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中为何会有尸身,凌清清背后不禁泛起了凉意,她强忍心中不适,来不及细想,转而注意到了潭面的一道巨大法阵上。
此阵所至几乎将整个潭面笼盖,而法阵正中跪坐着一道白净的身影。
那人袍服雪白,纤尘不染,他背脊挺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清冷感,与周围污秽血腥的场景格格不入,仿若不慎落入污浊的一块无瑕白玉。
凌清清的心不自觉收紧,呼吸沉下。
这人便是传闻中的恶种吗?
对方似乎察觉到身后凌清清投来的视线,缓缓转过身,露出了半张脸来。
男子眉眼舒朗,面容清隽,略显苍白,胸前坠了一块晶莹润泽的长命玉锁。
这应当是人间之物吧……
男子尾睫颤了颤,目光越过望台轻柔地落在了凌清清身上。
薄唇微抿,他道:“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生人了。”
铮——
一阵铁链碰撞声后,男子摇摇晃晃起身,彻底将身子转了过来,凌清清这才注意到他的双手双脚被附着符文的玄铁禁锢。
男子似乎对凌清清的出现十分感兴趣,他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中回荡,更显孤寂:“你是怎么到这无间来的。”
凌清清并未从他的脸上看到半分恶意,相反,男子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带着友善的气息。
少女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视而过,并未从记忆中寻找出一张相同的面容。
元神与人的皮肉不同,它能展示出一个人真正的样貌。
凌清清确信,她不曾见过他。
“你就是恶种?”
男子笑了一下:“他们都这么叫我。”
凌清清没有说话。
大概是多年关在这无间实在太过无趣,男子并未放弃与凌清清交谈的机会。
他微笑道:“但也偶尔也巡逻的鬼将唤我蔺不烬,他们都说那是我在人间的名字。”
凌清清沉静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男子见她终于有了反应,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突然,他神情骤然变化,声音短促,如同哨音般:“来了。”
“什么?”凌清清一时没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但下一瞬息,少女的瞳孔猝然放大,惊骇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血潭上的法阵忽然爆发出一道刺眼的光芒,男子身上顷刻间北欧千万道血红咒文缠绕,他低头死死咬紧牙关,企图不让声音从唇齿中溢出。
咒文如同被赋予生命般在他肌肤上游走,直至攀爬上他的面颊,而后在一瞬间汇成数万条丝线。
咔嚓——
凌清清听到一阵极为清脆的骨骼碎裂之声。
男人就这般随着他纯白的衣衫碎裂在她眼前。
扑通——
尸块,骨块崩裂上半空,划出一道道轻盈的弧度,而后飞快坠下。
血潭中水花飞溅,它们或是沉入,或是漂浮潭面。
凌清清此时的心情难以用言语来形容,胃中隐隐有些不适。
她下意识想转过身,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男人的叹息声。
凌清清回头,却见方才爆裂的尸身处赫然立着一道完整的身躯。
男人低头拉着袖摆,毫不在意脚下的血肉尸块,只是略带惋惜地盯着袖袍上溅染的血渍,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又脏了……”
凌清清神情有些恍惚。
看着男人的模样,脑海中不自然回忆起了一些画面。
那是她前世的记忆——
前世的苏霖身上永远穿着万年不变的银白广袖衣衫,云行宗上的小道多为山间小路,到处都是泥尘,对于一般剑修来说,并不适合穿这种容易拖拽的宽松衣袍。
尤其是这种极为容易沾染灰尘的衣色。
凌清清也几次劝说过“苏霖”,但他宁愿每日勤换衣,也不愿换掉这种衣衫,她只以为是他个人喜好便也不再提。
直到一次——
那时的“苏霖”还未彻底恢复根骨,只是初入道门,她带他下山捉妖历练时,因为她的疏忽,“苏霖”被小妖们拖走,她心急如焚赶去,生怕他被小妖所伤,却惊讶地发现小妖们都被他斩于剑下。
