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虞别夜沉黑如永夜般滴水不漏的眸色中,突然划过的一道过分耀眼的流星。
“师姐。”虞别夜的声音倏而响起。
凝禅的思绪猛地被打断,她甚至有一瞬倏而惊醒般的慌乱,想要回头却顿住。
她有种被撞破的奇妙心慌,下意识避开了虞别夜的眼睛,只侧了侧脸:“嗯?”
回应之后,凝禅又突然有点恍惚。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最初在少和之渊时,虞别夜还和段重明因为喊她师姐的事情阴阳怪气地对撞过两句。
但最近……
最近,他好像极少再说出“师姐”两个字了。
好似在刻意回避这个称呼。
凝禅在等虞别夜的后文。
但他却久久没了声音。
凝禅有些疑惑地看去一眼,正对上虞别夜似笑非笑看过来的目光。
虞别夜跟在她的身后,换了一身与她同款的、暮山紫色的乱雪峰道服,她这样驻足时,虞别夜上前两步,拉近了与她的距离,恰好与她的衣袂摩挲擦过。
他身量很高,并肩的时候,要落下目光才与她恰好对视。他靠近她,倏而弯腰。
他的气息太近,那张比青年时期要漂亮得侵略性更强的脸骤而放大,凝禅心底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你干什么?”
虞别夜眼中有了一瞬的茫然。
他抬起手,从凝禅发顶顺着她的碎发取下来了一枚扇形的银杏枯叶,表情无辜:“想帮你取下来落叶而已。”
凝禅:“……”
此前她还会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但现在,她敢肯定,他绝对是故意的!
重回渊山,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好在前世已经跌跌撞撞走过一遍程序,重来一次,多少可以绕开许多弯路,直达主题。
比如凝禅不必再去测绘一圈地形再起护山阵,而是当着虞别夜的面,双手背在身后,施施然绕着渊山山脚走了一遭,看似毫无规律,也只想是在考察地形而已。
但走到最后几步的时候,她原地蹲下,单手按在地面,然后就在虞别夜和段重明震撼的目光里,灵息游走,直接起了渊山的护山大阵。
“渊山从此就姓凝了。”凝禅拍拍手,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大阵,再在阵眼处抬起手,灵息翻涌,正大光明地召出了此前那具格外巨大的战斗傀,稳稳地落在了阵眼处。
战斗傀有三层楼高,渊山高绝,如此身型的战斗傀从山巅向下看,并不多么显眼,但若是站在渊山之下,便可以感受到来自山体和如此身型居高临下的战斗傀的双重压迫。
段重明双手抱胸,抬头看去,“啧”了一声:“这么张扬?”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凝禅道:“若是有人能一拳击穿我的战斗傀,翻山而来,我心服口服。若是没这个本事还想破阵,被我的战斗傀一脚踩死不也很正常吗?”
段重明:“……这就是传说中的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残忍的话吗?”
凝禅扫他一眼:“你今天的话也很多。”
段重明一口气没上来:“我哪天话不多?”
凝禅沉默片刻:“……也是。段大师兄确实很有自知之明。”
两人拌嘴几句,段重明倏而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以后就在这里,不回乱雪峰了吗?”
“不是不回。”凝禅慢慢道:“你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并不安全。”
段重明挑眉:“你不安全,好歹有合虚大阵和乱雪峰一起给你拦着,难不成靠着你现在起的这一层渊山阵就安全了?”
凝禅抖了抖手里的招魂幡:“不,我只是想要找一个能让我随时用这东西的地方罢了。更何况……”
她凑近段重明,笑容满面:“段大师兄,没看出来吗?我九转天了。”
段重明:“……”
段重明早就想问了,怎么前几天两个人还在同一起跑线,转眼她不仅已经做出了名满天下十万金一具的替身傀,还九转天了!
凝禅笑意更深:“可能这就是天赋吧。段大师兄,加油哦,我在终点等你。”
段重明:“。”
自闭了。
他决定转移仇恨,靠后几步,目光不善地落在了虞别夜身上:“你没点想法?”
虞别夜手里攥着一片银杏枯叶,上面薄薄覆盖着一层灵息,也不知有什么稀奇的,被他玩来玩去:“什么想法?”
