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前辈告知他们这些时,异常平静。
但凌清清却很清楚,说出这一切对他而言到底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可周前辈依旧执意。
凌清清记得,师父生前曾半开玩笑地说起周前辈是云行宗第一嘴,八卦程度几乎无人能敌。因为上课爱闲聊,时常被长老轰出去,但他依旧不知收敛,蹲在门口继续找人唠嗑,时常将授课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就连老宗主都拿他没办法。
当时潜入云行宗的暗探无数,为保下这个秘密,他将自己毒哑,立下血誓,主动请命镇守后山。
时隔多年,为还师兄清誉,他主动说出了这个秘密,亲手打破了自己立下的誓言。
代价却是他的……性命。
即便再也无法说话,但周前辈深藏后山,原本或许会是四人之中唯一能活到百年的人。
但他不愿。
“从前我周不瑾苟活于世,是因为我知道句容师兄还活着,心里总有个盼头……如今师兄已去,我在人世也没有什么好眷恋的了。”
那张因掩埋心事心中郁结而显得格外苍老的面孔在将死之际忽然变得生动起来。
他似乎回忆起了许多往事,是笑的离开的。
——“你们就将我埋在云行宗后山吧,就在张云静师弟与宋茗师兄身侧。我怕离句容师兄太近,他又要说我偷听他与丹溪姑娘的悄悄话,和其他师兄弟们八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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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送走师父不久后,二人再次穿戴上白绢素缟,将周前辈的棺木送回了云行宗后山。
而桑时若受苏霖所托,得知他们在小城发生的一切后,又将疫病发生的来龙去脉告知众人,为师父正名。
所谓的天谴不过是无稽之谈。
说来倒也奇怪,无论是当年还是今日,像是天谴这类虚无缥缈、毫无根据的流言在世人中以极快的速度传播开来,而桑时若将那些灾异真相,还有周前辈将往事来龙去脉详尽告诉世人,这些消息却只是泛起了一小段浪花。
明明过去了很久,很多人还是不明真相,继续谴责着师父。
可即便知道真相,又能如何。
没有人在乎了。
师父死了,周前辈也死了。
当日涌上白帝崖口口声声说要为十多年前因祸乱而毙命之人讨回公道的人,此时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他们选择性地忘记那个自己曾痛骂、逼迫过的句容,也是救下他们性命的恩人,只字不提白帝崖那日到底是有多凶险。
十多年前的句容一力平定惊尸祸乱人世,阻止了千千万万的悲剧发生;十多年后的云颐子绞杀闯入人族之境的兽王。
除他之外世上恐怕无人能与之抗衡,是他护下了世人的性命。
一人之错,尚为错。
可千万人之错,那便是无错。
这世上竟无一人向她师父赔句不是。
凌清清日夜辗转反侧,她憎世人的冷眼旁观,更恨自己的……无能。
夺下鸿蒙魁首,她也曾沾沾自喜,可现实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什么也做不了。
若非师父,她在巨兽铁爪下根本过不了半招。
她想要为师父报仇,却不知到底应该将手中之剑指向何人。
凌清清心中郁结,每每思至此,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
而在周前辈下葬这日,她有些晃神,竟突然咳出一口淤血。
一直紧随她身后的小凤凰见状,又是慌忙地伸手搀她,又是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帕子。少女脸色煞白,垂首凝视,掌心的那口血却格外刺目。
“昨日让你早些休息下的,你是不是又……”
苏霖的关切声仿佛被隔绝在外,她抬头看着周前辈的棺木掩上黄土,一切好像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你不恨吗?”
她的耳畔恍惚响起一道如鬼魅般湿滑阴冷的声音。
“凌清清,你曾说过要保护你师父的。”
不要再说了……
“你为查出祸乱源头,昼夜不歇,你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你师父也救下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可他们还是逼死了他!”
“周前辈曾授你功法,与你朝夕相伴数月,他死了,你会痛吗?”
痛,为何不痛?!
“可那些恩将仇报的小人依然快活于世,最该死的人应该是他们啊……”
闭嘴!都给我闭嘴!
“凌清清,去杀了他们——”
不要再说了!!!
凌清清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种莫名力量拉扯、撕裂!她死死盯着周前辈落土的棺木,眼底浸染着一丝黑气。
“凌清清?”少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搭上她的肩膀,绕至她身前。
鬼影与风声瞬间消弭。
少女眼底的阴翳也顷刻散尽。
她阖了阖眼,声音喑哑:“苏霖,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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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将近大半月,凌清清都未曾好好合上眼,如今已经十分虚弱,小凤凰闻言,便将她扶回青云峰的居处。
其实这些天虞棠师妹也来过几次,不过次次都碰了壁。
凌清清闭门不出,苏霖便日日带着吃食以及从山下买来的一些解闷的小玩意敲开她的房门。
凌清清只是坐在桌前,看着他拿来的东西,默不作声,偶尔也会吃下几口白粥。
见凌清清情况有了些许好转,少年终于舒了一口气。
这日他从山下配了些安神清火的汤茶回来,途径九华山时,突然瞧见一群弟子仓促地朝着山门外追去。
小凤凰心生好奇,便向周围弟子询问缘由。
这才得知,是地牢中关押的一人不知何时逃了出去。
他又问了几人,终于得知了出逃者的姓名。
——邵萤生。
云行宗的地牢层层守卫,几乎严不透风,以邵萤生的修为怕是很难逃出去。
他心中觉得古怪,便将这一消息告诉了凌清清。
少女的神情依旧淡漠,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苏霖抓耳挠腮地闲扯了几个话题,见凌清清兴致恹恹,收拾了东西便想先离开。
谁料,他低头之际忽然注意到了凌清清裙角沾染了一处新泥。
近几日云行宗断断续续下着小雨,山路泥泞湿滑。
他眨了眨眼,原来凌清清出门过了啊。
少年并未多想,只以为凌清清是想开了,心底暗自有些欣喜。
接下来的几日,小凤凰也来得更是勤快,不时会带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想要哄她开心。
凌清清的脸上偶尔能展露些笑意。
正当苏霖以为一切都将过去,凌清清也会渐渐解开心结后,却无意窥见了她掩藏的秘密。
小凤凰去寻凌清清时总是在午前,这日他从凌清清的院子回来后,突然想起自己似乎还有东西落下了。
他回头去取,却见凌清清院中的房门大敞。
“凌清清,我东西忘你这了。”
他先是在门口停了脚步,却见屋内迟迟未有人回应。
苏霖害怕出了什么意外便踏入屋门,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凌清清的身影,但却在她桌上发现了那颗本该被封印的跂踵灵珠。
灵珠的周身环绕着黑色的雾气,空气中也是阴沉沉的。
凌清清当日施加的短暂封印似乎隐隐有了将要被冲破的迹象。
苏霖下意识安慰自己,或许凌清清只是当时心切有了疏漏,近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所以才耽搁下来了。
他不敢细究,迅速转身想要离开,假装从未见过此物。
谁料猝不及防与站在门槛处的凌清清四目相望。
少女语态平和:“你都看见了?”