“苏霖”第一次下山便自己除了妖,她本是为他欣喜,可直至走近,她才发现“苏霖”剑下斩杀的不只是那几只恶妖,还有一些无辜被牵连的地精生灵。
可他脸上却不曾有半点愧色,甚至完全没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只是将目光汇聚在了他衣衫上被飞溅上的几滴血渍,惋惜道:“又脏了……”
他微眯双眼,目光在倒下的尸身中来回巡视,在发现根本寻不到“罪魁祸首”究竟是哪个小妖后,他像是泄愤般将它们碎尸。
若非凌清清上前阻拦,那些小妖怕是骨头渣子都不会剩。
那时她劝说自己,“苏霖”初入道门,对万物生死以及情绪并未有准确的认识与把控,只要多加约束劝告……
她日复一日给他念《清心咒》,不知疲倦地教他如何看待万物生灵,她以为他终有一天会改变的。
可惜……
“苏霖”骨子里的凉薄与生俱来,根本无法改变。
诸如此类的事在日后时常发生,而凌清清也发现“苏霖”不仅不在意旁人生死,甚至是自己。
他对白衣的执着绝非只是因为单纯的喜欢——
一次“苏霖”被妖邪所伤,利爪直接贯穿肩胛,鲜血浸透大片衣衫,他似无痛感般,木讷地望着伤口,转而就将目光转移到被撕裂染透的衣衫上,神情无比惋惜地喃喃自语:“又脏了……”
那时的她其实已经开始远离,不再盲目地以为自己那些话能够感化他,每次“苏霖”过了那条线,她便亲自押他入獬豸堂领罚。
而“苏霖”也稍稍有所收敛,至少不会明目张胆在她面前如此。
可那次他又失控了。
等到凌清清与另一只妖邪纠缠中抽身时,回身便看到,苏霖面孔溅染着扎眼的鲜红,他垂首站在妖邪尸身上,手里攥着它跳动的心脏。
妖邪身上几乎无一块完肉,她双眼竭力睁大,虽未开灵智,却也在“苏霖”残忍手段中本能地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那时的凌清清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似有所感,还不等她阻止,却见“苏霖”生生捏碎了它的心脏。
除魔卫道是修士应尽之责,害人妖邪理应就地伏诛,可并非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折磨杀害。
凌清清无法接受,将此事禀报师门,“苏霖”手段虽有些残忍,但并未伤及无辜,实在难以定夺,再加上他近日在修真崭露头角,名气渐涨,诸位长老对他也是越发喜爱,最后“苏霖”只是罚了一月的禁闭。
每当回想起“苏霖”捏碎妖邪心脏时那副淡漠神情,她便不战而栗。
她死死盯着男人的动作,唯恐前世之境再现……
男人似乎注意到凌清清惊骇的眼神,只是抬头对她笑了一下以示安抚:“抱歉,吓到你了吧?”
他垂首看向潭中密密麻麻的尸身,声音平静,“我也不知道这次的‘死’状会这么惨烈。”
“毕竟,我每次‘死’的都不一样。”
凌清清哑然失声,凝着血潭中的沉浮的身躯与残肢:“这些都是你?”
“是我。”蔺不烬点头。
“无间地狱中命无间,我受炼狱折磨万生万死,永不会有尽头,这些血潭中的‘傀’。”他声音一顿,“我将他们称为‘傀’,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它们到底该被称为什么,若是唤作尸体又有些不合适……”
“在无间中我的元神被赋予了‘傀体’也就是假肉身,会有肤感之痛,但又与活人真正的躯体不同。”
“……”
凌清清抿了抿唇,让人看不清眸中的情绪。
“他们都说我曾经逃入人间,做了许多坏事,所以才要待在这里受罚。”似乎丝毫没有被方才的境况影响,蔺不烬撕下沾染血污的裙袍,抬起眉眼一脸轻松,与她搭起话来。
“那你呢?你是来做什么的,他们平日都不让那些小鬼靠近这里的。”
“寻人。”
“你是来找我的。”蔺不烬神色和缓,笃定道。
凌清清企图从他的面孔中找到破绽,可终归没能看出什么。
她点头:“是。”
“你找我做什么?”
凌清清深深看了他一眼,薄唇轻吐:“偃术、傀儡丝。”
蔺不烬眼底一片茫然,歪了歪脑袋回望她的视线:“那是什么?”
“与我为人那一世有关吗?”他似是懊恼般揉了揉头发,“可惜我不记得了。”
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男子长眉微动,兴致勃勃道:“不过没关系的。”
他伸手攥住胸口前的那块长命锁,献宝似的一把拽下来,递上前:“他们将我的记忆全部封在这里了,可我解不开,你要看看吗?”
