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却是例外。
——所以被送入无境之地的人唯独只有她活下来了。
—
猛烈的咳嗽声终于平息，苏霖摸着脖子上发烫的手印，望向她的背影，神情有些沮丧。
方才十一留下威胁的话语在他耳边迟迟不肯散去。
他清楚十一从无境之地那个鬼地方走出来必定承受着非人的折磨。十一变成这个模样，也一定有不得不的理由。
他无法自负到随意评判她，更无法轻易改变她，这样做或许反而会害了她……
只是、只是……
小凤凰不自觉攥紧了指骨。
因果轮回，她杀孽太重，迟早会害死她自己的……
察觉到背后投来的视线，十一忽然站直身子，回头看着他沮丧的模样。
少年一言未发，可看她的眼神既有担忧又有悲切。
十一无法理解他眼神中的含义，低头看了看脚边的包裹，忽然开口：
“埋了吧。”
十一杀人向来没有埋人的习惯的，毕竟无境之地的枯骨遍地，在那里所有的一切都能利用，连活人都没有尊严，更何况是死人。
她的本能反应让她无法忽视活人的威胁，不去搜刮死人的东西、替他们收尸给个体面已经算是她最大的让步。
—
收尸的事情，十一自然不可能亲自动手，这种累活自然落在了苏霖头上。
小凤凰自认为还没有直视这些死者的惨状的勇气，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替他们收拾从包裹中滚落的杂物。
十一嫌他动作太慢，直接就将脚边的东西踢了过来：“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我还赶着去杀下一个。”
“可我们还在幻阵什么时候能出去还不一定，而且……”苏霖小声抗议，“这样对死者好像不太尊重。”
十一沉默片刻，缩回了脚，站着不动了。
小凤凰吭哧吭哧划拉了三块地，正准备将三人的包裹放过去做个区分，顺便一起下葬，可直到将东西捡起来后才发现不对劲。
这些包裹的布料极其脆弱，一撕便破，滚落在地的半个馒头发黑发硬，就连藏在衣服下的书信字迹也模糊不清了。
小凤凰回头看了眼正在“研究”尸体的十一，即便周围再没有其他人，他还是心虚地将书信从包裹里抽了出来。
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书信的纸质也变得极其脆弱，小凤凰从信封上模糊的字迹依稀分辨出了它原来的模样。
他略有迟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些都是……古体字？
可中州几百年都不用这种繁杂的古体字了。
忽然想起什么，小凤凰瞳孔猛缩，呼吸一滞，连忙回头喊：“十——！”
几乎是同一时刻——
噗呲！
变故来得太快，让人猝不及防。
十一避闪不及，肩胛一凉！
她低头便见一只扭曲僵硬的手从她身体穿透！
鲜血喷涌而出，溅落一地。
剧烈的疼痛让她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眼看走尸还有下一步动作，小凤凰将它一脚踹开，抓起手边的东西，劈头盖脸砸去！
意识渐渐重组，十一强忍着肩胛的剧痛，挺直了背脊，鲜血顺着她的指缝蜿蜒而下。
瞧见苏霖挡在自己面前，十一下意识微微睁大双眼，似乎有些惊讶。
她分不清心中掺杂的究竟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站在她身前。
——还是个没有灵力和修为的……弱鸡。
可惜……
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人了。
小凤凰与三具走尸怒目对视，却猝不及防被十一推开。
苏霖有一瞬间迟疑，再度回头却见十一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长剑，流光忽闪而过，她反手握剑径直将三具走尸当胸捅穿！
扑通——
瞧见危机暂时解除，苏霖霎时松了口气，正准备上前去看十一的伤势，余光忽而瞥见其中一具走尸的胳膊动了一下，而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小凤凰顿时炸了毛，满脸戒备，而走尸周身泛起的细碎光芒彻底验证了他最初的猜测。
