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少年的身影依旧岿然不动。
凌清清的耐性显然被消磨了干净,她铮然拔剑指向少年:“苏霖,让开。”
少年的瞳孔清晰地倒映出衔云剑身,他瞳孔微震,心口仿佛被人攥紧。
凌清清的眼神锋利而又冰冷,不含半分感情。
这次他终于瞧清了少女眉心间隐隐浮现出血红的魔印。
是他太过大意,竟然没能发现凌清清早已陷入魔障。
他身形晃了晃,忽然抬步,缓缓地向着她剑尖所指方向靠近。
直到剑锋几乎与他的心脏只差分毫,凌清清冰封的神色终于有所松动。
不要再靠近了。
……不要再逼她了!
凌清清握剑的手,止不住颤抖着,眼看少年再次抬步。
她心下骤然一沉,气息全乱,慌忙收剑回撤。
可惜还是晚了。
剑尖微偏了几分,刺入了苏霖的肩胛,少年的一只手死死扣住衔云剑身,任凭鲜血流淌。 凌清清表情空白了片刻,她呼吸急促,心脏不可遏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下意识想要上前去看他的伤势,可心中的理智却将她拉了回来。
不能。
绝对不可以。
她害怕自己一旦向他踏出那一步,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就在此时,苏霖忍着肩胛剧痛艰难抬起头,声音有些嘶哑:“我……不拦你。”
她无论是要杀谁,还是要再起祸端也好,他都不拦。
她要疯,他就陪她一起,所有的业障恶果他一人来承担。
“我只求你……”
少年问得小心翼翼,“带我一起走,可以吗?”
在天界也好,在与十一姑娘进入的那个生死局也罢,又或是前世他好不容易逃脱蔺不烬的禁锢,赶到白帝崖时却看到她坠下的身影……
他已经目送她的背影太多太多次了。
所以,这次可不可以……不要再丢下他?
凌清清的瞳孔倒映出少年肩胛汩汩流出的鲜血,她的胸口泛起一阵阵尖锐的刺痛,猛然拔剑,手腕却在下一瞬陡然失了力。
锵——
长剑从她掌心滑落,铮然摔落在地。
她明白此时的自己无法给出苏霖想要的答案。
“驾!”
她翻身上马,身形狼狈,弃剑而逃。
雨水哗然飞溅,一道轰隆巨响声后,阴沉的天地转瞬亮如白昼,紧接着又迅速坠入黑暗!
他兀立原地,静静地望着那道疾驰而过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城门外。
少年垂下眼眸,面上是掩饰不下的落寞。
凌清清……又一次丢下他了。
他缓缓蹲下身,伸手捡起地上的衔云。
这一场景似乎印证了那日云颐子在无方界的话。
“若有一日,清儿决心弃剑,不再追求剑道,你一定要阻止她。”
雨水从少年发丝滴落,他握紧衔云。
当时的他只以为是师父杞人忧天。
他信誓旦旦:“这世上谁都可以舍弃剑道,唯独凌清清不会。”
而师父听到他的回答,只是笑而不语。
可谁知却是一语成谶。
他看着剑柄印刻的“衔云”篆文,苦笑一声,喃喃道:“凌清清她好像不要我们了……”
衔云剑似有所感,发出悲戚的嗡鸣。
他强打起精神,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是对衔云,也似是对自己。
“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凌清清只是还需要点时间。再过几日,我就带你去找她……”
-
惊雷轰鸣,撕破天地,凌清清策马于雨夜中奔腾,亦如利剑想要撞破这场大雨。
她的喉头溢出悲痛的哽咽,早已分不清面颊滑落的究竟是雨水,还是自己的眼泪。
寒风砭骨,她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暴雨浇透了她的身体,却也如何浇透不了她心中的憎怨。
“啊——!!!”
