴奋不已,思绪转瞬被拉远。
他掰着手指,兴冲冲道:“那我到时候先给你讲我在万癸城的见闻,他们那的风俗好奇怪;然后再和你说……”
“你们在干嘛呢?”
就在这时,一道突兀的声音从二人背后响起。
知容打了个哈欠,望向苏霖道,“一大早便听见你一人的声音。”
即便早在无方界她就见识过少年的“聒噪”,但她还是忍不住感慨万分。
小凤凰立马噤了声,偷偷觑了身旁的凌清清,扭头又对知容道:“没什么没什么。”
“嗯?”知容蹙眉,转而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凌清清。
凌清清轻咳几声,转移话题道:“邵萤生一事我们心里已经有了定数。”
此话一出,知容吃惊道:“不是才过了一夜而已。”
“那么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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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清清,就这么放她走吗?”
三人并立在知家府苑后门,知容手中提着一串铜锁,神情有些担忧。
邵萤生仓促逃离的背影很快消弭在几人视线中。
苏霖也忍不住道:“这样真的没有关系吗?”
“从她嘴里审不出半个字,留她也是无用。”凌清清眼神镇定,“我们还要耗费心神看着她。”
邵萤生的修为其实并不高,若真的论及起来,远远没有蔺不烬那些暗藏帝皇都的傀儡大军来得棘手。
小凤凰想了想:“倒也是。”
知容还是不放心:“万一她又来找我。”
“不会的。”凌清清道。
他们在放走邵萤生之前便把昨日的猜想与印证尽数告诉了她。
知容虽对皇帝被夺舍一事感到不可思议,可转念一想,自己死了那么多年的人,如今人间的她却还好好“活”着。
好像一切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能了。
“如今小皇帝的魂魄回到人间,你也不再是蔺不烬局中的至关重要的一环,杀不杀你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邵萤生既知你身边有我与苏霖二人,想必也不会再回来了。”
知容攥紧手中的铜锁,点点头:“那好吧。”
凌清清看出她的担心,出声安抚道:“知容姑娘,这具身体本就是属于你,想要离魂并不难,等到我们解决这些事后,定会送你回鬼界。”
小丫头眨了眨眼,很快就被说服了。
当初二者是共利合作的关系,谁也不欠谁,可如今算起来,凌清清他们已从鬼界回来了,她对他们来说已毫无用处。
但凌清清依然愿意帮她。
她已经很感激了。
“行。”
知容平复下心底的不安,故作轻松道,“那我就等你们回来,也不知往后这人间的时间还能不能回到正轨,那这几日再与我的江郎多待一会儿。”
“你们可记得要来寻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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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摆晃荡摩挲地面发出簌簌声响,邵萤生身形稍显狼狈,脚步沉重而又缓慢。
她一如从前那般在屏风外停下脚步,不敢擅自前进半步。
“主上,我回来了。”
她不懂凌清清心底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见他们放了自己,邵萤生即刻起身离开知家回到皇宫复命。
大殿中一片静谧。
“……”
她在屏风外站了许久,迟迟不见主上回应。
“主上?”她不确定地又唤了一声。
可屏风内依旧无人应答。
邵萤生抬眸看了眼窗外,忽然想起什么。
她抬步行至与屏风并立,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邵萤生第一眼便瞧见安安静静地端坐床尾小凳上的褚云絮。
她披发于肩,唇色有些苍白,想来是主上还未来得及为她梳妆。
邵萤生在她身侧停下了脚步,她转身看向女子空洞无神的眼睛,试探般:“褚云絮。”
女子没有半丝动静。
这是她为数不多,能够像这般近距离接近褚云絮的时刻。
邵萤生心绪翻涌,不知自己到底该作何感想。
当年褚云絮被主上囚于身侧时并不是这副模样。
后来她却因忤逆主上,想要逃跑,而被制成一具无法控制自己躯体行动的傀儡。
主上将她的魂魄禁锢在这具身躯内,最初她偶尔能眨眨眼,做一些细微的反应。
可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不知褚云絮的灵魂是否还存在。
邵萤生的视线透过垂落的帷帐,落在了榻上闭眼而眠的少年身上。
如今主上借了小皇帝的皮囊,与从前的模样完全不同。
她走到榻边,轻轻唤了一声:“主上。”
少年没有回答。
这副身躯毕竟并不真正属于主上,是以每隔一段时间主上便会陷入昏迷,但时间并不长。
至多也只是半个时辰。
她静静地站在床头,眼睑垂下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心中所想。
垂落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她心中似乎在做某种挣扎。
但最终,邵萤生还是挪来了视线。
——她不该贪求。
她转身向屏风外走去,眼看要走出这片禁区。
“邵萤生——”
就在这时,身后一道低沉阴冷的声音陡然叫住了她。
周围的气压沉得可怕。
邵萤生心头猛然一颤,忙转身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主上!”
