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言渊迅疾地伸手拦住,想到方才的谎言,长睫掩盖的眼底闪过一瞬愧疚,忽而问道:
“莺莺,你......恨我吗?”
昨夜抑制不住时,她含泪求他住手,还说并非为了兄长守贞,而是不想恨他。
他顿了一下,终究顺从她的心意,不想让她醒来后伤心。
可今早看着她悲愤的模样,他忍不住多思多虑,莫名嫉妒与她指腹为婚的兄长。
更是按捺不住心思,顺势隐瞒真相,让她打消嫁给兄长的念头。
听了这话,林知雀懵懂地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支起身子的裴言渊,抿唇抽回手臂,往后退了一小步。
这话可笑,出了这种事情,任凭是谁都不会不恨吧?
但不知为何,她凝望着这家伙较真的眉眼,蓦然泛上一阵心虚,满腹咒骂和责备说不出口。
林知雀想不通原因,烦闷地摇着脑袋,皱着小脸凶巴巴道:
“那是自然,难不成还爱你吗?”
说罢,她赌气般埋头跑开,纤细身影跌跌撞撞,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敢,仿佛有野狗在身后穷追不舍。
裴言渊盘踞在床沿上,松垮的寝衣垂到领口,柔顺墨发丝丝缕缕遮住肌肉曲线,欲言又止地望着她的背影,唇角不觉间扬起。
不错,这是莺莺第一次说爱他。
窗台上“喵呜”一声,煤球抖着浑身绒毛,饿得前胸贴后背,叼着饭盆放在他面前,故作凶悍地嗷嗷叫。
嘉树趴在墙根地下,脸色比天色还要变幻莫测,一会儿阴云密布,一会儿晴空万里,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嘴角与耳根肩并肩。
他听到猫叫,顿时暗道不好,灰头土脸地站起身子,一把抱着煤球,若无其事地离开,心中祈祷公子别看到他。
然而,他家公子还没瞎,神色淡漠地瞥他一眼,眸光如刀刃般凌厉,冷冷命令道:
“过来,说说都看了什么。”
方才莺莺衣衫不整,这世上除了他之外,绝不能有别的男人看到。
不过没关系,让嘉树再也看不见就是了。
嘉树一下子就懂了公子的意思,当场吓得炸毛,对天发誓道:
“公子,冤枉啊!我哪敢偷看未来夫人?”
话音未落,裴言渊意外地挑起眉峰,眸光缓和不少,淡淡道:
“你知道就好。”
嘉树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抚着心口顺气,蹲下身给煤球放饭,顺便给大聪明抓了一把小米,眼珠滴溜溜转悠,小心翼翼道:
“可是,林姑娘瞧着生气了,不肯原谅公子怎么办?”
昨夜那么大一场戏,他自知不该看,但还是忍不住趴墙根,含糊地听了一些才走。
他没听到什么要紧的话,只听到林姑娘说喜欢公子,还差点翻脸不认。
其实只要知道心意,就够了。
他家公子虽然不是好东西,但对一切所爱,皆是万般珍惜,绝不会做出让林姑娘伤心的事儿。
今日骗她,大抵是心有不甘,想试探她的心意而已。
可未来夫人似乎当真了,还气得不轻,他实在是着急啊!
好不容易凑一块儿,哪有春风一度还故意闹开的?
他家公子真是......唉。
嘉树急得攥紧拳头,无力再说公子什么,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谁知,裴言渊浑不在意地看着他,慵懒地起身更衣,眉眼间含着浅淡笑意,轻声道:
“无妨,她不会的。”
到了新婚之夜,自会真相大白。
就算不肯原谅,那就等婚后再慢慢算账吧。
*
桂枝一夜没等到她家小姐,还目睹了侯爷做那种事儿,惊得不敢合眼,一大早就候在竹风院门口。
待到林知雀出来,她担忧地冲上去搀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把昨夜的情形说得身临其境。
但她只说了侯爷发火,不知怎么说殷惠儿的事情,听着难免奇怪,引得林知雀愈发不安,追问道:
“然后呢?侯爷既然发现了,没有来找人吗?”
恰在这时,二人走到倚月阁,桂枝支吾半天,尴尬道:
“那倒没有,侯爷歇在这儿了,不过......”
