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这句话背后还有更多的含义:
望阶仙君全盛状态下还在一日,便没有人敢对唐家下手,合虚山宗不会乱,他也不可能从凝禅手中强抢招妖幡。
虞别夜不等虞画澜做出反应,只起身向前,在虞画澜手边放了一个空着的玉匣。
“虞掌门若是同意,就在这里留下身体的一部分。”虞别夜语焉不详地与他擦身,侧脸看他,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容:“任何一部分都可以。”
那一日的交易进行了很长时间,止衡仙君拒绝在之后透露任何细节,虞画澜走后,他的脸上带着十足的疲惫,认真打量了银发的虞别夜
諵風
替身傀许久后,道:“得想个办法也来一个。”
段重明抱胸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我师妹居然有这个手艺?”
凝砚闷在窗角,啥也没说,但表情像是被姐姐遗弃了的小狗。
……还看到了姐姐新的狗。
不服,生气,就算芥子袋里还装着新狗买的寻音卷也不行。
“内部价。十万灵石。”虞别夜按照凝禅此前提过的数字对止衡仙君开价:“但要等这个做完。”
他边说,边举了举手中的玉匣。
然后两个人都对着玉匣露出了颇为一言难尽的表情。
段重明好奇了一句:“里面是什么?”
虞别夜拧眉:“我觉得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段重明:“?”
止衡仙君不太想回忆,转身去忙别的事情了,他还要安排后续的一系列事情,比如虞画澜虽然答应了要解决沧魁山妖潮,但跟进和善后都必不可少,此外还要告知望阶仙君今日发生的一切,或许把这位仙君抓回去继续闭关。
于是这玉匣里的内容就变成了一个暂时只有虞别夜和止衡仙君知道的谜团。
直到这玉匣传递到了一觉睡醒的凝禅手上。
凝禅毫无防备地打着哈欠,抬手就要去开匣。
虞别夜蓦地落了一只手下来,将她的动作阻住:“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凝禅愣了愣:“都说了哪怕是头发都可以,他总不能搞点儿别的进去吧?”
虞别夜哪里会说自己使用了什么话术,他面不改色道:“是他自己觉得,使用的躯壳面积越大,替身傀实力越强。”
凝禅盯着虞别夜看了会儿,对方的表情若无其事,覆在她手上的手指却悄然蜷缩了一下。
“你准备握我的手到什么时候?”凝禅倏而开口。
虞别夜仿佛触电一样缩回手,却被凝禅一把抓住,重新按在了玉匣上。
只是这一次,变成了他的手在下,凝禅的手在上。
“你来开。”凝禅说。
虞别夜沉默片刻:“不然我还是直接说里面是什么吧?”
“不,你直接打开,别跑。”凝禅不容置疑道。
虞别夜不得不慢慢移动手指,混着手背上凝禅掌心的温度,将玉匣打开。
一股充沛的血腥味从匣子里冲天而起,凝禅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飞快地按着虞别夜的手把匣重新合上了:“什么东西!”