——傀儡。
是以逝去的凡人所制成的傀儡。
十一似乎也有所发现，盯着傀儡周身的碎光，以及他们轻微扭曲且僵硬的四肢，轻声低喃了一句：“原来这个东西是怎么用的……”
苏霖诧异：“你之前见过傀儡丝？”
十一：“我杀的每一个人身上几乎都有这种东西。”
它们多数被埋在死者的灵脉之中，难以被人发现，最初十一也对这些东西产生过疑虑，直到长期观察发现它们并未对自己产生威胁以后，就再也没注意力集中。
苏霖闻言，心中惊愕。
每一个人？
“都是活人？”
十一稍许回忆了一些片段，回想起那些溅落的滚烫鲜血，肯定地点头：“新鲜的。”
小凤凰：“……”
又不是宰鸡宰鸭……
当初凌清清要查傀儡丝，他虽跟在一旁胡闹，但耳濡目染，对这些东西也算有几分了解。
将偃术用在活人身上的事极其少见，就连古籍记载的关于数百年前蔺不烬制作出的活人傀儡，也无法正常生活。
可根据十一的描述，那些被种下傀儡丝的人平日似乎与常人并无区别。
死后也从来没有诈尸的行径。
苏霖心底顿时腾起了不好的预感。
“十一，最初让你杀人的人究竟是……小心！”
与此同时，三具傀儡“唰然”起身，配合有度。
比起一惊一乍的苏霖，十一倒是平静许多，她眉梢微动，长剑出鞘，当空斩下！
场面一度变得极为暴力血腥，三具傀儡被十一大卸八块，血肉从半空零零散散地坠下，黑色的液体从皮肉中流出，发出恶臭的气味。
十一背脊挺拔，单手持剑，剑尖直指地面。
苏霖愣了片刻，差点吐出来，身体不知为何变得越发沉重。
最初他以为是没能适应血腥画面，所以并未在意。
听到背后轻微的干呕声，十一回头，蹙着眉正要说什么。
小凤凰指着那些残肢，捂着嘴连忙喊：“看！”
走尸之所以能够活动，全凭着傀儡丝，只要傀儡丝不断，哪怕被剁成肉泥，他们依旧能够听从背后之人的命令。
如果他猜得没错，活人身上的傀儡丝因为与灵脉共生成长的缘故，韧性程度还远远达不到控制人活动的地步。
十一杀人从不讲究什么美感，顺道就将他们灵脉中的傀儡丝一并给断了，所以才从未出现过死后惊尸的现象。
可眼前这些傀儡都是凡人，并无灵脉，傀儡丝直接穿透四肢关节，应当更加坚韧，并难以被人折断。
——可十一偏不信这个邪。
她完全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挥剑再度劈了过去。
硬碰硬根本不会是办法。
“十一！”小凤凰根本拦不住她，只能在她背后崩溃地追着喊她回来。
遇上这些无法杀死的傀儡，逃跑才是上上策。
当七零八落的碎尸块再度拼接恢复原状，十一的神情终于带着一丝疲色，她急促地喘息着，体力显然支撑不住了。
傀儡依旧配合有度，不断袭击。
小凤凰一面躲避攻势，一面如同聒噪的老妈子般，苦口婆心：“我们还是躲到庙里去再布阵将他们挡在外面另作办法吧……”
“再这样下去你会支撑不住的……”
十一眉头紧皱，俨然已经受不了他了。
——吵死了！
不等他凑上来，十一毫不客气直接给了他一掌。
巨大的冲力，逼迫苏霖迅速后退。
几乎是同一瞬间，小凤凰耳畔轰鸣，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所有事物被定格在了一瞬，他的身体如同被灌了铅一般，意识飘忽似乎被剥离了躯体。
一个人的精神力有限，他在幻境中度过了太久的时光，识海迟早会崩塌的。
即便心底已经有了答案，即便清楚自己不可能跟随幻境和十一继续走下去。
“幻境所见终归是已经发生的事，你走过的也是已成定局的路，你什么也改变不了的，回去吧。”
恍惚间，苏霖看到自己的意识中出现一道模糊的灵体。
他早知如此结果，可依然心中不甘：
“那你又是谁？”
对方沉默片刻，并未直面回答，而是温和地提醒道：“若在骨生花织造的幻境中停留太久，会有危险。”
“幻境外的凌清清还在等你。”
小凤凰心中终于有了动摇，他回头去看意识之外被定格的场景，视线久久不肯离去。
黑影叹了口气，语气里似乎又带着无奈：“你们最后走出去了。”
苏霖没有说话，依旧倔强地不肯移开半步。
终于——
“你陪着十一从生到死，走过很长很长的路。”
“这样……可以了吗？”
第38章 骨生
洞穴内一片漆黑, 只有骨生花上飘荡的点点鬼火幽幽地散发着微光。
“苏霖。”
等了许久不见回应，凌清清皱眉，抬高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苏霖？！”