她不敢抬头。
蔺不烬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他盯着她跪地的身影片刻,不经意般问道:“昨日,去何处了?”
邵萤生抿唇道:“属下无能,半路遇上凌清清,未能完成主上的交代。”
静默良久。
座上的少年一摆手:“罢了,留着她也无碍。”
“倒是你——”
蔺不烬眸底染上一丝阴沉,他合上眼帘,语气隐隐藏着不悦,“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邵萤生霎时慌了神:“属下方才回来复命,未听见主上回应以为出了什么事,这才一时心切闯入此地,还望主上责罚!”
蔺不烬闻言,嗤笑一声。
邵萤生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只能僵着身子,继续俯首半跪在原地。
主上没问她遇上凌清清到底发生了何什么,没问昨日她又因何在皇宫外逗留了那么久……
这些事,他根本不在意。
主上所关心的大概只有褚云絮一人吧。
邵萤生跪在大殿上,低头看着光亮如镜的地面倒映出黑衣少年消瘦削薄的身影。
少年半睁眼眸,眼尾如锋利的薄刃,可只有望向床尾的女子时,他的眸底才会闪过那一抹无尽的缱绻与病态的爱恋。
他起身下榻,径直走到了褚云絮身侧,拿起一旁早早就为她准备好的梨花梳。
邵萤生知道,主上从不是一个拥有耐心的人。
可他却甘愿掩藏下眼底的疯狂与阴戾,低眉垂眼日日为一具傀儡束发描眉,也只有这么一小段时间,主上看起来似乎与这世间的寻常男子并无什么不同。
可惜,当他放下那把发梳后。
蔺不烬依旧还是那个蔺不烬。
没有主上的允许,邵萤生不敢贸然起身,只是静静地跪在原地。
昨日被敲击的脖颈处依旧酸痛,尤其是那凌清清,手劲极重……腕处被绳索捆绑的皮肤也已被磨得通红发烫。
邵萤生的身形晃了晃,她看着地面上倒映出二人的身影,有些出神,恍惚间想起了昨日与苏霖相谈的场景——
她原以为,自己身为天山派圣女,背叛修真追随主上,被师门视作“禁忌”与“耻辱”,却从未生出背叛之心。
她为主上放弃地位、名声,放弃了一切。
她与苏霖会是同一类人。
他应当理解她。
但少年认真听完她所说的那些话后,却摇了摇头:“你当真觉得蔺不烬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吗?”