段重明高高挑眉:“你师姐转眼已经这么强了,你没点危机感?”
虞别夜仿佛这才恍然知晓他的意思,“啊”了一声,诚恳道:“有,但不多。”
段重明:“……”
段重明恨铁不成钢:“怎么能不多呢?不觉得自己在师姐身边没什么用了吗?这么大个渊山,你要靠她一个人守吗?”
虞别夜认真想了想,神色更陈恳了些:“师兄想要变强的话,我倒是有个好建议。渊山上下就这一条路,我在这儿给您修一座守山小屋,这样凡是前来的人,都得先过您这一关,以战养气,想来用不了多久,师兄就可以突破了。”
段重明震撼极了。
而且竟然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
就是明知虞别夜的目的是要留在这里给凝禅打白工,但偏偏他又说得极诚恳且有道理,字字句句都像是为他着想,但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段重明一边思索,一边随口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
“但事情也确实是这样没错。”虞别夜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头,行动力极强,说话间已经在战斗傀旁边的山路一侧以灵息划出一片空地,再将上方的所有灵植移平,堪堪画出了一片绝不吝啬的地基雏形:“这里怎么样?”
段重明:“……啊?”
虞别夜折了一根树枝,在地面上平直地画出线条,三两下为段重明做好了规划:“这边是书房,书房连接着卧房,卧房后侧为入定修炼间。这边另起一间小厨房,院中此处放石桌……还是说您喜欢木桌多一点?”
段重明已经看呆了,下意识回应:“石桌。”
虞别夜的笑容甚至可以用乖巧懂事来形容:“磐华石还是陀罗石?”
段重明连连摆手:“……也不必这么贵重,石桌而已。”
虞别夜颔首:“好的,磐华石。”
“不是,等等,你……”
段重明不知不觉已经被虞别夜代入了他的话语节奏里,甚至开始和虞别夜商量这院子的门应该侧开还是正开,院子里要种几棵树,院子外要设什么阵。
凝禅站在一边,有些恍惚地看到了前世如出一辙地建在这里的那一栋守山小楼。
两人话语中越来越多的细节与前世的记忆画面重叠,凝禅觉得自己懂得了什么。
她一直以为,是段重明自愿在这里守山的。
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一遭。
她就说,以段大师兄的本事,断断搞不出这么漂亮的小楼,这么名贵的磐华石桌,这么阔气的院落。
原来这一切的背后,都有一个虞别夜。
如果是前世,凝禅还会觉得,这真的是虞别夜担心渊山的安危。
但这一次,见过虞别夜夜色中越境杀人和与虞画澜硬对一掌的实力后,凝禅哪可能还会这么天真。
她盯着面前两个人有些忙碌的背影。
看着段重明在虞别夜的画饼之下已经在憧憬自己三个月六合天八个月七星天的灿烂未来,并且真的打算就在这里长住,没什么事儿就不回乱雪峰了。
再想到此前虞别夜和段重明多少有点针尖对麦芒的阴阳怪气和此时此刻突如其来的热心乖巧。
凝禅突然福至心灵地懂了。
他别不是想要用这种方式把段重明从她身边支开吧?!
