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再和郑太后多做掰扯,单手将雪棠抱起向门口走去。
“你要干什么?”郑太后怒喝一声,忽生出一股浓重的无力感。
“儿子瞧着母后气色甚好,身子必是已经痊愈,既如此安宁也无需再留在您身边尽孝,儿子先送她到寝屋就寝,明日便接她回长乐宫。”话毕,大步踏出内室。
雪棠已多日未踏足过豫章宫的寝屋,一进门便看到地上横贯着一个食盒,秋木食盒最为坚固,那食盒却被摔得七零八落,也不知始作俑者用了多大的气力。
沈离对那食盒置若罔闻,抬腿一踢便将之踢到了一侧,稳稳把雪棠放到榻上。
他坐到榻边直视着雪棠,温声道:“我们是最亲近的人,合该赤诚相待才是,你心里有什么想头只管说出来,我定会知无不言。”
“你又何故将一切都憋在心里,日日对我强颜欢笑,如此,不单你自己,便是我也不好受。”
呵!什么赤诚相待,简直就是笑话。她以前倒是对他毫不设防,可他又做了什么?
他不仅像个变态一般,觊觎年幼的她,还为了皇位弑杀他的亲生父亲,甚至还想神不知鬼不觉除掉她的未婚夫。
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让她坦诚以待?
雪棠知道她是骗不过沈离的,索性便不再言语,她轻哼一声,翻身面朝里侧,只留给沈离一个倔强的背影。
她这是摆明了不想和他交心,沈离生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他将床脚处的薄被摊开,盖到雪棠身上,轻轻踱出房门。
又是一夜无眠,天还未亮雪棠便起身到院子里散步,郑太后治下有方,豫章宫的宫人无论做什么都有条无紊,今日却十分忙乱、来去匆匆。
雪棠喝住一个宫人询问缘由,只听宫人道:“天气的越发热了,太后娘娘受不住暑气,欲要往小泉山避暑,辰时便要出发,奴婢得在娘娘出发之前,把细软收拾妥当。”
宫人话音刚落,太后跟前的大宫女翠珠便行至雪棠跟前,翠珠向雪棠行了个礼,温声道:“九公主,太后娘娘道您纯孝,甚喜欢您,便是到小泉山避暑也要带您同去。”
雪棠知道太后这是要和沈离打擂台,母子二人既已撕破脸,太后也不欲再粉饰太平,铁了心要将他们二人分开。
若是以往,雪棠定不敢私自随着郑太后外出,可现下前有狼后有虎,与其和沈离谋皮,倒不如跟太后出宫。
说起小泉山,雪棠忽得便想起了谢华莹的嘱托。或许她就此能从小泉山逃往豫南也未可知。
她看向翠珠,温声道:“容我到长乐宫收拾一些细软,待收拾停当便往豫章宫来。”
收拾细软只是个由头,带上那包药粉才是真。雪棠唯恐随行的宫人帮她整理行礼,遂把药粉装到了袖兜内。
待收拾完一切,又行至凝枝的屋舍。凝枝正在绣帕子,看到雪棠忙站起身来:“公主怎得这个时辰回来了?”
雪棠关上房门,将一个包裹塞到凝枝手中,低声道:“太后要带我到小泉山避暑,若能寻到机会,我定要逃到豫南去。”
“这包裹里面是一件医女的衣衫和一块儿令牌,你若听到小泉山有什么动静,就只管出宫向豫南逃去。”
凝枝不似雪棠,雪棠身份特殊,宫内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她,是以哪怕谢华莹给了她一套医女的衣衫也不敢轻举妄动。
凝枝便不同了,她不过是个宫人,讲便是逃了,一日半日的恐怕也不会有人察觉,便是被人察觉了,恐怕也不会大动干戈去追捕。
自知道真相后,凝枝恨不得立马就把雪棠送到宫外去,可惜她无权无势,除了干着急半分用处都没有。
现下听到雪棠有法子逃走,自是欢喜不已,她接过包裹,低声对雪棠道:“公主若能逃出这牢笼,便只管去罢,无需为奴婢担忧,奴婢微末之躯,总能保全得了自己个儿。”
雪棠颔首,复又匆匆折回豫章宫。
花厅内郑太后正怏怏地侧躺在贵妃椅上假寐,眼角眉梢皆是倦意,显见昨夜未休憩好。
雪棠躬身向她行了个礼,便恭恭敬敬垂立到一侧。
这时只见安乐风风火火而来,她瞥了雪棠一眼,复把目光投到郑太后身上,朗声道:“母后,我们好容易到小泉山清静几日,您又何故把安宁也带去。”
“儿臣最厌恶安宁,只看她一眼便食不香、睡不安,您若真心疼爱儿臣,便将安宁留在宫内罢!”
