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问心境时,二人心绪相同,苏霖能看到她的苦谛树,而凌清清同样有办法看见他的心海。
为人者,内心必定藏匿着某种幽暗与败坏,无论是修士修行还是凡人学礼法,都是为了与之对抗。她从未见过像苏霖这样的人——至纯至善。
她在他心海之中竟找不出一丝幽暗。
苏霖他做不到怨天尤人,发泄内心的痛苦,只能陷入自我怀疑。
当初皮肉的疼痛折磨早已瓦解了他的心神,脑海中浮现的对抗意识让他彻底崩溃。
凌清清眼睁睁看着他陷入癫狂,他时而张臂挥舞,时而抱头痛哭,嘴里念叨着一些混乱的话语。
苏霖,疯了。
凛冽的寒风吹裂少年身上交错的伤痕,凌清清顺着雪地中淌下的点滴血迹,一步一步安静地伴在他的身后。
她忘记自己究竟跟着他走了多久,只记得胸口的绞痛,以及最后,她看见那个明媚恣意的红衣少年回头低喃了一句什么,然后疯疯癫癫地跳下了悬崖……
第60章 祸世
“凌清清?”
一道清脆的呼唤在她耳边回旋, 意识仿佛被人拽回。
她头昏脑涨地勉强睁开双眼,看见一张欣喜的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终于醒啦!”
凌清清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 一时还分不清现实与虚幻:“苏霖……”
小凤凰眨了眨眼,兴高采烈地探出半片身体, 鼻尖差点与她相抵:“我听见你唤了好几声我的名字,是不是梦到我啦!”
忽然想起什么,凌清清的神情瞬间变了,她僵硬开口:“没有。”
小凤凰全然不觉, 不自然地勾起嘴角, 摇头晃脑:“我才不信!”
“……”凌清清按了按眉心, 不敢继续这个话题, 索性闭眼去探体内经脉的情况。
数息之后, 她倏地睁开眼, 错愕道:“我的灵根?”
“你经脉逆流受损, 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帮你顺好的,七日之内用不得动用灵力。”小凤凰哼哼唧唧, 显然有些不高兴,“若是我知道进三尸境会有反噬, 我才不跟你去。”
“那你?”凌清清抬眸,有些不确定。
“这事自然难不倒我。”小凤凰笑嘻嘻道。
凌清清的目光缓缓落在床尾一根金红的绒羽上。
苏霖顺着她的视线,做贼般地“咻”地将掉落的绒羽藏在身后。
“天气干燥, 容易掉毛。”
凌清清:“……”
她所受反噬程度究竟如何, 她自己心里最是清楚,她已做好折损半身修为的打算, 其中的经过绝对不会像苏霖所说那般轻而易举。
“谢谢。”
小凤凰的眼珠轱辘一转,他笑眯眯地凑上来, 侧耳问:“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换作平日,凌清清此时定会一巴掌拍过来,让他走远点,可这次出乎意料。
少女一字一句:“我说,谢谢。”
小凤凰眨了眨眼,表情空白了片刻,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嗷”地嚎了一声,他一屁股挨着床边坐下,紧张兮兮地抓住她的肩,左右打量。
他痛心疾首:“是不是我给你顺灵脉时,力道太过给你脑子顺坏了?”
苏霖扒着她上下乱窜,晃得他眼睛生疼,终于,凌清清忍无可忍。
嘭——!
“嘶——”小凤凰倒吸一口凉气,连退数步,他捂着脑门,嘿嘿笑道:“这才是凌清清嘛……”
“……”
-
“这么快就要去找三尸境遇上的乞童吗?”
小凤凰从客房门后探出脑袋,看向正在收拾东西的凌清清,“不再多休息几日。”
“我无法确认在三尸看到那幕的具体时间,还是尽快找到他为妥。”
小凤凰将手中的西瓜子揣入内兜,拍掉手上的碎屑:“帝都那么大,找一个乞童哪有那么容易,再说,我们连他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我记得他的声音,这些人应当经常出没在大街小巷,兴许能遇到。”
小凤凰勾腿坐下,双手托腮,盯着凌清清的动作,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他问:“不过只是一个委托任务,你为什么那么在意?”
苏霖也是后知后觉才了解到,凌清清入三尸境的心法,在修真中虽算不上什么邪术,但也属禁术,修炼起来可比她平日看的什么内经剑谱难多了。
况且心法却非一日能成,凌清清究竟是什么时候盯上它的?
