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血剑的剑身随着他的举剑溢散成无数的血剑,四散而出,剑意磅礴,再在虞别夜旋身挽剑时,聚拢而归。
他为应龙,他为天道之子,他的血本就是这世间最睥睨霸道无双的存在。
所以血剑穿梭过无数半妖的躯干,妖火与剑意一并贯穿再燃烧,笼火漫卷,没有任何一只妖兽能够承受这样的天鹤诀。
无数的剑光与火色之中,虞别夜终于停剑,他的周遭已经没有任何一只活物。
他站在尸山之上,向下看去,原本将他桎梏住的那些有关天鹤诀的心结已经尽数散去。
某一个瞬间,他恍然觉得,阴差阳错。他过去总觉得自己习得的剑诀却竟是天下最不适合自己,他唯一不能挥舞的剑。
可如今看来……
这天下恐怕未必还有比这剑圣之剑更适合他的剑了。
燃血为剑,他的血,本就至强。
虞别夜在一片火色中回首,向着凝禅的方向看去。
八具替身傀恰在她周身落地,他的发辫绑得很好很牢,却也难免松散了些许,但红色的发带依然翻飞,与她转身看来时的笑容一样明媚。
于是虞别夜也笑了起来。
他甚至没有收起翅膀,而是就这样展翅向她飞了过去,再向她伸出一只手:“要一起看看吗?”
凝禅看了他片刻:“看什么?查漏补缺吗?”
言罢,自己先笑了起来,到底伸出手,然后被虞别夜带起来,打横抱起,一并悬于高空,垂眸看向火海。
妖兽湮灭,天空中的妖气漩涡也开始暗淡,天光重新洒落,而极雾秘境也开始有了松动破碎的迹象,虞别夜的银发悄然褪回黑色,他们一并立于最高点,看着那些陷入秘境之中惶惶然,只听得此方腥风血雨,却不知发生了何事的修士们一个个被传输出秘境。
桑灵兰遥遥看向这边,振袖行礼,深深一躬。
紫衣男修李兄也在行礼,他的身侧,饶是万旬脸色惨白,不情不愿,也依然被紫衣男修狠狠一巴掌拍了下去。
这是真正的救命之恩。
永暮悄然抖去剑身上的血渍,落在虞别夜脚下,于是银发金瞳的青年收了双翼,立于剑上,与怀中人俯瞰天地。
等到目睹整个极雾秘境最后一名修士都离开,凝禅终于松了口气,从虞别夜怀中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招。
翻涌展开的招妖幡重新一寸寸合拢,变成了一副再普通不过的画卷的模样。
幡灵精疲力尽,钻进招妖幡中,显然要好好睡一觉,休息一番。
空间坍塌,结界碎裂,未烧尽的笼火与消散的剑意即将一并埋葬于此处。
虞别夜突然开口:“你的另外一半血……是辟邪?”
凝禅刚刚放松了点儿,听到这话,后背都整个僵直了起来,她像是炸毛了一样猛地直起身来,一手抵在虞别夜颈后,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
虞别夜没避开她的目光。
极雾秘境的倾圮在这一眼对视里都变得不那么重要,永暮从天而落,停泊在极厚的落叶上。
原来不知何时,已经入了秋。
树叶一片金灿,将虞别夜原本已经褪回了纯黑的眼眸重新映出了璀金色。
凝禅第一次在与虞别夜的对视中败下阵来,她狼狈移开目光,声音却镇定:“嗯,是辟邪,所以才能点灵。”
虞别夜的目光向她的头上落了一瞬:“据说辟邪有毛茸茸的鹿角。”
言下之意实在清晰不过。
是说她在幡中世界时,以肖似毛绒小猫的形象出现,完全没有展露出鹿角。
凝禅:“……”
凝禅冷静道:“不然怎么说是半妖呢?如果全须全尾都一样,那岂不是辟邪本身?”
也有道理。
虞别夜颔首,片刻,倏而又问道:“渊山……原本是凝家的渊山?”