安乐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即便当着雪棠的面也毫不掩盖对她的厌恶。
郑太后对安乐一向百依百顺,这次却难得的违了她的意。
郑太后看向安乐,训斥道:“安宁是你的妹妹,你们合该姐妹情深,又何故总针尖对麦芒似的针锋相对。”
安乐诧异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郑太后,委屈巴巴道:“母后,您怎么也开始维护安宁了,皇兄偏……”
屋内站着半屋子宫人,安乐又没遮没拦惯了,郑太后唯恐她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忙打断她:“够了,你休要再胡言乱语。”
话毕看向一侧的翠珠:“还不赶紧请七公主上马车!”
翠珠应是,半请半胁迫地将安乐架上马车。
小泉山果真是避暑的好地方,不知比京都凉快多少倍,天一暗下来,太后便命人搭了炙炉,在院子里炙羊肉。
不过须臾,羊肉的香味便散播开来,勾得人食指大动。众人大快朵颐一番,才纷纷离去。
雪棠行至半路,忽发现自己腰间的荷包不见了踪影,丢了荷包倒不要紧,若有人用她的荷包做文章便大大不妙了。
她带着宫人折返到炙羊肉的院内,仔仔细细在院内搜了一翻都未寻到荷包。既未拉在院内,那丢到了来时的路上也未可知。
雪棠复又带着宫人寻到行宫外围,行到竹林时,忽被一群人团团围住,那群人二话不说便从麻袋里抓出一堆东西向雪棠投掷而去。
那些东西又凉又滑,身上布满浓稠的粘液,肚子圆滚滚鼓起来,还发着“呱呱”的声音,不是蟾蜍又是甚?
雪棠最厌恶蟾蜍,只觉得毛骨悚然,不自觉便向一侧躲去,旁边的人又哪里肯轻易放过她,圈子越围越小,直围得雪棠无处可逃才停将下来。
蟾蜍在地上跳来跳去,有的甚至跃到了雪棠身上,雪棠吓得尖叫起来,随她出宫的宫人手忙脚乱帮她驱赶蟾蜍,一时之间乱成一锅粥。
这时,忽听到一阵马蹄声,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两个彪形大汉骑在高头大马上,直向着他们的方向冲来。
那马速度甚快,直接便将人群冲散了,待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雪棠已不知所踪。竟是被掳走了。
主子出了事,下人又哪里能全身而退,宫人吓得血色尽失,匆匆折回行宫寻太后去了。
那几个拿着麻袋的黑衣人也有些无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忙把夜行衣脱下,丢到低矮的草丛中,奔回安乐的寝宫复命去了。
“你们是说安宁那贱人被掳走了?”安乐惊得目瞪口呆,“我不过是想给她点颜色瞧瞧,又如何想要将她掳走?”
女子的名节最为重要,被人掳走过的女子,哪怕身子还是清白的,名节也已然保不住了,女子若失去了名节,便会被人诟病,与其被人指指点点,还不如死了干净。
安乐豁地站起身来,原想找太后讨主意,却又唯恐太后责怪她捉弄雪棠,复又坐回矮榻上,只神色惶惶,始终不能展颜。
她紧盯着院外,不过片刻便见一群士兵举着火把匆匆而去。安乐悬着的心这才平静了一些,太后身边的侍卫皆是人中龙凤,他们若去追寻,定能把雪棠给寻回来。
雪棠是个狐狸精,随时都能让沈离的清誉扫地,郑太后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可现下众人都知道雪棠随她到小泉山避暑来了,雪棠若在小泉山出现差池,沈离定会把仗算到她这个母亲头上。
自己生的儿子自己了解,这个梁子若是结下了,沈离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人命关天,现下不是置气的时候,郑太后重重叹了一口气,扭头看向一侧的翠珠:“寻个机灵点的侍卫赶到宫里去,务必要第一时间把九公主被掳走的事禀告给陛下。”
骏马势如闪电,雪棠脸面朝下,腹部横贯在马背上,骏马颠簸着她的腹部,让她恶心难当,肠子几欲被颠出来。
身子的不适,让她头昏脑涨、无暇他顾,只盼着能早些停下来,缓一缓难受之感。
雇主谨慎,千叮咛万嘱咐要离小泉山远一些了再动手,罗东罗西沿着偏僻的小路奔下了小泉山,原想到远一些的乱坟岗再结果马上之人的性命,哪成想一下山便看到有一队官兵在巡逻。
虽说在天子脚下,但因着小泉山人烟稀少,甚少有官兵踏足,罗西自觉那官兵和他掳走之人有关。
为了不引人注意,忙勒住缰绳,将雪棠抱到了就近的客栈里面。
待进了屋,才一阵后怕。小泉山里面建着皇家北苑,能入内者非富即贵,他真是猪油蒙了心才被一千两银子迷得失了心智,答应了杀人的勾当。现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是后悔也已然晚了。
左右官兵还在楼下巡视,他们也走不了,倒不如先填饱肚子再行计议。
罗西和罗东对视一眼,一人拿出绳索将雪棠的双手牢牢缚住,另一人拿出布帛把她的檀口塞满,才将房门锁上,下楼吃饭去了。
待人走了雪棠才镇定下来,她知道这次想要夺她性命的人定不是郑太后,郑太后若想下手,在山上就方便不过,又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那人也定不会是安乐,将她团团围住向她投掷蟾蜍的人虽穿了黑衣却并未换鞋子,他们脚底的皂靴绣着豫章宫的图样,豫章宫的人却出郑太后也只有安乐能支使得动。
将她掳走的人,很明显和投掷蟾蜍的人不是同伙,那到底会是谁支使得呢?
