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就这样一口一口将半碗汤药都喂到了雪棠口中,待喂完药汁又给雪棠喂了几颗蜜饯,才慢条斯理去漱口。
雪棠不想再面对沈离,索性闭眼装睡, 沈离折回来的时候见她呼吸均匀、已然睡着, 便悄无声息走出了房门。
一出屋子便沉声对十一吩咐:“把安宁盯紧了,以后断不能再让她和谢贵妃互通书信。”
十一应是, 当即便部署去了。
雪棠原本是沾床就睡的性子,这一夜却怎么都睡不好,短短一夜,不知醒了多少次,天堪堪亮时便起身给谢华莹写信。
事到如今,她依然不愿意把皇兄的龌龊行径告诉旁人,只对谢华莹道自己再不能待在皇宫,定要想法子出去。
写完信便唤来凝枝,让凝枝把信传到宫外,哪成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凝枝便又将信带回了长乐宫。
凝枝皱着眉头道:“公主,南华门添了很多御林军,那些御林军虎视眈眈,像防贼一般盯着奴婢,那信是无论如何都送不出去了。”
她刚发现画轴的真相,南华门便添了御林军,若是以前她定不会联想到沈离,可现下却立马便笃定了。
皇兄可真是下得一手好棋,也不知道以前骗过她多少次,亏她还对皇兄感激涕零,真真儿是被皇兄摆了一道。
现下联络不到母妃,她自己又想不出摆脱皇兄好法子,只得从长计议。雪棠焦灼地无以复加却又无可奈何,在长乐宫闷了一整日,天堪堪擦黑便让宫人锁上宫门,怏怏地上了榻。
她尚在闷闷不乐,忽听房门被人打开,抬起头来,只见来人身材颀长、和煦温雅,不是沈离又是谁?
“皇兄怎得过来了?”凭本心雪棠是不想理睬沈离的,奈何现下处境艰难,又不想被沈离发现端倪,只得硬着头皮和他打招呼。
沈离凝着她略显苍白的小脸,温声说道:“今日怎得歇得这样早,莫不是病情又加重了?”
想到那苦涩的药汁,雪棠连忙摇头,磕磕巴巴道:“左右也无事可做,倒不如早些就寝。”
沈离勾唇一笑,一边说话一边勾起帷幔,给雪棠往身上套衣衫:“今日是姑姑节,朕带你到宫外看花灯去。”
每年的六月初六有接出嫁的姑娘回门省亲的习俗,是以叫做姑姑节,这一夜京都不宵禁,遍地掌灯,通宵达旦。
往年每到了姑姑节,雪棠都会央昭帝带她出宫游玩,买花灯,许心愿,吃小食,不知有多高兴,今年因着忧心忡忡倒把这事给忘到了脑后。
现下的处境已然糟糕透顶,她若是再自苦,又怎么能撑得下去。倒不如怎么畅快怎么来。
雪棠点了点头,待穿好衣衫又让凝枝给她疏了个俏丽的发髻才和沈离一同向宫外行去。
街道上人来人往,多是省亲的女子和小姐妹结伴而行,一边挑花灯一边说笑,好不热闹。
雪棠对漂亮的东西没有半分抵抗力,不过半个时辰,便买了七八盏花灯,手中拎不下,便让十一放到马车上,和沈离接着闲逛。
一直走到河边,只见万盏华灯渐次升起,黑丝绒般的夜幕衬着光华流转的孔明灯,美得惊心动魄。
沈离将一盏孔明灯捧到雪棠跟前,温声对她道:“你也放一盏孔明灯罢,把愿望写到孔明灯上,好让神明看到你的心愿,帮你实现。”
他话音刚落,十一就把沾满浓墨的毛笔递到了雪棠跟前。
雪棠现下最大的愿望便是摆脱沈离,从皇宫逃出去,可惜,这样的愿望是不敢示人的。
但她也不想胡乱写一个愿望来欺骗神明,于是把毛笔放到一侧,对沈离道:“我的愿望太多了,这个孔明灯恐怕盛不下,倒不如不写。”
这话倒是十分符合雪棠的性格,她在锦绣堆里长大,既喜欢美丽的衣衫也喜欢华贵的首饰,便连吃食也要最美味的,小小一盏孔明灯哪里写得下那样多的东西。
沈离轻笑一声,把孔明灯塞到雪棠手中,低声道:“不想写便不写了,好容易出一趟宫,你好歹也将这孔明灯放到天上去。”
雪棠点点头,用火折子将孔明灯点燃,松开手指,孔明灯慢慢向天空飘去,她凝着孔明灯,无声地祈愿:愿能早日离开皇宫,和母妃团聚。
雪棠正想得入神,忽觉得唇畔被一点一点濡湿,待反应过来的时候,沈离已经启开她的牙关,探到了她口中。
他吻得很温柔,雪棠却十分反感,脊背绷得紧紧的,仿若受刑一般承受着他的亲吻,所幸有夜色遮掩,他并未看到她眸中的厌恶之色。
沈离恋恋不舍得离开雪棠的唇瓣,哑声说道:“你倒也不用向神明祈愿,有什么愿望只管告诉我就成,哪怕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想法子帮你摘下来。”
雪棠没有接话,开口说道:“皇兄,我们是兄妹,现下我的情丝绕已解,我们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亲昵了。”
话毕,空气陷入短暂的静默,雪棠心跳如鼓,却依然执拗地和沈离对峙着,腰杆挺得笔直。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沈离低低笑了一声,他捏住雪棠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双眸一眨不眨地凝着她,低声道:“你见哪家的兄妹有过肌肤之亲?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女又如何还能做兄妹?”
