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清的视线从两人之间划过,最后落在了桑时若的头发上,唇角清浅勾起。
桑时若皱眉反问:“你笑什么?”
宋惯生哪能放过这种大好机会,立马出声呛道:“自然是笑你的头发难看!”
少女立马回头瞪他,宋惯生目光一凝,立马扭开脑袋,似乎不太愿意和她对视:“本来就是!”
桑时若也并未将这一切放在心上,只是将他的举动归结为“两看相厌”。
其实并非如此。
宋大少爷通红的耳根并非被气的,而是羞的。
年幼时,宋惯生也曾被桑时若柔柔弱弱小白花的外表所蒙蔽,还曾童言无忌说“喜欢时若妹妹”,直到后来才发现桑时若纯良的表象下,藏着许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痛失“白月光初恋”的宋小少爷还为此萎靡不振了许久,而暴露本性的桑时若也懒得在他面前演戏,自此两人的关系也愈发恶劣。
两人见面互掐早已成了习以为常的事情,这件事似乎也在桑时若男子装扮时期越发顺畅,直到她出禁闭以后留了头发。
当他再看向桑时若,从前那些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刁钻难听的话竟然无法流利地宣泄出来,宋大少爷的心情变得郁闷至极,也不知到底该如何了。
瞧见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气氛,凌清清终于有了反应,她摇了摇头,语气平淡:“留发很适合你。”
她看得出桑时若从前言行装扮并非出自本心,只是不愿承认。
她既渴望以女子之身取得权势,又于世俗中不得以用男子的装扮来武装自己,如此反复,陷入了矛盾、迷茫。
而凌清清当初留在她发间的那一支簪,让桑时若第一次怀疑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否正确。
禁闭的那些日子,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凌清清当年说过的话,以及在质疑声中,在异样目光下,那张坚定坦然的面孔。
都让她羡慕不已。
她尝试做出改变,却还未完全适应下来,原本遇上凌清清就足够让她慌张的,可偏生对方又说出了这样的话。
桑时若忽然面上感到燥热,一时无所适从,眼神闪躲,抿了抿唇,最后干巴巴地从牙缝了挤出两个字:“多谢。”
似乎也察觉了桑时若的局促不安,凌清清便移开了话题,随口道:“想不到这皇城的任务竟然同时还送往了桑家和惊隐庄。”
小凤凰摸了摸下巴:“广撒网呗。”
此次皇族的委托必定非同小可,再加上牵连众广,修真中人并不一定见得愿意插手,怕是委托人将任务朝各大仙门宗派送了个遍。
可宋惯生依然不信天下真有那么巧的事,更何况那人是桑时若。
他扭头怒气冲冲地对桑时若道:
“定是你派人到惊隐庄打听我的下落,你又有什么盘算?!”
桑时若给他一记白眼:“宋大少爷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你以为我愿意见你,还不知道是谁打听谁。”
其实这并不怪宋惯生想得太多,毕竟当初他在桑时若这种手段下没少栽跟头。
宋大少爷勃然大怒:“我才不屑用这种卑鄙手段!”
桑时若的目光在宋惯生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态度轻蔑:“宋大少爷如此衣冠不整,眼眶青黑,想来没少挨令尊的打,你这跑得倒是够快。”
宋大少爷素来养尊处优,整日在庄中吆五喝六的,没承想因为他闹退亲一事被他脾气更火爆的爹揍上了房梁。他喉头一噎,就觉得屁股火辣辣地疼,但生怕被人看出端倪,只能梗着脖子:“明日我便去退亲!”
“最好不过。”
见两人针锋相对,小凤凰看热闹不嫌事大,伸长了脖子正要拍手叫好,被凌清清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别瞎起哄,有人来了,去拦着他们点。”
小凤凰捂着脑门,将凌清清退后一步的动作收入眼底:“你怎么不去!”
