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筵席那日守备松懈,外人也不知您被明令囚禁,不如咱们出了院子,去府内厅上走走吧?”
说着,嘉树觉得这话不妥,大概表意不明确,特意加了一句,道:
“说不定,那位姑娘也在。”
话音未落,裴言渊就冷冷瞥了他一眼,不解质问道:
“为何要见她?”
“额......这......”
一时间,嘉树答不上来,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家公子,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那日他不在,回来后才得知,那位姑娘哭着来找公子,还口口声声说要嫁给他家公子。
甚至,想让公子亲自调.....哦不,是教导。
多好的姑娘啊,多好的机会啊,结果他家公子竟然——
劝人家别嫁,快跑。
不是......哪有这种人啊?!
公子,再这样下去,人家姑娘真就不要你了!
那夜,他急得一晚上睡不着觉。
后来那姑娘整整二旬没来,他又急得一晚上睡不着觉。
但是,公子一直睡得很好,甚至嫌他辗转反侧太吵。
......你怎么睡得着的?
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在筵席上与那姑娘见面,怎么可以错过?
哪怕二人不能说话,不便独处,远远看一眼也好啊!
“属下只是想着,机会难得,公子应该出去透风。”
嘉树咽下满腹阴暗爬行的念头,笑得憨厚老实,挠头道:
“若是没什么事,公子还是去吧?”
“你怎知无事?”
裴言渊斜睨着他,淡漠看着他沉浸陶醉、无法自拔的模样,很想一棍子敲醒。
他嫌弃地别过头,不再多言,只递给他一张卷得极小的字条。
嘉树这才回过神,忙不迭正色接过,扫了一眼后惊讶抬眸,警惕四下环视,压低声音道:
“公子......您要去见四皇子?”
“大摆筵席,人来人往,只怕有些人看花了眼,顾不上竹风院了。”
裴言渊意有所指,眸光渐渐冷下来,闪过凌厉寒光,修长手指交叠着叩击桌角,冷声道:
“确实是难得的机会,错不再来。”
圣上年迈,四皇子与五皇子争权夺位,早已是寻常事。
他暗中投靠四皇子,愿做他在侯府的棋子,至今助益颇多,已经取得信任。
但棋子,终究只是棋子。
今日可以重用,明日就可以舍弃。
他要做的不是棋子,而是袖手伫立棋局边的落子之人。
若是这回能更进一步,此后的侯府,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嘉树愣怔地捏着字条,后知后觉地销毁,找不出其他的理由。
他一路陪着公子走来,知道这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只能郑重地俯身,道:
“属下会守好竹风院和侯府,祝公子心想事成。”
*
天气愈发温暖,寒意尽散,褪去厚重冬衣,取而代之的是绫罗轻衫。
小径清幽,庭院雅致,花香扑鼻,蜂鸟蝴蝶萦绕其间,美酒佳肴与戏台齐备。
六公主大驾光临,阖府上下出门远迎,裴言昭更是亲自跪接,说了许多场面话,听得公主心情颇佳,不仅打赏了众人,还开恩让后宅女眷也跟着热闹。
林知雀的生父是罪臣,算起身份,她本无资格共赴宴席,只能在外围陪侍。
她也不打算凑热闹,想多睡觉歇息,晚些再起床。
谁知,她尚且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外面锣鼓喧天,桂枝欣喜地跑进来,说是她能与侯爷去前厅了。
“小姐,咱们不稀罕那场面,要紧的是侯爷也在,一起多见见人也是好的。”
桂枝着急又激动,一边摇晃她的肩膀,一边扶着她起床。
林知雀睡得迷迷糊糊,任她折腾,懵懂地点点头。
上次的事情之后,她对侯爷的事儿已经不那么热衷,但正如桂枝所说,若是有机会,只要不太费力,她都愿意试试。
万一能成,岂不是柳暗花明?