她声嘶力竭。
冥冥之中,与多年前那个在雨夜狂奔,同样身陷痛苦迷茫的青年身影重叠。
那个年轻的句容同样愤懑、困苦,同样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值得。
滂沱大雨早已让她看不清眼前的路,山道崎岖,她却全然不顾安慰,继续策马奔腾。
直至身下的马儿精疲力竭,被山中逃窜的野兔惊扰。
她的身体也被惊马甩了出去,松开手中缰绳,重重地撞上了崖壁。
她踉跄爬起身,却因力竭摔坐在地。
泥水哗溅,她满身狼狈。
暴雨如注,她仰面任凭雨水冲刷,身体的痛楚远远不及心中之痛。
她恨!
她恨这世道不公,也恨自己的无能!
她自诩在固守剑心,可她手中的剑根本保护了所珍视之人!
她抬首怒问苍天:“我凌清清一生执剑问道,斩妖除魔,守护苍生,从未怀疑自己坚守之道!”
“可世人却憎我,怨我,毁我珍视一切!”
轰——!
雷电轰鸣震彻四方!白光骤然冲破黑暗,惊雷落地,亦如丘峦崩摧,撼动天地!
若是说,师父的死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所坚持的道,那么衔云剑在苏霖身上留下的那抹刺痛她双眼的血迹,让她开始彻底动摇了。
手中的剑护不了师父,却伤了爱她、伴她之人。
那这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师父并非那些人的兵刃所杀,却被他们逼上绝境。
她茫然自失,愤怒而又绝望。
那她又该向何人报仇?
“我手中之剑该指向何人?”
凌清清的声音在漆黑的夜空中如鸷鸟盘旋回荡,久久不散。
她问心、问道,亦是在问这天地。
每一个字就像是用尽了她全身力气。
“——我手中之剑到底该指向何人?!!”
第165章 强者
远处天际泛起灰蒙蒙的光亮。
山林间, 鸟雀婉转啼鸣。
一滴雨珠顺着林叶层层滚落,最后顺着最底下的一片叶子滴落在少女的面庞上。
凉意瞬间在皮肤上蔓延开来,凌清清的睫毛颤了颤, 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尾依旧泛着红意,只是情绪平复了许多, 眸底是近乎死亡的平静。
空洞、无神。
她盯着头顶盘旋的鸟雀看了许久,等到太阳渐渐从山林那头钻出,她这才回过神,坐起身来, 扭头去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大概是昨夜马儿受惊的缘故, 她被甩出了山道, 掉入乱林斜坡。
若非乱林阻拦, 恐怕她昨夜就要直接被甩下险崖。
凌清清的情绪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更不用说侥幸活下的庆幸。
她低头看到身上的裙袍早已被划破, 血污与泥水相融, 当真是狼狈至极。
脑袋昏昏沉沉,浑身也酸痛得厉害。
她在心里对这样的自己冷嘲热讽。
——如今这般活着, 倒不如昨夜直接坠下悬崖来得痛快。
凌清清没有着急站起身,而是抄起手边的一把混着泥沙的石子向险崖丢去, 想要试探崖底到底有多深。
“谁大早上跑到这来的乱丢泥巴的!?我昨日才刚梳完的头!”
谁料一道尖锐的声音立马从底下传了出来。
凌清清循声看去,这才注意到距离自己几步的斜坡下方竟有一处小小的洞穴口。
一个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模样的女人“哎呦”“哎呦”着,从中艰难地爬了出来。她扯下头发上的碎叶, 拍下身上的泥渍, 妆发全乱。
女人骂骂咧咧:“晦气!我这是什么运气,最后剩的钱就买了这么一身衣衫, 现在都被泥水给糟蹋了!你这个死没心肝的到现在才知道来寻我?”
女人口气不善,但不知为何凌清清却从她的话中听到了几分欣喜。
可当她收拾完自己抬起头, 看到凌清清突然愣住了。
“呐?不是张郎啊……”
她先是喃喃了一句,紧接着骂道,“我呸!这死挨千刀的狗东西!前几日还说没我不行,我这当着他的面离的城,他竟不来寻我?!”
“真是良心喂了狗!”