还未说出口,她们迈过门槛,迎面碰上满脸憔悴的殷惠儿,窘迫地各自愣在原地。
林知雀遮掩着颈间的痕迹,忽而发现她身上竟然也有,终于明白桂枝为何说不出口了。
她指腹为婚的男人,明目张胆在隔壁偷腥,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桂枝这丫头记挂她,怕她听了伤心。
但是出乎意料地,她眼前浮现侯爷的面容,嫌弃地蹙起眉头,心底并无波澜。
若要算起来,至多是想到要嫁给这么个人,不自觉犯恶心罢了。
殷惠儿痛苦地缩着身子,往日的妩媚多情消失殆尽,如同枯萎的牡丹,在风中黯淡凋零。
她发黑的面容泛起绯色,局促地绞动手指,在林知雀面前无地自容,苦笑道:
“你不必嫉恨在心,我宁可昨夜他要的是你。”
林知雀愣了一下,唇瓣干涩发苦,否认地歪着脑袋,可怜地看着她生不如死的模样,轻声道:
“殷姑娘多虑了,你......多保重。”
还记得之前,殷惠儿千百般勾搭侯爷,还在她面前趾高气昂,炫耀侯爷的恩宠。
她以为,这姑娘定是真心爱慕侯爷,才会那么在乎,那么得意。
如果真是这样,就算发生了什么,应当也是自愿的。
现在看来,她很清楚眉目传情和鱼水之欢的区别,有着不可忽视的底线。
兴许她们一样,身若浮萍之时,所求不过是一个归宿。
同时经历了那种事儿,面对曾经恨得牙痒痒的人,她竟然生出几分同情和悲悯。
林知雀无奈地轻叹一声,吩咐桂枝道:
“去拿些活血化瘀的伤药,给她送一份吧。”
桂枝恭顺应声,伺候她沐浴更衣之后,悄然离开。
*
木桶中热气氤氲,林知雀舒展地躺下去,任由热水抚过身躯,安慰着每一丝神经。
衣裤挂在木架上,其中有着凝固的白痕,却没有话本上说的血迹。
她心存侥幸,可低头看去,颈间和心口的痕迹无一不在告诉她,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知雀郁闷地托着小脸,神思渐渐飘飞,浮现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为什么裴言渊不是侯爷,不是她要嫁的人呢?
那样一来,他们就能名正言顺,昨夜所做的一切,也是情理之中了。
这个念头肆意发散,似乎愈发有道理,林知雀煞有其事地颔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狠狠拍了一下脑瓜。
她.....她怎么能这么想!
谁要嫁给那家伙了?绝没有的事儿!
一定是她昨夜太累,现在昏了头,思绪竟然乱成了这样。
林知雀忍无可忍地甩干水珠,从木桶中站起身,擦拭干净后换上干净衣袍。
她刚舒舒服服躺下,准备白日里补个觉,大门就“吱呀”打开,桂枝匆忙跑进来,喊道:
“小姐先别睡,容大小姐突然造访,说是要见你。”
一听到容景枝要来,林知雀躺得更快了,摇拨浪鼓似的摇头,回绝道:
“不行不行,就说我睡了,不打马球!”
桂枝忍俊不禁,笑着附在她身旁,拉着她起身,道:
“不止是容大小姐,沈公子也跟着来了。”
她迟疑了一下,眸中闪过纠结,终究小声道:
“沈公子说,是林大人的事情。”
林知雀怀疑听错了,喃喃念着她说的“林大人”,浑身一激灵。
是爹爹吗?
前段时日,沈哥哥授官,马球会上见了一面,她求他打探林家的案子,不要被人发觉。
她虽然学着沉默,但至今不愿承认,爹爹是贪官污吏,会去残害百姓。
若是铁证如山,她只能认命,倘若有蛛丝马迹,她身为爹娘唯一骨血,怎能不为他们讨回公道呢?
林知雀气血涌上头脑,眨眼间清醒过来,焦急地披上衣衫,赶忙道:
“快,快让他们进来!”
第64章 64 、入怀2(二合一)
不多时, 传话的嬷嬷领着人进门,穿过侯府的亭台楼阁与蜿蜒小径,迈入倚月阁的门槛。
屋内略显狭小, 小厅与寝阁用一扇花鸟屏风隔开,林知雀三两下换好衣衫, 呼吸短促沉重,一颗心揪起来似的紧张。
院外传来脚步声,她胆怯地搓着掌心,忽而不知如何面对爹爹的旧事。
她逼着自己坐下,望着铜镜中惊疑不定的小脸,还有颈间紫红的痕迹, 不禁局促地抿着唇瓣,赶忙从木柜中翻出丝带围上。
刚做完这些,陈旧的木门“吱呀”打开, 容景枝不拘小节地奔进来, 打趣道:
“林姑娘, 几日不见,怎么躲着我了?”