难不成即便没有这次委托,她也有要入三尸境的打算?
凌清清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下:“此次委托恐怕与傀儡丝也脱不了干系,师父他们一直没能查到什么线索,我在意一些也很正常。”
苏霖点了点头,仿佛听进了她的解释。
小凤凰拨着桌上的瓜子壳,心想,凌清清肯定又在骗他,不只是傀儡丝,她肯定还想去确认什么。
不过凌清清不想说,他也不强求,如今她虽无灵力,但找个乞童应当没什么大碍。
眼下的难题是如何能在一个不确定的时间点前找到这名乞童。
“若是仅凭运气搜人,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若是能到他们聚集之处兴许会方便一些。不过这些行乞之人白天里都被派到各自分配的地盘乞讨,只有晚上才会聚到一块。”
凌清清的视线移了过来,不解道:“为何?”
小凤凰揉了揉鼻尖,“一般来说城中几乎所有的地盘都被当地的丐帮泼皮占领,若想在他们地方乞讨,必须将讨来的钱物上交三四成。一个乞童,想在这帝都活下去,定是入了丐帮的。”
“为什么还有这种规矩?”
“虽然说到底还是丐帮上面那批人为分一杯羹,但其实也有它存在的道理。”小凤凰挠了挠头发,“这些叫花头子一般在当地影响极大,多数与地方的官府商会来往密切,为防止叫花头子聚众闹事,官府与商会常常会派人来分发米粮和旧衣旧物,对于那些平日里讨不到东西的人来说,虽然饥一顿饱一顿,但至少还能勉强度日。”
凌清清眼睫轻颤,她年幼时家人便都因灾荒离世,后被人贩子辗转卖去了几个地方,好在最后一次逃跑时师父救下她,并将她带回了云行宗。
算起来,她居无定所的日子也不在少数,竟一直未发觉这些事。
凌清清疑道:“你怎么那么清楚?”
小凤凰干笑两声,忽然想起系统交代过凌清清她年幼时也有段类似的经历,他心虚地瞥开视线:“定是你经常在不同地方辗转,再加上年纪小所以才没发现。我在帝都呆过一段时间,自然了解一些嘿嘿。”
瞧见凌清清半信半疑的模样,他转移话题,眨了眨眼,笑得狡黠:
“若想找到那乞童,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法子,不知你……愿不愿意?”
-
入夜的凤阳宫比起平日更显冷清。
仗着三公主脾气好,轮值的几个宫女只是随意提着灯笼晃悠了一圈,便打着哈欠离开,全然不觉一道黑影从凤阳宫的大殿前飞掠而过。
“小禾,今日无需守夜,你跟了我一日也该累了,回去休息吧。”偏殿内室中传来一道文文弱弱的声音。
“可是公主,外边那些人都偷懒回去了,凤阳宫根本没有人守。”小姑娘不满道。
她是三公主姜盈如从宫外带回来的侍女,比起其他宫女更是亲近。
“不碍事,殿内清静也无人会到访。”
小禾先犹豫许久才离开:“若公主有吩咐,记得摇铃唤我。”
“知道了,回去吧。”姜盈如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推她出了房门。
见人走远,姜盈如立马将门合上,从袖中抽出一张未完成的阵图铺开。
昏暗的烛光在她的眼睑下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神情晦暗不明。
她拂袖执笔,将阵图完成。
不等墨迹干透,刚一落笔,姜盈如又朝门外看了一眼,最后收回视线,双手翻腾结印,喝道:
“乾宫,天机令!”
幽光瞬间映亮了半间屋子,随着她一声令下,一道巨大的奇门阵盘瞬间显形!
四盘拨动,顺势轮转,姜盈如双眉紧锁,目光死死盯住不肯落宫奇门盘,背后不由沁出冷汗。
还是……不行吗?
除非跳出三界之外,这世间万物都有其遵循的“道”,而她的奇门便为了掌握其中的运行规律,可这次请来的修士,竟无看不到他们任何一人的命格。
姜盈如心有不安,接连尝试数次还是得不到任何答案,自身还险些遭天机吞噬。
似乎察觉到什么,姜盈如神情忽变,脚下的奇门局瞬间收起,她麻利地将阵图收入袖中。
片刻之后,一道叩门声响起。
“小禾,我没事,你回去吧。”
门外没有应答,正当姜盈如心生疑惑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小禾?”