即便对于邵萤生的了解也只是从桑时若他们从天山派带来的消息以及一些支离破碎的言语中得来的。
但苏霖心中还是有疑惑。
他认为邵萤生虽为蔺不烬做事,但二人却是截然不同的。
邵萤生身为天山派圣女,自幼读书习礼,被灌输圣贤之道,即便是因为不满师门长辈,生出离经叛道之心,但也不至于走到蔺不烬那般滥杀无辜、丧心病狂的地步。
“我当然……”
邵萤生下意识想要予以苏霖肯定的回答。
可那道声音却如何也无法从她唇齿间溢出。
她的脑海中突然蹦出无数血腥野蛮的画面,每一个场景都令她难以忘怀,而这些场景中总有一道熟悉身影。
邵萤生阖上双眼,抿紧唇角。
苏霖说得不错。
她自甘折翼,她俯首伴于主上身侧,甚至对主上心存恋慕。
但这些并不等于她心底认可主上所为就是对的。
叛出修真的头几年里,她一直活得非常痛苦。
她自幼受着礼义廉耻之道的熏陶,即便痛恨天山派禁锢她的自由,但仅仅也只是想要逃离罢了。
但主上所做的一切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惊骇。
两种截然不同的观念猛烈碰撞,让邵萤生不得不一次次陷入自我怀疑。
可她没有退路,只能通过不断麻痹自己,来达到自恰的目的。
这些年里她逐渐了解到了主上的过去,她一次次告诉自己,主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他被逼入绝路,不得已而为之。
若鬼判官没有私自动主上的命格,若主上没有遇上弃他不顾的父母,若主上没有落到那个老疯子手中,若主上没有遇见与他云泥之别的同胞兄弟……
或许主上也不会走到这般地步。
旁人敬他,畏他,惧他。
唯独她,怜他。
最初的邵萤生并非因为男女之情才在众仙门面前倒戈救下蔺不烬的。
毕竟那时二人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太久,而且这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一切转机都发生在那日——
她跟随众仙门围剿蔺不烬,站在人群中看着垂死挣扎,满身鲜血淋漓的玄衣青年。
青年眼角淌血,可眉眼间的煞气与疯狂却浓得让人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蔺不烬!如今你已无退路,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蔺不烬,你若肯解开山下那些人身上的傀儡丝,我们就饶你一命!”
“……”
蔺不烬闻言,捧腹猖狂大笑。
尖锐的笑声似悲戚似狂喜,于山间回荡刺破云霄,让在场所有人感到毛骨悚然。
“我呸!”蔺不烬啐道。
“你们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他面上毫无惧色,将满身恶意毫无保留展示在众人面前:“饶我不死?不如关心被你杀死的那几个师兄弟如今到底还剩几口气吧。”
被蔺不烬提名的白胡老者脸色煞白。
他惨然道:“若非你、若非你控制他们,老夫又岂会、岂会对昔日同门下手!”
蔺不烬微眯双眼,眼底闪过一丝冷锐的暗芒:“在将他们制成活儡前,我摄取了他们的记忆。”
他冷笑:“所谓兄友弟恭不过只是笑话罢了。”
“住、住口!”
“师兄弟相争相残怕才是真相吧?”蔺不烬满身透着一股邪气。
“老头我帮了你的大忙,让你名正言顺除掉了他们,此事你又应当如何感谢我……?”
蔺不烬话落,周围一片哗然。
邵萤生以为在场众人中总该有人会怀疑他所言是否属实,出口与他相争。
可令人意外的是,她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副人人自危,恐在蔺不烬面前暴露秘密的恐惧模样。
就连方才与他呛声的几名修士也都不吭声了。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道惊喝。
“杀了他!”
“对!赶紧杀了这个魔头!”
“……”
邵萤生的视线在周围逡巡片刻,很快穿过乌泱泱的人群落在了最前方的青年身上。
他嬉笑怒骂皆自由随性,短短几句就将在场众人的真面目戳破。
他们斥他惨绝人寰,将活人制成傀儡,引得昔日亲友刀剑相向,可其中究竟又有多少人趁机拔除眼中钉,达成自己的阴暗目的。
还以为只有她天山派如此,原来竟都是这副模样。
她冷哼,所谓名门正派似乎也不过如此。
她看着这样即便受千夫所指,也不受拘束的蔺不烬,心底陡然生出一股羡慕之情来。
这些年里她只敢暗地里反抗门规,偷偷修炼一些在长辈眼中“不应习”的术法,将戒律换成各州的山水风土人情画册,除此之外再做不了其他。
天山派一向喜欢在外争脸面,而历代圣女便是他们至关重要的“颜面”。
圣女需要出席各种场合,需要为师门祈福祭神,需要以自己的心海为器,容天地灵气,再为门派弟子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直至心海彻底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