第69章
殷雪冉在祝婉照的影子里潜伏了足足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 祝婉照堪称无懈可击,除了那一日的过分敏锐,和她影子中不变的血海滔天, 她看上去实在是太正常了。
……除了每日来对她献殷勤的男弟子数量实在惊人之外。
人是有适应能力和免疫力的。
通常来说,即便再美,这样形影不离地朝夕相处一段时间后, 也会对美有些免疫。
但祝婉照这张脸,就算殷雪冉挑挑拣拣,也找不出什么缺点出来,看了这么久,也还是时不时会被经验一两下,所以,爱慕她的男弟子再多, 殷雪冉也不会觉得奇怪。
嗯,包括祝婉照的师父对她也表现出来了一些稍显僭越的举止,殷雪冉稍显吃惊之余,竟然发现自己并不意外, 并且火速在某个深夜将这件事用寻音卷分享给了凝禅。
凝禅的回复很快,明显是在通宵做替身傀:【除此之外呢?】
殷雪冉:【?这都禁忌师生恋了还要什么除此之外?】
凝禅:【她有任何会让她师父误会的回应吗?】
殷雪冉回忆一番:【在我看来那倒是完全没有……】
凝禅:【所以这纯粹单方面的倾慕, 还没有到师生恋的程度。她没有和虞画澜或者谢柏舟联系吗?】
殷雪冉想说就算自己在影子里,也不可能从影子里看到祝婉照的寻音卷里有什么内容,她在和谁有什么往来。
只是字还没打出来,原本已经过分规律地躺在床上的祝婉照突然翻身而起。
殷雪冉吓了一跳,差点原地站起来。
已是月上树梢。
殷雪冉火速发出一条:【有动静, 回聊。】
然后飞快跟在了祝婉照的影子之中。
窗外是一片皑皑。
腊月寒深, 祝婉照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她门前的雪傍晚就被扫干净了, 此刻落了薄薄一层,她走过时,有鞋印覆盖在上面,但很快又被落雪重新淹没。
雪夜有月,月色落在厚重的落雪上,反射出一片白茫茫的光,将祝婉照那张原本就莹白的脸照出了一片皎皎,她表情极为平静,眼神也沉静无波,对这一次出行并无任何多余的情绪。
这打破了殷雪冉此前对她的所有认知,却又反而让另一条猜测变得更明晰。
——在她看来,像祝婉照这般自律到可怕的人,在任何会打断她的日常习惯的事情面前,都会产生出烦躁。
但她没有。
而这也正好佐证了一件事。
无论祝婉照真正的性格如何,她绝对都是一个目的极其明确,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任何努力的人。
包括这一次雪夜出行。
无论她要去见的人是谁,想来这一次见面,应当都是她早已筹谋已久的必然,甚至可能她早已等这一天许久。
雪落满山,落雪的声音让殷雪冉有些恍惚地想到了少和之渊的画棠山,她虽然没有进入过画棠山的大阵,却也看到了大阵中近乎终年不化的落雪。
站在落雪尽头的人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看向祝婉照,然后冲她弯唇一笑。
殷雪冉认了出来。
是谢柏舟。
数月不见,谢柏舟身上的气势比之前更强了一些,显然在这段时间里又有际遇,恐怕已经到了五方天。
殷雪冉想到了那日的南溟幽泉,祝婉照与谢柏舟一并相携出阵,看起来交情匪浅。
她下意识以为这是什么雪夜月下的情人相会。
但祝婉照在距离谢柏舟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便已经停住了脚步,极客气地一礼:“劳烦你走这一遭。”
谢柏舟的目光在祝婉照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一点,他摇头:“无妨。一开始就说好的,既然我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自当亲手交给你。”
祝婉照的笑容变得真挚了一些:“有劳。”
谢柏舟将一颗留影珠放在了她的掌心。
祝婉照的灵息落入留影珠中。
一幅画面出现在了雪原之中。
是虞画澜。
和一张陌生却极其貌美的面容。
那种美几乎具有穿透性,饶是隔着留影珠也让人感到惊艳不已,便是殷雪冉看了如此许久祝婉照的脸,再见到这张脸,也依然觉得震撼。
震撼之后,殷雪冉却又觉得有点面熟。
可怎么会面熟,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她绝无道理在见过之后会忘记。
殷雪冉还在思索,祝婉照的影子却倏而一阵扭曲。
这是她潜伏在祝婉照身边以来,她的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次。
“他怎么敢……”祝婉照的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怎么能……”
不等她再说出更多,留影珠中的虞画澜竟然反手将那貌美女子的下颚捏住,迫使她仰头看向自己。
貌美女子的眼神有些空茫,此刻也露出了极深的恐惧。
留影珠没有声音,却能模糊看出虞画澜的嘴型。
虞画澜看向面前女子的眼神很奇妙。
像是在透过她看其他的人,却又好似在意识到眼前人非所想之人后,流露出了极深的厌恶和讥笑。
“涅音。”他说:“虽然你顶着这张脸,但你笑起来不像她。”
留影珠戛然而止。
祝婉照将那枚留影珠深深地握在手里,手指嵌入掌心,神色里写满了恨意与愤怒,连身体都弯了下去。
“你还好吗?”谢柏舟到底上前了一步,想要扶她,手伸出却又停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