凝禅点了点头,正要多说两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抬头,看向了虞别夜。
从她的这个角度看去,虞别夜的下颌线清瘦却优越,漂亮得无可挑剔,和他那张脸的五官一样,毫无缺点。
这张脸,凝禅看了一百多年,也还没腻。
也当然能看出点儿不对的地方。
凝禅盯着虞别夜看了一会儿,试探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虞别夜目光果然闪烁:“偶然听说。”
凝禅:“……”
偶然个屁。
合虚占据此处都已经数千年,天下人早就只知合虚,这片浮朝大陆上,就算是寿命最长的修士,也不曾目睹过辟邪一族栖息于渊山上的时代。
她前世看过那么多本书,读过那么多典籍,也没见过哪本书上记载过这件事。她自己之所以知道,完全纯粹是因为这是某种血脉传承的记忆罢了。
说到底,她向合虚要了渊山,纯粹是某种血脉记忆的驱使和情怀罢了,并没有什么想要重温自己这一支的旧梦辉煌的意思。
总之,所以,除了她前世曾经告诉过他这件事之外,他从哪里去听说?
幡灵是说了记忆封印会松动。
但怎么这松动,还会带动前世的记忆也一起涌现啊!
第90章
虞别夜其实自己也并不是很能分清这些一起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记忆的虚实。
原本被割裂开来的记忆重回, 一开始会就像是被生硬地重新塞回来了一些陌生却分明熟悉的东西,在短暂的适应后,那些记忆的重组便会出现一些错乱。
比如去回忆的时候, 画面并不连续,而是一些断续的片段。
很乱。
他在记忆里像是过着另外一个人的人生,却又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自己。
而在这些交织的错乱里, 他却好似有两重身份。
一重里,他是她的师父,她是被他手把手教剑的辟邪小猫妖,从手不能握,再到他位列天下第一,她便是天下第二。
第二重里,她依然是他仰望的师姐, 一切似是与现在并无不同,但他却分明陪伴了她比现在更漫长的岁月。
两种不同的视角记忆交错穿插,虞别夜分不清这些到底都是什么,却又能笃定这些理应都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
因为那些记忆中的情绪都很真实, 没有半分虚假的痕迹,他的鉴真血脉也没有被触动。
他眼神有些闪烁, 只是因为……那些记忆交错中的某些画面,实在是……
只是这样回忆,他都觉得是僭越。
越是觉得僭越,却又忍不住去再回忆一遍,又不可置信, 又食髓知味。
他甚至羡慕记忆中, 在幡中世界里的自己。
可以如此毫无顾忌地展现对她唯一的偏爱和绝对的袒护。
凝禅只是神色古怪了一瞬,便移开了目光, 什么都没有多说。
她方才耗力过多,饶是已经无极境,也难免有些疲惫。更何况,她也总不可能干巴巴去问点什么。
最重要的是,她观虞别夜的神色,恐怕就是真的拥有了前世的记忆,应当也只是一些,绝对没有最后他伸手将自己一掌拍落的事情。
并不能解答她的某些疑问。
等到虞别夜稍微整理了思绪,努力镇定地想要重新面对凝禅的时候,低头却发现,凝禅就这样侧脸依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是又一个冷秋。
虞别夜将凝禅裹进自己穿的大氅里,又怕她难以呼吸,于是又专门将她的脸露了出来。她因为脱力而有些苍白,这样被漆黑的大氅的毛毛边裹了一圈,看起来脸就更小,只有巴掌那么大。
她睡着的时候,连睫毛都不会翕动,是真正的沉眠。
虞别夜垂眼看了她很久,然后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然后他足下绕出一个法阵,前行一步,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凝禅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巨大却温暖的床上,她裹着厚厚的被子,窗外的寒意没有渗透出来半分,虞别夜坐在窗边,以法阵将这一隅隔绝开来,安静宁谧,至于温暖,则是因为他持续地燃着笼火。
凝禅侧脸,望着跳跃的温暖火焰,沉默片刻:“所以你就在用笼火给我取暖?”
虞别夜早就发现她醒了,只是她不说话,他便也不打扰,此刻听到这个问题,他才笑了起来:“所谓笼火,说到底也还是一种火罢了。理应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凝禅幽幽看了他一眼。
她没法反驳,用笼火取暖这种事情她前世也做过。
甚至方才这句话,也是她前世说过的。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虞别夜已经端了润唇的茶过来,凝禅缓解了唇齿间的干涸,看了一眼窗外,已经认出了这是哪里:“罗浮关?”