凌清清仿若未闻。
小凤凰:“……”
最后,还是那位来客咳了无数声后,才让如斗鸡般的两人停了下来。
桑时若宋惯生互相瞪了一眼,别开脑袋。
“……”
来人是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男人,见到几人手中的布告,他毕恭毕敬地迎上前,将手中之物奉上:“在下受主上之命特意在此地等候,主上命臣将皇城通行令交予几位仙君。”
皇城的通行令可是稀罕东西。
小凤凰好奇心强,刚准备伸手去接,看看到底长什么模样,凌清清一巴掌“啪”地打在他手背上。小凤凰倒吸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正准备找凌清清找说法,可凌清清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接下了对方手中的令牌。
寻常百姓入皇城必须有官府批下的路引与通关文牒。
桑时若皱眉反问:“为何是通行令。”
年轻男人有些犹豫:“近日皇城收紧下放路引的审批……”
言外之意,他的那位主子也拿不到那东西。
凌清清默然不语,似乎有些意外。
原以为此次任务既然有皇族掌印应当出自宫中权贵之手。
“路引”必须记载持引者来历以及姓名,再加之当地官府章印,只以通行令入城,恐怕皇城之中除了委托人以外没有知道他们这些修士的存在。
几人闻言,依旧不解。
小凤凰扯着任务布告仔细端详,看了半天也没见得委托人一栏。
“那此次任务委托人又是……?”
男人迟疑片刻,垂首:“是……三公主。”
凌清清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生怕几人反悔,年轻男人忙不迭道:“公主殿下说过只要诸位仙君完成此次委托,另有重金答谢。”
众人相顾无言。
皇族三公主姜盈如……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对于这位公主,凌清清也是略有耳闻,她只知姜盈如年幼时曾意外丢失,随流民生活,后来又被一对穷苦夫妻收养,直到十四岁那年才被认回宫里。
传闻她的生母只是一个宫女,生前并未被正式受封,是以她在宫中并没有太多权力,想来拿到的俸禄也极为有限,如今却花高额酬金向修真委托任务……
而皇族的朝廷也“恰逢”收紧关口,限制皇城内外的人员流动。
凌清清眼皮轻微一颤。
或许此次任务背后的纠葛,要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第50章 水鬼
众人商议后决定即刻动身, 不再作停留,皇族周围的州城都下了禁飞令,凌清清等人只得到附近马市挑选马匹。
最初凌清清苏霖是打算买下一辆马车的, 谁知两位互相看不顺眼的大小姐大少爷极度抗拒,说什么也不同意共乘, 两人默契地一人买下两匹马,此事这才作罢。
四人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二天落日之前赶到了明里洲的渡江码头。
小凤凰猛地勒住缰绳,还不等马儿前蹄落下, 他一骨碌从马背上翻下来, 在草丛里打了两个滚, 生无可恋道:“两位行行好, 后面的路我们还是坐船渡江吧。”
一路上, 桑时若和宋贯生都在暗自较劲, 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似乎根本不知疲倦,哪怕是在青云峰上练剑那会儿, 小凤凰也没吃过这种苦,跑了一天一夜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凌清清的面上也有了些许疲惫, 赞许了苏霖的提议:“渡口船只直通博州,博州是去皇城必经之地,走水路要快上许多。”
桑时若翻身下马:“我没意见。”
宋惯生也点头默许。
见此, 小凤凰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几人的运气还算不错, 正巧遇上了今日最后一趟前往博州的客船。
小凤凰寻着船舱客房倒头就睡,直到半夜硬生生被饿醒了。
他揉了揉瘪下的肚子, 支棱起身,准备去点灯, 透过窗缝忽然注意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凤凰探头探脑地支开了船舱侧的小窗,只见凌清清只身一人立于船头,面向茫茫江面。
他眨了眨眼,拎上手边的包裹,扭头就要去找凌清清。
哪知一拉开门便见摔入一道人影来。
好在小凤凰反应迅速,闪躲同时又拉了对方一把。
看清来人的模样后——
“宋惯生?”苏霖诧异道。
他大半夜跑来自己门口做什么?