雪棠思忖半晌,脑海中忽得便出现了周晗蕴的身影?除却周晗蕴再没人有立场害她,可周晗蕴平素看起来端方文雅,断不像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雪棠思来想去总捋不出头绪,罢了、罢了,无论如何,还是先脱身为好。
墙角的矮几上点着一支蜡烛,雪棠蹭到矮几边,将捆着绳索的手腕置到烛火上面,绳索被点燃,雪棠凝白的腕子也被烧得通红。
她强忍着疼痛,待烛火将绳索烧断,才腾出手来,这时,手腕已被烧得血淋淋一片,严重的地方甚至成了焦肉。
雪棠疼得汗水直流,却还是强撑着站起身,打开了一侧的窗户。
雪棠原想忍受椎骨之痛从二楼跳下去,没想到窗户边竟有一棵老槐树,真是老天保佑。
她顺着槐树往下爬,乍一落地,便撒腿向山林深处跑去。山林茂密,她又生得小巧,在密林中最容易藏身。
大约跑了一刻钟,雪棠忽听到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声音惊天动地,少说也有上百人。
她心有戚戚,自知跑不过马匹,忙缩身藏到山崖旁的灌木丛中。
马蹄声越来越近,雪棠的心也越提越高,她汗毛直立,僵着身子探听外面的动静。终于,那队人马在离她还有十几步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陛下,卑职已将整座小泉山都寻了一遍,未曾寻到九公主。”
是十一的声音,雪棠的心倏得便放松下来,原想冲出去投奔沈离,可转头一想,若是能趁乱逃出沈离的掌心,也不为一翻好际遇。于是她又强压下狂奔出去的冲动,径自静默着。
这时只听沈离道:“照安宁的性子,从客栈逃出来以后定会奔到山林,尔等且寻仔细,安宁定就在这山中。”
他竟这般了解自己,这般笃定,雪棠原本升起的希冀又一点一点坠落下去,便连手脚都变得冰凉。
御林亲卫最是迅疾,沈离一发话,便如闪电一般四散开来,沈离原也要前行,眼角余光忽瞥见十几步外的灌木丛下有一角藕色衣衫。
夜色深沉,若是旁人哪里能瞧见那一小块儿衣衫,可他视力超群,不仅瞧见了那衣衫,甚至连衣衫上的海棠花纹都瞧得清清楚楚。
他沉着脸踱到灌木丛旁,“唰”的一下抽出长剑,长臂一挥便将灌木拦腰斩断。
他居高临下睨着雪棠,眸中寒光四溢,声音也冷得迫人:“妹妹,你可真让皇兄好找!”
第48章
哪怕沈离的恶行罄竹难书, 在雪棠面前也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样子,现下他沉着脸凝着她,眸光比寒冬里的冰雪还要凄寒。
雪棠心有戚戚, 她瑟缩一下,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尽力拉开和沈离的距离。
她下意识的动作彻底把沈离心中的怒火点燃, 他弯下腰捏住雪棠的下颌,一点一点提起来,强迫她与他对视,低声问道:“你怕我?”
雪棠将他眸中的阴鸷和凛冽尽收眼底,脸上的惊恐之色愈发明显,她摇了摇头,继而又点了点头, 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竟如此惊慌失措?
心坠落到底,继而便是一股锥心刺骨的疼,骨头都仿佛要迸裂一般。
沈离自认为对雪棠用尽心思,没想到她一心想从他身边逃离, 现下更是避他如蛇蝎,仿若他是洪水猛兽一般。
既然柔情小意捂不热她的心, 又何故再伪装自己?
沈离不再言语,沉默着将雪棠掼上马背,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