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婉照反手搭在了谢柏舟的手腕,借力重新站了起来。
等站直的时候,她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多谢。”
谢柏舟看了她落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片刻,倏而开口:“你想杀他,为何不去找凝望舒一起。”
“因为她身边有虞别夜。”祝婉照道:“他不需要知道太多。杀虞画澜的事情,让我一个人来就好。”
“但你一个人,杀不了虞画澜。”谢柏舟直白道。
祝婉照笑了起来。
她抬眼,重新看向谢柏舟:“所以,你愿意帮我吗?”
如果凝禅在这里,就可以听到谢柏舟身上的那只老爷爷幽魂此刻正在疯狂劝阻谢柏舟。
“小谢,我劝你冷静。如果她想杀的是九转天,我都不会劝你。虞画澜已经入朱雀无极太久,绕是我也无法看穿他距离众妙天门到底有多远。你要是答应她,就等于在送死。”
“我知道你喜欢她,对她一眼钟情,但是命要紧啊!命要是都没了,你喜欢她还有什么用?!”
“不是,你理理我,你这样一言不发让我很害怕,你不要做傻事。”
……
谢柏舟看了祝婉照许久。
雪夜与月色之中,她的笑容轻柔却又充满了某种刻意的幽魅,她本就极美,却因为平时的太过平静而显得有些古井无波。但此刻,她如此笑起来的时候,眼中便盛了月光,和一个他。
谢柏舟知道她的笑不是真心。
只是为了利用他。
他也知道,祝婉照对他不是全无真心,但要说有,或许也只是微末的一隅。
少到她自己或许都不会愿意花费时间去多想他片刻。
但这极少的一点点,已经足够。
他没有南溟幽泉的小世界中的所有记忆,问残魂老爷爷,他也闭口不谈。
但谢柏舟却总觉得,他像是已经与祝婉照相爱过一场。
所以他终于慢慢开口:“可以试试。”
祝婉照松开他,笑容更深了一些:“好,不急。我也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来让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殷雪冉专门去了一趟渊山。
段重明已经住进了虞别夜为他亲手搭起来的小院,小院规划漂亮,占地不小,甚至设了四季如春的大阵,在这皑皑雪夜之中,段大师兄依然着春衫,领口大开,露出了些腹肌的线条。
殷雪冉的目光在上面落了一瞬,耳根微红,下意识要转开视线,却又硬生生停住。
他想露,她多看看也不是她的错。
所以殷雪冉正大光明地看了过去,嘴上却道:“怎么,你就真的在这儿给师姐守山了?这些天打了几波啊?”
段重明大大咧咧靠在躺椅里,顺着殷雪冉的话抬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和上面的剑伤:“也就三五波人吧。”
殷雪冉“啧”了一声,还是上前给他点了醒灵:“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学醒灵。”
段重明满不在乎道:“学会了,就不怕受伤了,打架若是不怕受伤,刀技就不会精进。我可是要做天下第一刀的人,怎么能被一个醒灵困在原地。”
殷雪冉抬眼看了他一眼,红衣大师兄的神色极其傲然,眉梢眼角都是桀骜和飞扬,甚至还有点儿得意洋洋,她看了他片刻,心情却倏而放松了许多。
这些天来,连续使用血缘脉力,她的精神一直是紧绷着的。
看到这样与往昔无异的段重明,她才有一种落在了地面、回到了正常世界的感觉,连带着眉眼都变得轻松起来。
“行吧,随你。”她挥了挥手:“走了。”
她越过段重明,就要踏上那条无数人来却至今都无人踏上去的上山的路。
才走了两步,却听段重明的声音懒洋洋从她身后响起。
“注意安全。”
殷雪冉顿了顿脚步,没有回头。
她知道他说的不是登山,而是她潜伏在祝婉照身边这件事。
段重明应该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却能看出她的一身疲惫。
殷雪冉的唇角扬了起来,就这样一路到了山巅,再将自己手中的留影珠交给了凝禅。