小凤凰挠了挠头发,讪笑道:“我只是来取落下的东西,不小心看见的。这跂踵灵珠……”
他吞吞吐吐,“过段时间再行封印也不迟……”
凌清清却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看他的反应:“我不打算将它封印。”
苏霖猝然一怔,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凌、凌清清。”
可很快,他躲闪开眼神。事到如今,少年还在为她绞尽脑汁开脱:“你若是还有其他打算,其实也不一定要告诉我的……”
他的语气有些慌乱,似乎想要逃离此地,不愿面对。
“这天马上就要阴下来了,我得走了。”
可少年踏出的半步还未落地,凌清清突然开口道:“邵萤生是我放走的。”
小凤凰笑得有些牵强,低着头继续想向门口走去:“我们关了邵萤生那么久,都没得到有用的消息,放走她也没关系的。”
但凌清清后面说出的话却让他无法再逃避。
“当初蔺不烬放置跂踵灵珠的水帘阵法只能做到影响周边的几座州城,但我还发现了一处——明州城。”
“那里有一处绝佳地势可作为天然法阵,用来放置跂踵灵珠再适合不过。”
明州城距离白帝崖与仙盟不远,想必这两处是最先受到跂踵灵珠影响的地方。
凌清清的话如同惊雷在苏霖耳边炸响。
因青耕灵珠的作用,各城的疫病半月来已经渐渐平息。
“届时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了。”
苏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凌清清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之事。
“原本还想在过几日再下山,如今既被你发现,便没什么好隐瞒的。”
话落,凌清清抬手点了他的穴道。
小凤凰极力下意识想要挣扎,手脚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取走桌上的跂踵珠与斗笠,头也不回地抬步离开。
“穴道三个时辰自动就会解开,若旁人问起你如实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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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沉,暴雨将至,浓密黑厚的云层越压越低。
百姓见势纷纷快步朝城内赶去,唯有一道身影与周围人的慌乱格格不入。
她身背斗笠,牵了一匹马不紧不慢地向着城门外走去。
就在这时。
“凌清清!”一道急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少女无须回头,也知来者到底是何人。
她缓缓转过身,扭头看向少年。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解开穴道了。
少年向她伸出手,满脸急迫:“现在和我回去还来得及。”
凌清清眸色冷淡,她道:“回不去了,苏霖。”
师父死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见她要走,小凤凰连忙闪身张臂挡在一人一马面前。
狂风呼啸,不远处的天际传来轰隆雷响。
少年发丝狂舞,眼眸倔强:“不能走!若真的那么做,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
少年依旧固执:“凌清清,我相信你。你若想要隐瞒,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此事,你定是故意将那颗跂踵灵珠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你也在犹豫,对吗?”
凌清清做事绝不可能如此大意,她既然故意被自己瞧见,定是希望能有人来阻止自己吧?
他知道她心中苦痛,但他何尝不是如此。
少女眸光闪动,却仅仅只有一瞬,很快消匿无形。
她冷声道:“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少年也不纠结此事,只是问:“我知道你心中愤恨。可若疫乱再起,再次将万民拖入水深火热之中,便真能解开你的心结吗?”
凌清清反问:“为何不能?”
“我不信!”
他不相信凌清清会这么做。
若真是如此,凌清清只会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
“无论你信不信,我都会这么做。”
少女眼神空洞,“我的师父死了,是被他们逼死的。难道就不准我愤恨、不准我复仇吗?”
“造成这一切的人都还都好好活着,苏霖你下山那么多回,难道就不曾听闻市井街头的百姓将师父的死当做饭后闲谈吗?”
苏霖哑然失声。
对于大多数世人而言,当年的真相或许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这些事的来龙去脉,远远不及那句“听说了吗?云行宗那个修剑天才为与妖女厮守弑师叛门招致天罚……”来得更引人注目。
得知真相后。
他们以为骂错了那么多年的人,大不了不骂了便是。
当然,也有人自顾自寻了个由头“说不定这所谓的真相也是人家杜撰出来的,不能当真”,以此让自己“心安”。
这些事,苏霖又何尝不知。
面对凌清清的质问,他无话可辨。
因为事实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