反正这种场合,于她而言并不少见,唯一尴尬的是身份罢了。
不过无妨,跟着出去转一圈,总不会出什么意外。
林知雀配合地更衣梳妆,收拾齐整地出了门,一袭鹅黄轻纱襦裙,温婉端雅又不失灵动可爱。
若忽视面容上的局促与紧张,仿佛还是曾经的金陵千金。
她混在人群之中,安静地喝茶用饭,碰上和善行礼的公子小姐就回之以礼。
其余的时候,桂枝替她留神侯爷的动向,无人作陪时就默默跟着,起码让人知道还有她这么个人。
起初还因为脸皮薄,不大好意思硬凑上去,因为旁人得知她的身份时,哪怕极力掩饰,仍难免轻视与揣度。
可用桂枝的话说,知道此事的人越多,侯爷就越不敢怠慢,日后履行婚约就越名正言顺。
林知雀没做过这种事儿,仔细想想又觉得有道理,还是努力融入其中。
她们都出去后,倚月阁一下子空荡荡的,只剩殷惠儿和侍女檀香。
殷惠儿拢着披风,遥遥望着热闹的宴席,却始终无法前去,眸光愈发落寞,自嘲道:
“生在官家就是好啊,爹娘都不在了,还能恩准进入厅堂。”
言下之意,像她这般庄户出生的人,哪怕爹娘健在,无罪无责,也没资格与豪门贵族相交。
“姑娘,反正没人看着,咱们悄悄去前厅也行。”
檀香小声出主意,嘟哝道:
“侯爷也真是,这么快就忘了姑娘您了,更别提纳妾......”
“别说了!”
殷惠儿烦躁地皱眉打断,顺手折下窗边牡丹,不悦地一点点揉碎,花汁染红指尖。
不提还好,说起来就满腹恼恨。
她本就没了出路,仗着侯爷对她特别一些,倒也过了一段滋润日子。
这也是唯一的指望,毕竟她这样的出身,不可能在侯府为人正室。
她只想要个归宿,若能让那个好拿捏的傻丫头做正,后半生也不用犯愁了。
未曾想,侯爷这几日来得愈发少了,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
再这样下去......
殷惠儿不敢细想,恐慌与不甘充斥心间,咬咬牙狠下心,换了身艳丽的衣衫,决然踏出院门,道:
“走,去前厅!”
*
酒过三巡,筵席上推杯换盏,世家大族打趣说笑,十分热闹,三三两两出了前厅,去院子里赏花玩闹。
六公主坐在屏风后面,待到前厅人少些,才由宫女簇拥着出来,与裴言昭和太夫人客套几句,象征性地饮下一杯酒。
林知雀离得不远不近,能看清面容与身形,却又无法靠近说话,一时间进退两难。
桂枝在后面推她,比她还要着急,暗中指了指公主,示意她赶快上去。
六公主身份贵重,且不通朝堂之事,若让她知道指腹为婚之事,又觉得小姐与侯爷郎才女貌,婚约就多了一分把握。
她是个俗人,顾不得什么脸面,只想看着小姐顺利完婚,与从前那般富贵安乐。
待到小姐成了侯府夫人,那些人谁还敢看不起小姐?
林知雀明白桂枝的良苦用心,不想辜负一片好意,加之这段时日确实与侯爷太过生疏,终究鼓起勇气,攥着衣角走上前去。
她每走一步,就想好一句该说的话、该行的礼。
确保万无一失之时,才整理衣襟与鬓发,姿态端庄地想给公主请安。
恰在此时,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红色身影,突兀地横在她与侯爷之间。
殷惠儿抢了她的位置,率先站在侯爷身边,但兴许是跑得太急,险些冲撞了六公主,被宫女威严地怒喝一声,冷不丁脚下一滑。
她惊呼一声,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却落入一双臂弯之中。
裴言昭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几乎将她拥入怀中,半边身子紧紧相贴。
从身后看去,姿态十分暧昧,说是新婚夫妻也不为过。
“民女失态,还请公主恕罪!”