虞别夜回忆起这件事,都觉得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他默默道:“他当着我们的面剖开了身体,从里面抓出来了一块据他自己说是人体非必要内脏出来,放在了匣子里。”
当时的血流了整个茶室满地,厚重的羊毛毯被染脏,纵使虞别夜在用醒灵之后,将周遭的一切都用术法清洗干净了,虞别夜和止衡仙君依然不约而同地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被弄脏了。
转头就全焚烧换了新的。
凝禅:“……”
凝禅懂了。
他妈的,这个变态,居然把阑尾掏出来给她了。
她要吐了。
凝禅当场就做了一个新的决定:“炼虞画澜的傀的时候,你来做最后一步。这东西我不想碰。”
虞别夜:“……”
虞别夜觉得搬起的石头已经落在了自己脚上。
他沉默片刻,最终点头:“好。”
他也不想让凝禅触碰这种恶心的东西。
这件事情确实理应由他来。
妖域和浮朝大陆是完全不同的地方。
从妖域通道到浮朝大陆并不是简单的事情,一条通道的打通,总需要许多的牺牲。
对于妖族来说从来如此。
越低等级的妖族越擅长繁衍,因而妖族的数量总是繁杂庞大,这种数量和规模的牺牲也很快会有更多的后备力量补上,对于整个妖域来说并不会构成很大的麻烦。
小虎妖就是这样庞大的后备力量中的一员,不同的是,它被夹在无数同类的尸首之中,幸运且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再被妖潮裹挟,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地面是它从未感受过的绿茵。
草地的气息沾染在它的鼻腔,它有些好奇地站起身来,抬头看向从未见过的蓝天高空,看向第一次感受的绿野幽谷,眼中有迷茫,也有自然而然的好奇与喜悦。
它俯下身,仔细闻了闻脚下的草的味道,有风自长野来,将它身上的毛发拂动,它的毛很粗,很硬,风吹在身上就像是挠痒痒。
所以小虎妖露出了一个笑容。
只是它长相实在不怎么可爱,这样的笑挂在脸上,也没有什么笑的感觉,更像是妖兽露出了一抹狰狞。
随它冲入浮朝大陆的妖族还有很多,有的大妖心志坚定,已经开始向着四方而去,带着撼天动地的声嚣。
但更多的妖族则是和它一样,带着懵懂和欣喜地看向周围,再带着好奇地伸爪四处摸摸。
……嗯,摸摸的力道或许有些大,不远处有山体的石块滚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大的坑。
这样的事情在妖域太常见,小虎妖没当回事,继续探索自己面前没见过的小花。
但它的眼角突然闪过了一道亮光。
一道很难形容的亮光。
它在看到那道光的同时就觉得不适,甚至有些恐惧。
小虎妖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向着那个方向发出了一声威胁的低吼。
随着它的这一声,四面八方的妖兽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威慑,同时向着天地之间嘶吼起来!
那道光一开始只是一闪。
但很快就蔓延成了面。
将所有的妖兽、要这一隅沧魁山包裹、困死在内的面。
小虎妖不知道那是什么,却本能地开始战栗和恐惧,它颤抖着俯低身子,脑中空白一片,只剩下了在来到浮朝大陆之前,妖皇对它们说过的话。
他说,它们要来做他的眼睛。
妖皇是一个很好、很温柔的人,他的手抚摸在它头顶的时候,很温暖,很轻柔,小虎妖很喜欢它。
所以小虎妖没有闭上眼,而是继续看向四周,甚至不敢眨眼。
它的直觉告诉它,它可能快要死了。
它要在死前,让它的妖皇多看一点这个人间。
直到它的后颈突然被提起,一只手将它举了起来,提到面前打量片刻。
小虎妖的眼中落入了一张中年男人的温和面容。
那张脸很普通,普通到在人海中四处可见,毫无特色,转瞬就会被遗忘。
小虎妖知道这是人类。
它本能地呲牙,心底却生不出半分反抗之意。
面前的这个人,比自己强大太多。
中年男人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眉眼温和,他带了点儿好奇地提着小虎妖,在自己面前转来转去地看了一会儿。
“你身上,怎么有别惊鹊的味道?”