短短一句话,彻底把雪棠心中的希望碾碎,雪棠的心从低谷直坠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皇兄是天下至尊,若真和她撕破脸,不管不顾起来,她又如何能招架得住?
她不再拘泥于兄妹之情,转而说道:“皇兄是天子,遐名在外,深受百姓爱戴,当是流芳万世的明君。
我们的关系若被人知晓了,皇兄定会被扣上罔顾人伦的帽子,天下女子何其多,皇兄又何故为了我,背上千古骂名。”
她倒是想得长远,雪棠句句都在为他着想,可又句句都在表明想要远离于他,他做了这么多,竟丝毫用处都没有,终是没有走到她心里去。
怒火在心里一点一点升腾起来,简直要把人灼烧殆尽。沈离耐性极好,现下却险些按捺不住,甚至生出了强占雪棠的念头。
他若真对她做出强取豪夺的事情来,她定会恨死他!
他深吸一口气,把心中的火焰强压下去,竭力维持着温润儒雅的样子,一点一点把心意挑明:“朕钟意你,自会做好万全准备,断不会让你不清不楚留在朕身边。”
“你原就不是皇家血脉,又何故要被公主的名头牵制,过几日朕就昭告天下,恢复你宣平侯嫡女的身份,将来也好光明正大将你迎进中宫。”
朝中之人都道雪棠出身低贱,若不是谢华莹道出真相,便连雪棠都不知道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没想到沈离竟对她的出身心知肚明。
他既查出了她的生父是谁,又是否知晓母妃还活在世上?他若是知晓了母妃还活着,会不会为了维护父皇的尊严,把母妃抓回后宫?
雪棠思绪翩飞,她张皇失措地顿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再多言,唯恐露出马脚。
多说多错,不说总不会错。她思忖片刻,决定略过宣平侯嫡女这个话题,只和沈离谈论旁的症结。
雪棠抬手拉住沈离的食指轻轻晃了晃,竭力装出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她垂下脑袋,柔声道:“皇兄不若等到我过生辰时再把我的身世公布于众,这样天大的好事,就算是皇兄送给我的生辰礼了。”
雪棠是七夕出生的,现下离七夕节也不过月余,沈离对雪棠用了这么多心思,自不会因着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和她发生龃龉。
他伸手回握住雪棠,哑声道:“只要你乖乖的,朕便什么都依你!”
二人返回皇宫的时候已至深夜,沈离的目光一直缠绵在雪棠身上,雪棠知道若不是第二日有要事处理,沈离定会在长乐宫留宿。
她在拔步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天亮时,忽见一行太医匆匆向豫章宫行去,派人一打听才知道郑太后得了热症。
热症可轻可重,若症状轻,两幅药下去便可痊愈。若症状重,沉疴月余也是有的。雪棠灵光一闪,提步便向豫章宫行去。
郑太后病得不算严重,不过潮热盗汗、阴虚内热而已,雪棠却一反常态,对郑太后格外热络。
直直跪到榻前表孝心:“母后教养了儿臣异常,儿臣却从未服侍过母后,现下母后病了,儿臣愿住在母后身边,亲侍汤药,以报母后的恩情。”
一番话说的感天动地,安乐却只当雪棠没安好心,伸手指着雪棠疾言厉色道:“你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休要在这儿假惺惺装好人。
母后原本没有大碍,若被你照料几日,指不定得变成什么模样?”