面对小凤凰异样的目光,宋惯生拍平了身上翘起的衣角,抱剑轻咳一声佯装镇定:“我见苏小兄弟房内燃了灯,便想过来向苏小兄弟请教如何……”
“铺床。”
最后两字,几乎是从他牙缝中挤出来的。
船上水汽重,若是一直这么铺着,床褥很快会有潮气,一般都有人专门将它们叠放安置在一个干燥的仓库内,等到船客有需要时再自行取来。
宋惯生身为惊隐庄少庄主,生活方方面面都有人打理,自己根本是一窍不通。这些小事他不好意思去打扰凌清清,而桑时若也不见得会帮忙,思来想去,他只能来找苏霖。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什么事。”小凤凰也是个热心肠的人,当即同意。
哪知宋惯生又仓促补了一句:“还劳请苏小公子此事不要对外讲,尤其是……桑时若。”
可是……
小凤凰眼睛一眨,满脸无辜。
——桑时若就在你身后呀。
“宋大少爷不是一向光明磊落,原来还些事是不能对我讲的。”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走廊处响起。
“宋兄,等我回来再教你。”小凤凰见状不妙,很识趣地拔腿就跑,连门都来不及关。
宋惯生面色有些尴尬,但依旧不甘示弱:“桑时若你偷偷摸摸跟在我身后到底想干嘛?!”
桑时若神态平静:“船舱就这些地方,从我房间到这不过三五步路到距离,我出来透个风罢了,倒是宋大少爷在苏公子门口驻足许久,做贼心虚吧。”
宋惯生被气得面红耳赤,可又不知如何反驳,只能就着她的话加重语气:“谁做贼心虚!”
“宋大少爷之前不是一向伶牙俐嘴,近日究竟是怎么了?”桑时若歪了歪脑袋,步步逼近,“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莫非宋大少爷突然改变主意,喜欢上我了?”
宋惯生下意识后退:“绝对不可能!”
“那最好不过。”桑时若双手抱臂。
看着对方如此轻描淡写的模样,宋惯生一气打不过:“桑时若,你别忘了当初婚约一事皆是因你而起!”
桑时若耸了耸肩,不可否置:“确实是我。”
“那你为何……”
为何又突然反悔了……
时隔多年以后,心神不宁的宋大少爷一人蹲在狭小的船舱客房思考人生时,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当初先来招惹他、让所有长辈误会的分明就是桑时若,他因看清她本性而想要解除婚约,那桑时若究竟是为了什么?
桑时若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宋惯生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你不知我出生到底如何吗?”
宋惯生没好气道:“桑家的大小姐,这又如何?”
桑时若却笑:“你第一次跟随你父亲来桑家拜访那年,家主还是祖父。我父亲上面有两个哥哥,我们这一房是家中最为落魄的,而我母亲又只是妾。”
宋惯生哑然失声,不由回忆起他第一次遇见桑时若还是冬天,小姑娘衣衫单薄,被冻得双颊发紫,低着脑袋拘束地躲在宴席花苑的假山后面。
在看清桑时若本性后,他一直以为她是故意打扮成那种模样博取同情的。
那次桑时若想要博取同情不假,但她那时处境确实是真。
她还记得,那时候的父亲在一众兄长中最不起眼,经常受人欺辱,他既不敢反抗这些辱没她的人,也不敢对正妻说半句不是,到头来也只会向她出身低微的母亲撒气。
她卯足了劲向上爬,费尽心思让祖父知道了自己的存在,又在所有家族子弟退缩之际冒着巨大的风险深入雪林捕猎,讨得祖父欢心,一次次设计与惊隐庄产生牵连……
她如愿以偿与宋家的少庄主有了婚约,所处境遇有了极大改变,就连一向不受重视的父亲也逐渐被提拔。
但这一切很快引来了她两位伯父的记恨,短短半年里那些明里暗里的手段,几次甚至险些要了她的命。
是以后来,她又设计将大伯引入杀阵,嫁祸于二伯父,导致一人毙命一人被废了修为,这两脉就被打发到了并州老家。
祖父去世前不得以将家主之位传给了父亲,而她名正言顺成为桑家的大小姐。
这一切都是她费尽心思算计来的,而浑然不知背后究竟的父亲,却以为是命运馈赠。
后来母亲病逝,甚至不得入家谱。父亲为了让她的身份足以与宋惯生相配,以此获得更多筹码,将她划给了正房,对外宣称她为桑家嫡女,她的地位再一次有了改变。
现如今,桑家中只剩下一个正室所出不中用的草包废物,桑时若不可避免地将目光凝落在家主之位上。
可父亲一心只想让她嫁入惊隐庄,以此来巩固桑家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