殷惠儿含泪从侯爷身上起来,娇娇弱弱跪在地上,妩媚脸庞缀着泪珠,看得裴言昭眼神发直。
“本宫无事,你是哪家的姑娘?”
六公主上下打量着殷惠儿,目光暧昧地在她与侯爷之间回转,打趣道:
“想来是本宫久居宫中,耳目闭塞,侯爷有了妻妾都不知道呢。”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皆是对着厅堂中央之人窃窃私语。
“殿下耳聪目明,臣从未有过妻妾,她只是寄住府中的表小姐。”
裴言昭云淡风轻地接话,视线却抑制不住地转向殷惠儿,从她娇媚的面容一路向下,划过宽松的衣襟,纤细的腰肢......
暗中与她相视一笑,若无其事地恭敬跪在公主脚下。
六公主看出其中意味,本应训斥几句,但今个儿高兴,也不想多话,反倒随和地应声。
林知雀孤零零站在一旁,仿佛与她们不在同一世界,尴尬地一退再退,最终把位置让出来。
她所有想好的话都哽在喉咙里,温柔笑意消失殆尽,小脸有些发僵。
桂枝气得直跺脚,在堂下骂了好几句,恨不得把殷惠儿扒拉下来。
不多时,宾客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回到厅堂喝酒歇息,瞧着场面不对,纷纷驻足观望。
其中有人知道林知雀的身份,隐约提起指腹为婚的事儿,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好似比戏台子还精彩。
桂枝想一不做二不休,那小蹄子得了脸面,她家小姐也不能白来一趟,还想撺掇小姐上前。
但林知雀神色恹恹,做不到公然争抢拉扯,更厌倦反复的期待与失落,倔强地冲她摇头,闷头离开了前厅。
*
她独自在倚月阁待着,不会再想落泪,只是有些烦闷。
在侯府的这段时日,她不管是努力靠近侯爷,还是老实本分过日子,都会有无穷无尽的事情等着她。
究其根源,还在于侯爷与她的婚约。
如果有一天,能把这桩心事了结就好了。
林知雀这样想着,愈发觉得昏沉无趣,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想换上寝衣去床上小憩。
她唤了几声桂枝,却没有人回应,生怕她压不住暴脾气,把事情闹大,赶忙出门寻找。
“小姐!”
刚推开门,就听见桂枝大声呼喊,远远挥舞着一个信封,满脸皆是惊喜,高声道:
“快看看这是什么!”
林知雀揉着朦胧睡眼,瞥见信封愣了一下,诧异道:
“是......姑妈的信?”
她在金陵有位姑妈,家中出事后受到牵连,但还是把所有银两盘缠给了她,让她得以来到京城。
前些时日,姑妈来信说攒了些银钱,料理完金陵的事情,就来京城找她。
那时候,她高兴了一整晚,日夜等着姑妈的消息。
林知雀迫不及待地接过信封,还未进屋就拆开,借着大好春光,逐字逐句研读。
只是,越是看到后面,她眉心越是蹙起,苦恼地皱着小脸。
“小姐,怎么了吗?”
“姑妈说,想在京郊置办薄地几亩来安身立命,银子都准备好了,可庄头突然加了三成地租。”
林知雀边看边说,无奈地继续道:
“还说......听闻那儿是侯府祖产,想让侯爷打声招呼,平息此事,否则无法安定。”
良久,二人相对无言。
“小姐,你要去找侯爷吗?”
林知雀不情愿地摇头,可摇了一半,又只能点头。
每点一下,脑袋就低一寸,最后不得不用掌心托着下颌。
姑妈不知她在这儿的处境,她亦希望姑妈能早日来京。
这个忙,无论如何,她都是要帮的。
若是从前,她与侯爷虽然生疏,但还算以礼相待,兴许还有几分可能。
然而事到如今,她自己都没有信心,因为侯爷根本不想见她。
前几次她都出现得不合时宜,恰好撞见侯爷做那种事儿,从他的态度来看,早已对她心有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