“……”
从女人出现那一刻起,嘴里便没有一句好话,甚者有些不堪入耳。
凌清清注意到她手臂上交叠的刺字,那是旧制未改前,风尘女子赎身从良后,才会有的标记。
见她还在骂那个所谓的“张郎”,凌清清扭开视线,并不打算理会。
那女人估计是自己也骂累了,喘着粗气,爬了上来,挨着凌清清坐下。
她对凌清清的出现显然十分好奇,连带着那把泥沙也不在意了。
她的眼神在凌清清身上打量着,饶有兴致:“我看你衣衫贵重的,定是哪个府上的小姐吧?”
“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了?你家里人呢?”
凌清清沉默不语。
女人看到她通红的眼尾,继续问:“这是与家里人吵架了?”
讲到此处,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年轻的姑娘家啊……”
她想说的无非就是那几句“不该与家中计较”“不该耍性子离家”之类的话。
凌清清不耐烦地站起身,想要离开。
谁料女人错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这是想寻死,连忙将她拽了回来。
其实这也不怪女子。
毕竟附近荒山野岭的,山道崎岖,鲜少会有人从这经过。
若非来寻死,难不成躺在此处看风景不成?
凌清清还未站稳,便被她手脚并用地扯了回来,一屁股坐回了原地。
“……”
女人的语气软了下来:“哎呀,我知道你一个姑娘家跑到这里来,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什么事我们好好说。”
“好好说,昂。”她伸手又拍了拍凌清清的肩。
不知为何,在女人说到“委屈”二字时,凌清清鼻子莫名有些酸涩,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她极力克制着情绪,将脑袋别到了一旁,不愿让女人瞧见。
女人将自己皱巴巴的衣服扯平,叹了一声道:“其实我昨日也是到此处来寻短见的,好巧不巧下了场大雨,我什么也看不见,脚一滑便掉下了那个洞穴中。”
“我想了一夜,只要有人来寻我,我就不死了。谁料我等来等去,没等到那个挨千刀,竟等到了姑娘你。”
凌清清闭上眼:“我不是来寻你的。”
女人一拍大腿:“所以说这才巧啊,这么大的山头,姑娘你又为何会偏偏出现在了这里呢?”
她说这话,使劲向凌清清的身上靠,语气中是说不出的亲热。
凌清清下意识回避。
“欸,你躲什么?”女人撩起袖子,将手臂上那交叠的刻字露了出来。
她将靠近的身体挪开了些,唉声叹气道“也对,这寻常清白姑娘家哪一个不觉得我们这些做过风尘女子的脏呐——”
凌清清依旧不去看她:“没有。”
女人立马又展开笑颜,往她身上靠了靠。
只不过她并不觉得凌清清说的是真心话,就当是小姑娘嘛,脸皮薄,不好意思直说。
她歪了歪脑袋,去瞧凌清清的模样。
虽然染了些泥尘,倒也是个俊俏的姑娘家。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嘻嘻道:“你还别说,在你这般大的时候我也算是个府上的小姐,不过后来据说是我某个舅亲犯了事,家中的男丁全被下了大狱斩首,女子也被入了贱籍。他们见我长得好,就将我送去了风尘楼里去了。”
她说这些话时,并不掺杂其他任何情绪,平静得就好像在编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一般。
“……”
凌清清缓缓将目光移了过来。
“三年前我为自己赎了身,靠着从前弹曲儿唱戏的本事又给自己置办了一间茶舍,这生意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又叫城中的商会那群老男人寻了个理由让官府给封了。”
根本无人问她,女人却自顾自地说,
“老娘辛辛苦苦三年一个子都不赚,还让我倒贴那些猪狗不如的孽畜一笔钱。”
“你说说,这都是些狗屁世道?!”
女人骂了两句还不觉得过瘾,开口就是没完没了。
等到骂痛快了,她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凌清清也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对她道:“我的茶舍没了,钱也没了,住所也被抵了债。”
“平日里那些献殷勤的男人也一个个全部没了踪影。”
她原本还想接着骂,但忍住了,扭头问:“姑娘你又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此话一出,师父身死的场景立马浮现在眼前,凌清清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当日那些围聚白帝崖看戏的民众,打着为民除害却觊觎百川剑的名门修士、事后不明真相依旧对师父以唇齿罚诛的无数百姓、还有欲图夺走师父尸身的仙盟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