虞别夜颔首:“之前我行走于秘境之间时,在这里长租了一套院落。后来接悬赏多了,有了积蓄,就干脆把这里买下来了。”
罗浮关的地价可以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高,虞别夜这么说,就说明他没有用当时从画廊幽梦里取出来的灵石,也足以可见他在这两年里到底接了多少任务,走了多少个秘境,又剖了多少枚妖丹。
前世没有这个院落。
这一次,到底还是有很多事情有了改变。
凝禅这一觉睡了足足六天,醒来的时候除了实在是好饿,体内已经沉疴尽褪。
她的手在床边按了一下,果不其然感受到了无数个疗愈法阵的痕迹。
她的动作没有瞒过虞别夜的眼睛,他一边往桌子上端热气腾腾的面,一边道:“之前受伤次数实在是太多,所以多多少少学了一些疗愈灵法。”
面很新鲜,劲道,显然是刚刚做好捞出锅,没有半分浸泡过久的痕迹。
凝禅吃了几口,突然问道:“你做了几碗面?”
虞别夜愣了愣:“一碗,但不够我可以再做……”
“我是说。”凝禅道:“这六天里,你做了几次面?”
虞别夜沉默片刻,又笑了起来:“都被我吃掉了,一点都没有浪费。”
凝禅深深看他一眼,低头继续吃面。
热气拂面。
她却好似看到了虞别夜一次次进出厨房,端出一碗面,等她苏醒,直到面的热气散开,面条有些泡肿在碗里,鸡汤汤底的油也有些凝固,他再抽出一双筷子,低头将这一碗已经食不知味的面仔细吃完。
这是今生的虞别夜,他不知道她吃面不喜欢倒醋,所以面里有酸味,酸得她几乎吃不到面本身的味道。
但她吃得很认真,很平静。
因为这是今生的虞别夜煮给今生的她的一碗面。
他纵使或许有了一些前世的记忆,也回想起了幡中世界发生过的事情,但他依然还是他,没有任何其他的变化。
她不喜欢醋,也不喜食酸。
但她喜欢这碗面。
吃完面,虞别夜起身收拾碗筷,凝禅起身沏茶,灵石灯照亮这一隅小院,刚刚投下一片几乎温馨的光晕。
凝禅用滚水洗了茶杯,才要摆好,目光却顿了顿。
灵石灯投下的阴影,扭曲摇晃了一瞬。
门窗都以灵法阵封印好了,哪里来的风?
她的脑中电光石火间已经反应过来了什么,掌心倏而在面前桌面上一拍,整个人已经向后跃起!
她的身体尚在半空,永暮入掌心时,便与迎面而来的剑风碰撞出了一声铮然!
几乎是同一时间,厨房的方向也响起了一片陶瓷碎裂之声!
凝禅有些遗憾地想,方才自己吃面的碗边上有几朵漂亮的粉色重瓣六初花,一看就是虞别夜自己提笔绘上去的,她很喜欢。
但看来,这一声碎裂后,这只碗应是保不住了。
“和我打还分心?”粗曳的声音响起,黑衣人的身影方才随声浮现:“小姑娘,未免太托大。”
“托什么大?”凝禅眉眼冷冷,手中的永暮上已经燃起了笼火,反手一剑劈下,饶是那黑衣人闪避再快,他的前襟依然被撕裂开来,顺带在肌肤上落下了一道灼伤:“世人皆知喊我一声望舒仙子,你又是什么东西?”
黑衣人退至阴影之中,身形仿若消失不见,空气中只剩下了他桀桀的笑声:“老夫拿人钱财,受人之托,来取你性命。”
凝禅却望着影子有了一瞬的出神:“殷雪冉是你什么人?”
黑衣人这才想起,面前这位望舒仙子的出身是合虚山乱雪峰,而他们殷家,正有一名后辈,在乱雪峰。
“没有关系,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冲我来,与她无关。”黑衣人沉默一息。
“哦。”凝禅这才道:“那就好。”
黑衣人还在好奇,什么叫那就好,而且是他的错觉吗,她怎么好像松了一口气?
这个念头还没落下,凝禅的身形已经一闪,灯火摇曳之间,竟是一只手直接探入影子之中,将他活生生从中拽了出来!
黑衣人瞳孔剧震:“这、这怎么可能……!这里这么多影子,你是怎么判断出我在哪里的!”
“陪阿冉对战太多次,你们殷家人的血源脉力我再熟悉不过。”凝禅居高临下道:“看在她的面子上,我饶你不死,说,是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的肩膀被永暮一剑钉在地上,明明有那么多让他感受到安心的影子,他却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停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