姜盈如在宫中人微言轻,小禾是为数不多能够尊重她意愿的人,换做平日里,她该直接退下了。
“藏得那么快,看来我还是晚了一步。”一个男人似笑非笑的声音从门外响起,紧接着一道残影掠入殿中。
望着眼前的黑袍蒙面男人,姜盈如不自觉退了两步:“你是谁?为、为何会出现在我凤阳宫中?”
“我不过是来找公主叙叙旧,公主殿下何必那么紧张?”
“我、我不认识你。”姜盈如声音有些颤抖,“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黑袍人一语点破:“你这凤阳宫现在怕是没人吧?”
“……”
“公主殿下不必紧张,我只不过想向公主借一样东西,公主可知如何‘改名’?”
姜盈如心头一跳,故作镇定:“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黑袍人倏地笑了,他语气轻柔,却丝丝刺骨,宛若藏匿在黑暗中伺机而上的毒蛇。
“世人都说无定门门主张子琰的术数当属第一,可我看未必。石围天坑这种死局他都算不出,倒是叫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先发现了。”他步步逼近,缓缓道,“八门离宫,不仅将他的命数从丁葵这种凶格死局中拨出,还让他本人毫无察觉。”
“张子琰无论如何也算名动一方的大术士,但你的天赋要比他强上太多。”
姜盈如依旧重复方才的话:“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黑袍人也不恼,自顾自掀袍坐下,不紧不慢道:“六年前,风陵渡一个名为‘音如’的真人名头盛极一时,传闻此人知晓天命,神通三界,一卦难求。数以千计的人慕名而来,可这位真人却从不现身,没有人见过他真正的模样。一年后,音如真人人间蒸发,下落不明,而与此同时风陵渡一个名不经传的小道观被灭了满门。”
“我说得对吗?”
“音如真人。”
黑袍人所说的每一字如同棋子散落敲击在她心口,姜盈如身躯僵硬,声音沙哑:“你到底想做什么?”
当年,她被母亲送入风陵观,与几位师父们修习术数,那时观中只有五六人,都是天资平平的碌碌无之人。师父们一辈子都没能参透的奇门盘,却被她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学会了。她自恃天赋异人,心高气傲,不愿一辈子困在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小道观之中,无视师长的劝告,化名“音如”下了山。
下山之后,确实也如她所想那般,音如真人的名号在整个中州盛极一时。
寻常术士的奇门是在天道规则下趋利避害,而她的奇门却不同,她重塑八门宫位,阴阳两盘格局,重制规则,因此又被许多人忌惮。
原以为自己只要不现真身,便不会被旁人知晓身份,可还是有人顺藤摸瓜查到了风陵观。
她为人观天命,判凶吉,却唯独没算过自己的命。
——风陵观一夜被屠了满门。
等她赶回观中时,当初引她入门的小师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她哭着问师父是否后悔将她领入观中。
“三十年前,大师兄算出风陵观会遭劫难后,只有我与几位师兄弟留了下来,当年你母亲病重,你也奄奄一息,她将你托付于山门,从见你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劫数就在你身上。”
他答:“顺天命,未有悔。”
等她知错,为时已晚。
从这以后,她的性子也变得越发内敛,再后来她四处流浪又被张子琰带回宫中。
谁也想不到当年那个名动一时的音如真人,会是凤阳宫中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三公主。
她原本不打算再动奇门,可那日有人突然告诉她,张子琰去了石围天坑就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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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内务府平日里没少苛扣,这茶水真是寡淡。”黑袍人伸手揭开茶盖,闻了闻又放下,抬眼道,“以三万人的性命换张子琰一人,想必公主殿下近日怕是心神难安吧?”
姜盈如闭了闭眼,将思绪从回忆中抽回,哑声道:“在我观他命盘时,朝中就已经下旨三万将士同去,他们的死与我无关。”
“还以为三公主脾气软,很好骗才是。”瞧见姜盈如并未轻信他的话,黑袍人笑道,“不过公主恐怕还有一事不知,拘灵阵必须以七杀命的灵体为媒,而张子琰就是七杀命格,原本我留他有大用,而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藏到鬼界数月坏了我的大计。虽说无论你救不救张子琰,那三万人我已看中,他们必死无疑,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