她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在临走的时候,闻见了一片桂花香气,然后下意识抬头看去。
是虞别夜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神色温和,与殷雪冉此间每次见到他时的模样都不太相似,手中还端着一碗桂花糖芋苗,放在了凝禅身侧。
除了最初他进来时,礼貌地向着殷雪冉点了点头之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殷雪冉一眼。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凝禅身上。
也是在落在她身上时,他眼中的寒芒才会全部敛去。
凝禅才抬手,他就已经将工具落在了她的掌心,两个人之间萦绕着一股其他所有人都无法插手的微妙气氛,像是早已演练了千百遍,默契无比。
殷雪冉一边回忆起了段重明当初大呼小叫的那句“万万没想到凝禅居然好的是这一口”,一边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细节。
如此想了片刻,她要起身的时候,动作却倏而一顿。
她想起来了。
她知道自己在看留影珠中,被虞画澜掐住的那张脸时,感觉到的熟悉感是哪里来的了。
与那张脸的五官极为肖似的,是虞别夜的脸。
第70章
凝禅没有当着虞别夜的面看留影珠里的内容。
她反复看了三四遍, 慢慢将其中被虞画澜捏住的那张脸,与自己梦境中,附身在那株六初花时所看到的女人画上了等号。
凝禅万分肯定, 那是虞画棠的脸。
这天下,除了虞画棠,没有人能拥有这样一张精致无暇, 艳绝至极的脸。
又或者说,和虞别夜这么像的一张脸。
凝禅其实没有在梦中见过虞画棠的正脸。
她只见过她或许是最狼狈也是最无助的时候,那时的她,长发凌乱,形容枯槁,几乎难以辨认出究竟是谁。
但人的骨相和气质是不会变的。
哪怕只是听过她的声音而已,凝禅也能确定, 这是虞画棠的脸。
确实好美。
比据说当年与她并称浮朝两大美人的仙子要美太多。
但虞画澜对着这张虞画棠的脸,口中说出的名字,却分明是……涅音。
凝禅深深皱起了眉。
“咿呀,这张脸。”一道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带着瓜皮小帽长辫子的幡灵坐在桌子上,认真盯着留影珠里的内容:“真像啊。”
凝禅疑惑道:“像什么?”
幡灵道:“像龙女。”
她边说, 边将自己的真身招妖幡摊开,再用手在上面拂过,招妖幡上顿时浮现了一张面容。
那张脸是与虞画棠不相上下的绝美,眉眼有极大的相似之处,却又能一眼看出不是同一个人, 让人很难相信这么漂亮的脸, 这世上竟然不止有一张。
幡灵抱胸:“我没胡说吧,是很像吧?这天下也只有龙女一族可以拥有这么倾国倾城的容貌了。不过这龙女怎么被这个人如此欺负?是龙女的血脉已经式微了吗?龙侍呢?”
凝禅愣了愣, 她没有说留影珠中的人并非虞画棠真身,而是转头看向幡灵:“什么龙侍?龙女又是什么意思?”
“啊,这世间竟然已经无人知晓龙女与龙侍了吗?”幡灵大为震惊,感慨一番时光荏苒,自己与初代妖皇在那小世界中,不知不觉就已经千年,然后才继续道:“所谓龙女,便是能孕育应龙的种族,只是虽然她们能孕育出这世间最强大的种族,自己本身却极其孱弱甚至短命,所以每一名龙女都会选一位龙侍。”
“选一位龙侍?”凝禅敏锐地注意到了这句话:“自己选?怎么选?”
“对啊。”幡灵理所当然道:“龙女一族在整个妖族之中地位都极其崇高,每一次的龙侍选拔,都是妖族最为宏大的盛事,所有妖族都会争当龙侍,这可是妖族的最高荣耀!”
这不难理解。
凝禅大致可以想象,龙女一族在妖族之中,大约便像是圣女一般。
但问题是……
“当龙侍除了荣誉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好处吗?”凝禅沉吟片刻。
“龙侍就已经是最大的好处了呀。”幡灵不解道:“龙侍的作用可不仅仅是龙女的侍从,更重要的是,龙侍就相当于龙女的伴侣,下一任龙皇的父亲。”
凝禅愣了许久。
她整理了一会儿思路,终于想出了这其中有哪里不对劲:“等等,意思是说,无论龙侍是谁,是什么种族,只要母亲是龙女一族,那么孕育出来的,都是应龙?”