“……”
凌清清脚步动了一下,但并未上前。
蔺不烬像是没能发现她脸上的异样,热情招呼:“望台旁有个悬石台阶,你碰一下蛟龙珠便可显形了。”
凌清清并未回应,神色依旧沉静如水,她反问:“为何叫我看。”
男子眨了眨眼,眉眼间透着一丝无辜:“巡守的鬼将护卫许久才来一次,他们不愿与我提为人那一世的事情,我心中的好奇。”
“你能帮我看看吗?说不定也能找到你想知道的答案。”
凌清清并未能从蔺不烬的身上感受到半点邪气,除却方才那句熟悉的腔调让她有些恍惚,下意识将他当做前世“苏霖”外,男子的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天真与热情。
凌清清的脑海不经意浮现出那道叽叽喳喳的身影。
他与苏霖很相似,但又有些不同。
她眉头紧锁,两人就连说话方式和语调都那么相似,眼前之人为何会让她感觉有些不适。
凌清清收回眼中的情绪,挪动脚步,仿佛被蔺不烬的话所打动。
那人确实没有骗她,望台侧确实有一条悬石阶漂浮半空,层层递下。
蔺不烬的目光一直追赶着凌清清踏上石阶的脚步,他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我没骗你吧?”
凌清清步步而下,眼看就要抵达血潭的法阵祭坛,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驻足在倒数第三道石阶上。
青年不解:“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凌清清眸光沉下,她低头凝视着距离裙袍不过半分的一道细长丝线,泛着奇诡的红光。
蔺不烬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等他定睛凝神。
下一秒——
金光乍现,衔云陡然出鞘,剑气轰然荡开顺势幻化作千万把长剑,停浮在凌清清身后。
少女眉心坚毅,伸手直指蔺不烬的方向,而后五指猝然一握,喝道:“去!”
无数道长剑裹挟着厉风如同千军万马般朝蔺不烬身上踏去!
男子顿足于原地,神情惊恐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不论是恶种,还是前世“苏霖”,两人似乎都无法拥有正常人的情绪。
可是男人眼神中的神情犹如真情所发,让凌清清心中有了片刻动摇。
若是她的猜测是错的呢?
蔺不烬的瞳孔清晰地倒映着半空中的剑阵,光芒被尽数收进眸底,隐约中他似乎察觉到了那剑阵的声势稍有收敛。
薄唇在无人察觉之处微微勾起一道清浅的弧度。
可下一瞬——
千万道灵剑剑锋直指他眉心,又一次毫无顾忌地扑窜而来!
凌清清呼吸停滞,身躯紧绷,目光不曾有片刻转移。
眼看金色剑光即将触及他的那一瞬,蔺不烬忽然换了一副面孔,他迅速闪身躲过凌清清的攻势,逃离血潭阵法,掠至数丈外。
而失去蔺不烬意念支撑的血潭、法阵,以及望台,顷刻间崩塌。
凌清清稳住身形,两指抵住眉心,喝道:“衔云!”
衔云剑闻声嗡鸣,似乎察觉到凌清清心中所想,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绕至少女身前,剑身蓦然放大。
就在脚下的悬石阶彻底碎裂之前,凌清清纵身一跃跳上衔云,翻身御剑朝那道身影追去。
“蔺不烬!”
无间的法阵果真是假的!他根本就没被困住。
蔺不烬苍白的面孔上赫然多了一道血痕,那时他逃窜时不慎被凌清清的剑气所伤。
男子身上良善的伪装瞬间被撕下。
蔺不烬的样貌其实生得极为清秀俊朗,他身材高挑,身着白色锦服,衣袂翻飞,若不去看他眉眼情绪,只怕谁人都会将他当做哪位仙门的清贵公子。
只是男子扬眉勾唇,神情中透着一股毫不遮掩的恶意与邪气:“你究竟是何时发现的?”
凌清清立于衔云剑尖,身后万剑蓄势待发,她声音清寒:“你开口第一句话时。”
凌清清进入无间后,蔺不烬见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很久没有见过生人”。
若蔺不烬真的被抹去了在人间的记忆,应该只记得自己在鬼界生活,他终日所见不过是生魂、死魄,哪里又会见过什么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