话音未落, 沈槐安谦逊地跟在她身后,下意识皱了眉头, 替林知雀开脱道:
“莺......林姑娘素来体弱,兴许是马球会吹了风,身子不适。”
闻言,容景枝忍不住白他一眼, 爽朗眸光中闪过一丝不忿, 小声嘀咕道:
“谁问你了?就你多嘴!”
沈槐安自知失了分寸,清俊面容泛上薄红, 低下头乖乖跟在她身边,不敢开口反驳。
马球会之后,他颇得容家父子青睐,一路提携照拂,心下甚是感念,对这位大小姐也格外纵容。
谁知,容景枝瞧着他一副白面小郎君的模样,心底更是来气,登时撸起袖子,不悦地轻哼一声。
眼看着二人情势不妙,林知雀匆匆整理衣襟,从屏风后小跑而来,按捺住慌乱的心绪,讪讪笑道:
“容大小姐稍安勿躁,我这不来了么?”
好在容景枝并不计较,转脸再次绽开笑颜,亲切地问候几句,好奇地盯着她的颈间,直率道:
“都入夏了,你怎的还围着丝巾?小心捂出痱子。”
林知雀尴尬地扯起嘴角,徒劳无用地遮挡着脖颈,绞尽脑汁编借口,心虚道:
“近日受了风寒,还请容姑娘见谅。”
一听她竟是真的身子不适,容景枝担忧地问了许多,直到身后传来轻咳,这才想起正事儿,推了一把沈槐安,道:
“那个......他有要紧事找你,我先出去了。”
说罢,容景枝起身离开,背过身时却不乐意地撇撇嘴,攥紧拳头嘟哝良久。
她早知名花有主,今日本不想来,帮着沈槐安给裴言渊添堵。
奈何这人魂不守舍,像是得知什么大事,央求她三五次了。
她看在父兄器重他的份上,总要给几分薄面。
她越想越是好奇,但事先答应了回避,如今不好食言,只能烦躁地扯下树丛中的绿叶,快步跑出了倚月阁。
待到脚步声彻底走远,林知雀才谨慎地关上窗子,神色复杂地与沈槐安对视一眼,郑重躬身道:
“沈哥哥,多谢。”
既是谢他顾念旧情,愿意冒着风险,打探爹爹的案子;
又是谢他思虑周全,维护她的名声,请容景枝一同前来。
然而,沈槐安脸色凝重,连忙扶她起来,示意她不必多言。
他好几回欲言又止,眸中尽是心疼无奈,从怀中掏出几张纸递给她,斟酌道:
“莺莺,林伯父的事说来话长,你先看看这个。”
林知雀不明所以地接过,侧身对着日光,心急地翻开薄纸,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脸色愈发苍白。
纸上誊写了爹爹一案的卷宗,包括贪墨案的简述,对爹爹罪行的谴责,还有最终的罪名。
字里行间冰冷讽刺,好似爹爹从为官起,就是祸国殃民的佞臣,连惨死之后也只有一句话——
“罪无可赦,罄竹难书,悔恨惭愧无极,遂于狱中自尽”。
看到这些,她就会想起那段暗无天日的光阴,还有双亲死于眼前的无力,顿时浑身发冷,在初夏时节环住双臂。
纸张轻如鸿毛,可她紧攥的手颤抖不已,仿佛沉重泰山压在她身上,极尽全力才能勉强支撑。
林知雀不甘心地憋着一口气,闷得心口起起伏伏,索性断然阖上这几张纸,不忍心再看下去,低声道:
“沈哥哥,你应当知道,我想看的不是这些。”
其实白纸黑字上的东西,她不必看,也记得一清二楚。
当初阿娘寻遍府衙,状告无门,得到的只有这些无情的判决。
无人在意过她们,要么乱棍打出去,要么以忤逆圣意的下场来恐吓她们,她跟在阿娘身边,早已看了许多遍。
但是她与阿娘都不相信,否则也不会坚持至今,还在想尽办法找出路。
沈哥哥与她一起长大,曾受教于爹爹,对爹爹的品性最是了解,又怎么会轻易相信呢?
沈槐安一下就看破了她的心思,躲闪地错开她的目光,神色万分为难,试着劝道: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事实如此,它就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