幡灵点头:“对啊,应龙的血脉是不会被任何其他血脉稀释和玷污的。龙女的血,就是这个世间最强大的妖血。”
凝禅看过许多书。
虽然她看书很容易睡着,但前世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住在藏书阁里。
也不是没有见过有关应龙的文字记载,但她的印象里,应该是真的没有任何关于龙女和龙侍的记载。
如果这一族真的像是幡灵所说的这般的话,这不应该。
有人将所有这些相关的资料都抹去了。
凝禅思绪很乱,她想了许久,终于问道:“龙女和龙侍之间,会有什么契约吗?龙侍……有可能会这样粗暴甚至冒犯地对待龙女吗?”
这算是问到了幡灵的盲区。
她“啊?”了一声,思索许久,有些茫然地开口:“可是龙侍为什么要这样?在我们妖族,还没有会这样对待龙女的龙侍出现过……”
幡灵知道的信息也是从被它收入了招妖幡的那些妖族的记忆中提取出来的信息,显然这些妖族都没有做过龙侍,它自己也不知道更多了。
但这些对于凝禅来说,已经弥足珍贵。
她觉得自己距离有些真相,更近了一步。
而她对于这些事情,也有了更多的猜测。
凝禅用了足足八个月的时间来做虞画澜的替身傀。
期间虞画澜也派人来催过,还通过寻音卷发过信息,凝禅的回话非常简单直白:【慢工出细活。】
虞画澜怎么可能相信这么敷衍的话:【为何虞别夜的替身傀只用了三天。】
凝禅回复得老神在在:【但在此之前的准备就做了足足八年,快做好了的时候正好抓他来做试验而已,便宜他了。】
虞画澜心道你总共才多大,就准备了八年,但他盯着寻音卷上的这几行字,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
左右不过一个春秋而已,他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招妖幡也好,替身傀也好,所有的这一切,他从来都势在必得。
就像是彼时对虞画棠一样。
只有虞别夜看着凝禅毫不避讳地扔在一边的寻音卷上的字,表情很是微妙。
凝禅说是抓了他来做试验,又说什么慢工出细活,但在这几个月里,她分明……又给他做了好几只替身傀。
甚至一字排开,怕他自己也混淆,格外控制了一番年龄,搞了幼年版,青年版,少年版,银发版,黑发版。
虞别夜看着一连排的自己,表情很是古怪,心道能做出与过去的自己那么肖似的替身傀也并不奇怪,毕竟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但青年版的他,为何看起来也如此有神韵。
更何况,凝禅不是早就放出话过,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具替身傀,怎么到了他这里,就足足拥有了七八只。
再这样下去,他尾巴可能岌岌可危。
而且……
不管看多少遍,他在看到这些顶着自己脸的替身傀时,心底都会油然而生一片毁灭的欲望。
只是再看向在旁边的摇摇椅里翘着脚晒太阳的凝禅,眼底那股乖戾敛去,像是炸毛的小猫重新乖顺。
虞别夜有很多问题在心头,但他也只让这些问题停留在心头,至始至终都没有问出过半个字。
摇摇椅是他做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里还会做这种东西。
但看久了凝禅做傀,虞别夜觉得自己已经自动学会了一些特别的制作技巧。
比如给段大师兄修缮已经被刀锋剑影毁了无数次的屋子。
比如开辟了一片菜园子,引了水渠,还做了个小水车。
再比如,他甚至亲手捏了一摞小花盆,种了六初花,只为凝禅每天睁眼看向窗边的时候,能看到窗外盛放的重瓣粉色花朵。
凝禅其实睡的很少。
她大概就是那种在修仙之后进化掉了一些睡眠的人。
但她但凡睡,都会昏天暗地地睡个两三天。
看到那些六初花的时候,凝禅是有些恍惚的。
恍惚自己究竟是在这一世,还是回到了前世的那些好似与此刻并无区别的漫长岁月。
某一次凝禅靠在摇摇椅上,歪着头靠在软垫里,有些半睡半醒的时候,虞别夜给她盖被子的时候,倏而听到凝禅低喃了一句。
“阿夜。”
虞别夜的所有动作猛地顿住。
他垂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