第65章
虞画澜张开沧魁山大阵的时候, 望阶仙君已经收到了来自止衡仙君的传讯。
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当即便已经准备转身走了,只是恰好感知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气息, 这才捞起了小虎妖。
小虎妖挺小一只,长得丑但憨,算不上狰狞, 半截手臂长短,很适合随手提着。
所以望阶仙君拎着小虎妖的后颈肉,直接提回了合虚山宗。
小虎妖在被迫步入传送法阵之前,茫然又恐惧地回头看了一眼。
它印象里最后的沧魁山,是一片光海。
一片纯净却又让它战栗的光海。
它并不知道,这便是它见到自己这些妖族伙伴们的最后一眼,甚至是见到沧魁山的最后一眼。
这一夜之后, 此处的所有高山都将被夷为平地,湖泊将被碎石填满,整个沧魁山的妖域通道都会被比此前更强硬而宏大的封印遮盖,再也不会有任何一只妖通过。
而随着此次妖潮来到浮朝大陆的所有妖族之中, 它便是最后的、唯一的幸存者
它感受到了更和煦的风。
望阶仙君从传送法阵走出,掌中的妖气刹那间已经惊动了合虚山宗的防御法阵, 法阵又在他的一挥手之下平息。
他脚步微顿,却没有着急去往自己闭关之处,身形一错,已经再度消失在原地。
然后出现在了唐家府邸面前。
血已经铺洒了遍地。
望阶仙君轻轻拧了拧眉,这是他最不喜的味道。
他手里的小虎妖闻见了血味, 有些难耐地躁动。望阶仙君抬手拍了拍小虎妖的头, 低声道:“安静。”
威压顺着他的掌心传递,小虎妖哪里还敢再动。
替身傀的交换条件只有一条, 暗中包含的意思却很多。
但凡虞画澜稍微爱惜一点手下,就会让那些悄然接近唐家的杀手们早点撤离。
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厮杀至望阶仙君归来,再陷入必死的结局。
少和之渊,画棠山巅,画廊幽梦。
虞画澜独坐茶室,面前无茶,对面无人,他脸上却浮现了一个笑,似是自顾自般说道:“没有人可以逼我。”
“派去唐家的本就是死士。死士的任务就是为我而死,不留痕迹。所以就算望阶回去,他们也不会被撤离,而是在唐家杀戮到最后一刻,竭尽所能,不计后果。”
“最好是能在这里逼望阶出手。”虞画澜唇边浮现了一抹轻柔的笑:“想要逼望阶这样的性情中人出手实在太过简单,怎会只有妖潮这一条路。”
那抹笑容随即变得讥讽起来:“修仙一路,若不能断情灭欲,又如何能前进半步?别人不知道他望阶为何闭死关,我却知道,是因为一个实在荒谬的原因。”
“他想要多看几年他的女儿唐花落长大。”虞画澜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之事:“这真是我所听说过的所有闭关的原因里,最无聊最无法理喻的一种。”
他边说边笑了起来,哪里还有半分在外人面前时温文尔雅的样子。
他的对面空空荡荡。
却又好似有一抹灵息强自凝出的纤细身影。
“阿棠。”他的声音又变得轻柔:“我们来赌一赌,唐家这次会死多少人。”
唐家会死多少人。
这个问题的答案,唐花落知道。
她与唐祁闻回到唐家的时间足够早,唐家上下对于即将到来的命运还一无所知,都沉浸在望阶仙尊突然出关的消息之中,为沧魁山妖潮而担忧。
直到唐祁闻的剑错开了一柄仿佛突兀地出现在空气中的峨眉刺,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碰撞。
唐花落在寻道大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摸到了四象天的门槛,但四象天在这些平均修为足足有五方天的刺客们面前,并不多么够看。
唐家积弱。
这么多年来,唐家其实不仅没有九转天,甚至连八荒天,都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位早已垂垂老矣病痛缠身的家主。
饶是如此,八荒天来对抗五方天,也绰绰有余。
——如果杀手刺客们的数量没有这么大的话。
“怎么会有这么多杀手!我们唐家究竟得罪了谁!”
“哪个世家会有这么大的手笔!养出这么多的杀手?!”
……
无数惊惶的声音在唐宅响起,刀光剑影交错,血色很快蔓延开来,尖叫声和孩童的哭声一并响起,唐家顷刻间便已经乱做一团。
所有人都举起了刀剑,没有人束手就擒,但唐家太弱了,弱到连启动护宅大阵,都用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阵中人短暂地松了一口气,递出了一些或许根本来不及回应的求救消息,再让重伤的家眷们集中在一起,以微末的灵息为他们点上一记醒灵。
唐花落的剑上全是血。
那是她阿爹为她从九嶷山的大光明境寻来的绿拂剑,她却不能让这柄剑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仿佛明珠蒙尘。
她自幼便是天之骄女,受到的最大的挫折就是被同门挤兑和构陷,又哪里见过面前这样的一幕。
但她远比自己想象中镇定。
“阿兄。”她将唐祁闻拉到一边,将手中的芥子袋交给他:“里面有大师姐送给我的那只战斗傀,一会儿阵破了,这只战斗傀至少可以护住这一屋子人。”
唐祁闻没有接:“那你呢?”
唐花落笑了起来:“我身上流的,毕竟是唐家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