少年猛然回神, 意识从回忆中抽回，猛然对上那双熟悉的眸子。
——不满、愠怒与疑惑, 各种情绪混杂。
小凤凰怔怔地盯了她许久，忽然松了口气。
能看到这样的凌清清实在太好了。
少年眼角不自觉微扬，唇边笑意怎么也无法遮掩。
凌清清不解：“你笑什么？”
苏霖只顾着高兴，而后摇头。
“莫名其妙。”凌清清不知他在幻境中的所遇, 只以为他又犯什么毛病, 冷飕飕地瞪了他一眼, 径直顺着浮于潭面的石板小路继续往前走。
从进入仙陵开始, 周围的一切变得都很异常, 凌清清眉头紧锁, 走出了许久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林无名呢？”
他们三人应当是一起从万神殿下来的, 他理应也在这片骨生花潭池的。
苏霖：“我从醒来后就没见过他。”
他一睁眼便看见凌清清被骨生花缠绕，立马就去救人了, 林无名的半个影子他都没瞧见。
凌清清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环顾四周。
小凤凰倒是没什么意外。
对于这个来路不明的林无名，他一直抱有最大的敌意，他总觉得对方看凌清清的眼神有些奇怪。
况且, 方才出现的两次幻境他估摸着也和林无名脱不了干系。
若是直接消失那再好不过了。
就在这时,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断断续续的声音。
“有、有没有人啊……”
是林无名的声音。
凌清清的反应极快，第一时间便朝声音方向飞掠而去。
阴魂不散！
小凤凰暗自啐了一口, 只能认命似的跟了上去。
此时，青年几乎半个身子都被骨生花吞噬, 恹恹地趴在一片白骨上，嘴巴一张一合，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一瞧见他们，林无名立马激动地扯开了嗓门。
青年低哑的声音在禁闭空荡的环境里回荡，迸入幽暗，显得四周越发寂寥。
见凌清清要上前救人，苏霖一个跨步，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赶在她动手之前一把将林无名拽出骨生花丛。
“……”
凌清清停在半空的手蓦然顿下，停留片刻后又缩了回来，他略微无奈地看着眼前似乎是抽风的少年。
她觉得，苏霖今日很反常。
察觉到凌清清投来的困惑视线，小凤凰佯装看不见，动作僵硬地将脑袋扭到一边。
林无名受骨生花影响的时间最久，自然也最为狼狈，见他瘫坐在地一副生如不死的模样。小凤凰幸灾乐祸：“你们研究古墓的，不是应该很懂骨生花这些阴间东西。”
青年大口喘着气，浑身湿漉漉的，尴尬地笑了笑：“我们搞学术的，身子骨弱，不比你们修士。”
“嘁。”苏霖自然不信他的鬼话。
他心里清楚骨生花的威力，若林无名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宫学者，根本撑不到他们赶过来。
两人斗嘴期间，凌清清则一直沉默不语。
林无名扶正面具，从袖中拎出一张被水浸透的净身符，正琢磨着怎么使用时——
少女忽然偏头看向他手边的剑匣，问：“为何不拔剑？”
他明明有机会拔剑自救的。
净身符纸的效果大打折扣，但好歹比没有强，摸着身上的衣服干得七七八八了，青年拍了拍大黑剑的剑鞘，态度暧昧不清：“因为还没到用它的时候。”
“什……”
凌清清没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她皱了皱眉，还想继续追问下去，林无名却径自转移了话题。
“这里骨生花不像是天然而成的。”
他的目光在周围大片的骨生花上逡巡，最后落在了幽潭的一道隐蔽阵纹上。
“这种东西以人的怨念为食，每到花开时又会生出更多邪气，它的生长条件极为苛刻。”
小凤凰不解：“种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林无名抬头望着幽潭尽头的一道巨石柱，沉吟片刻：“或许有人就是想要这邪祟之气。”
说着，他又从剑匣的另一端取出一张图纸，趴在地上摆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