什么黄鼠狼什么鸡,饶是郑太后再疼爱安乐,也被她的话气得肝儿疼,哪有做女儿的说话没遮没拦,把母亲也骂进去的。
她横了安乐一眼,低声道:“哀家昨夜让你抄写的《清心经》可抄完了?若没抄完便接着回去抄写。”
安乐性子浮躁,为了让她平心静气,郑太后时常让她抄写经书,可惜安乐没有耐性,十次有九次都抄不完,听郑太后提起经书,她当即便不再言语,恨恨地瞪了雪棠一眼,气呼呼退出主屋。
待安乐离开以后,郑太后才把目光投向雪棠,只见她面色泛白,眼下虽打着粉底,却依旧能透出淡淡的青色,便连身子都清瘦了些许。
想到雪棠前几日从密室出来以后得情形,郑太后当即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个安宁倒也不算太蠢,知道沈离是她最大的靠山,遂替他保全名声。只心里有了计较,便想远着沈离,所以便到她这儿寻求庇护。
郑太后巴不得雪棠冷待沈离,只要他们二人能桥归桥路归路,便是让雪棠在豫章宫住一辈子都成。
郑太后顺着雪棠的话道:“你是个孝顺孩子,既愿意在哀家跟前尽孝,便只管住到豫章宫。吃的穿的一应俱全,什么都无需准备。”
郑太后将雪棠安置好,又下旨召周晗蕴进宫,周晗蕴沉稳内敛、做事周全,像极了年轻时候的郑太后。
现下郑太后生了疾,正是显示周晗蕴贤惠柔顺的好时机,郑太后断不会让她失掉这个好时机。
到了傍晚,雪棠和周晗蕴齐齐守在太后身边,瞧起来倒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好场面,不过心里各有计较罢了。
自发现画卷中的人是她自己以后,雪棠就没睡过一个安稳的觉。
现下到了豫章宫,沈离便是再胆大妄为,总也不能在他母亲的眼皮子钻到他妹妹的寝屋与之厮混,悬着的心放到了实处,雪棠便睡得格外香甜。
睡到半夜,忽听到极扎耳的敲门声,雪棠睁开眼睛,只见房门上映着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不是沈离又是谁?
雪棠自觉他不敢将动静闹得太大,便直直躺在床上不为所动,哪成想沈离毫无顾忌,敲门声越来越响,简直要把屋顶都震塌。
豫章宫耳目众多,且周晗蕴又住在隔壁,若真任沈离敲下去,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雪棠没法子,怏怏地下床打开了房门。
刚打开房门,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味,接着见沈离三步做两步冲到了屋内。
他单手将雪棠抱住,飞一般冲到拔步床上,二话不说便将她压到了身下。
雪棠心急如焚,一边捶打沈离,一边低声斥责:“皇兄想干什么,这里可是母后的寝宫,母后就住在隔壁,你是不想让我再见人了不成?”
沈离没有理会她,只把脸颊探到她的颈窝处狠狠吮了一口,吮完以后才红着眼看向她的眼睛,哑声道:“朕做了一个梦,梦到你跟人逃走了。”
话毕,伸出手臂紧紧箍住雪棠,伏到她耳边低语:“你是朕的心肝,朕离不了你,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朕也会把你追回来。”
第46章
沈离话音低低的, 却织成了一张密实的网,将雪棠牢牢缚在其中,骇得她手脚冰凉, 身子不由发起颤来。
沈离聪颖卓绝又权势滔天,他若铁了心将她留在宫内,她又如何逃得了?到时候谩骂、非议倒是小事, 与母妃永不能团聚才是最让她痛苦的事情。
雪棠越想越绝望,睫毛像雨中的蝴蝶一样颤个不停,身体也紧绷成了一条弦。
沈离察觉到她的害怕,眸中流露出浓烈的悲戚和寒意,她对他果真是半点心思都没有的。
额角青筋兀得暴起,手掌也紧握成拳,心内怒意滔天、不停地翻滚着, 简直从胸腔内迸泄出来。
沈离真想问一问雪棠,他到底哪里比不过傅修安那斯,用心筹谋了这么久,她竟半点悸动都没有。
沈离深吸几口气, 理智最终还是把冲动压制了下去,阿棠娇气, 胆子小小的,若把她吓到了,只会将她推得更远。
沈离在雪棠的脸颊上吻了一口,接着从她身上翻下去,将人侧抱到怀里, 温声道:“你不要害怕, 我不会伤害你的。”
窗外寂静一片,雪棠却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将屋内的一切都窥在眼中, 她瑟缩一下,低声道:“皇兄,你给我留点脸面好不好?”
她害怕成这副模样,他自不会乱来,只又紧了紧手臂,低声喃喃:“我不过是想和你亲近一些,你若不愿意便不会碰你。”
话毕,坐起身,双腿垂到床沿下,像幼时哄生病的小雪棠一样,让她坐到他膝间轻轻摇晃起来。
雪棠并没有产生幻觉,此时此刻,周晗蕴正站在门口,将屋内的低语声尽收耳底,她恨恨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将寸许长的指甲生生折断在袖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