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落势迅猛,须臾间就与她齐平,沈离猛然把雪棠抱到怀中,翻了身,将她置到他的身体上方。
身体像是散了架,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雪棠费力地睁开眼睛,四周是枯黄的草丛,身下是沈离坚实的身体。
垂眸去看,只见沈离双眸紧闭、脸色苍白,背部隐隐有血痕渗出来。雪棠呼吸一窒,忙从沈离身上翻下去。
翻身而下的时候小腹像是被什么东西绞着,难受的痛不欲生,冷汗淋漓而下,雪棠伸手托住小腹,这时忽觉下身泄出一股热流,接着衣裙便沾染上了点点红色。
雪棠呼吸一滞,募得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孩子怕是保不住了。眼泪不自觉便从眼角滑落下来。
形势危急,雪棠又哪里顾得上伤情,她拿出帕子将脸上的泪水揩干净,俯身凝望着沈离。
“皇兄!”她低低唤了几句,那声音像是沉入了大海,激不起半点浪花。
皇兄莫不是……
思绪变得无比混乱,全身的血液都冷却了下来,雪棠瑟缩一下,试探着把食指探到沈离鼻腔下面。
老天保佑,所幸还有呼吸。
雪棠一下子就振奋起来,扯着嗓子开始唤人:“来人呀,有没有人?”
她喊得喉咙都快破了,依旧没有等来搜救的官兵。
皇兄危在旦夕又怎么敢耽搁?雪棠不想坐以待毙,便站起身想要到四周寻人。
小腹痛如刀绞,雪棠咬紧牙关,捂着小腹跌跌撞撞向远处行去,下身还在流血,她却毫不在意,枯黄的野草上留下一行行血迹。
疼痛一点一点加剧,约莫行了一刻钟,雪棠终是坚持不住,跌坐在草地上。
四周静寂如水,半点声响都没有,雪棠瘫倒在地上,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终究还是她连累了皇兄,是她对不住皇兄!
不,她不能就此放弃,她必须要找到人搭救皇兄。
双手抚在地上,雪棠欲要站起身,却怎么都站不起来,尝试了五六次,好容易站起来了,双腿一软,复又重重摔倒到地。
她真是没用,雪棠恨极了自己,却又无能为力。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这时,忽听到一阵喧嚣,雪棠睁开眼睛,只见一队人马擎着火把由远及近而来。
大帐内温暖如春,雪棠的心却冰到了极点,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却都是同一套说辞,她的孩子彻底没了。
祸不单行,沈离因着受伤太重,心脉俱断,虽还吊着一口气,恐怕也捱不了多久。
太医最是审慎,且沈离又是大英的君主,若不是他的身子差到了极点,断不敢有这番说辞。
雪棠伤心的几欲昏厥,但她知道沈离现下危在旦夕,她合该立起来了。皇兄护了她十六年,她也当竭尽全力为皇兄遮风挡雨。
雪棠强忍着疼痛坐直身体,她仰靠到引枕上喊了一句:“来人!”
十一应声而入,雪棠低声说道:“龟兹余孽众多,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你定要护好众位太医的性命。”
“从今往后,随行的太医俱宿在主帐侧边,派遣专人护佑,没有传召不可离开大帐一步。”
话毕,她又把目光投向太医,沉声道:“陛下吉人天相,虽坠落悬崖却龙体康健,半分不适都没有。众位大人记住了吗?”
雪棠娇娇柔柔的,目光却极其迫人,莫名的竟带了几丝沈离的影子,极具威慑力。太医都是人精,圣上的安危事关江山社稷,一个不察就会引起战乱,他们又如何敢多言,只拱手应是。
十一只当雪棠是一朵空有其表的娇花,万没想到她在关键时刻会有这样的决断。
他当即便应了一声是,带着人将一众太医引到了主帐侧边的帐篷里。
第74章
更漏滴答作响, 蜡烛换了一盏又一盏,雪棠一动不动地坐在榻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离。
雪棠惶恐极了,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无措过,沈离虽然就在她眼前,她却觉得他虚幻的仿佛一缕烟, 似乎风一吹就会散掉,她又哪里还能抓得住他?
若知道他会变成这副模样,她当初又如何会舍得离他而去,她若安安分分待在京都,他又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雪棠越想越觉得悲戚,悔恨交加不由痛哭出声。
这时门帘被人掀开,谢华莹走到帐内。看到雪棠伤心不能自抑, 她万分心疼,忙把雪棠眼角的泪珠揩掉。
柔声说道:“母妃知道你担忧圣上,可你刚刚小产,身子还十分虚弱, 断不敢劳心劳神,更不能流眼泪, 如此下去,将来是会落下病根的。”
雪棠不想让谢华莹担忧,只顺着谢华莹的话点了点头,可若让她离开大帐到隔间休息,她也断然做不到。
小月子伤身, 最受不得寒, 谢华莹知道雪棠断不肯离开沈离一步,便吩咐宫人往主帐加了几盆碳火, 又往沈离的床榻旁加了一张小榻。
寒夜凄冷、漫漫无边,雪棠就那样躺到小榻上寸步不离的守着沈离。
一连守了五日,沈离半点清醒的迹象都没有,太医虽未明言,却都暗暗笃定沈离再醒不过来了,只有雪棠执拗得认为沈离会清醒过来。
皇兄不同于旁的皇子,他打小就到边疆历练,是在血海尸林中厮杀出来,又怎么会这样轻易便死去。
况且他又怎么会舍得将她一个人留在世上呢?他定然舍不得离开她。
虽说雪棠将沈离昏迷不醒的消息死死压了下去,但军队在返程途中一连驻扎五日,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猜疑。
天子的安危事关江山社稷,不知有多少人盯着那把龙椅。雪棠不敢再拖下去,为了掩人耳目,便和十一商量了一番,决定启程向大英折返。
军队浩浩荡荡而去,虽说沈离再未露过面,但每日里都会有大将到主帐内议事,众人这才打消了疑虑。
只他们不知与将领议事的人根本不是沈离,而是雪棠私底下在民间寻找的一个口技先生。
因着雪棠放出了沈离偶感风寒的消息,议事时那口技先生就卧在榻上,隔着纱帐和众将领说话。
时下太平无虞,哪怕议政也只谈论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口技先生按照雪棠的叮嘱,只说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
将领们只当自己愚笨,领会不了陛下的圣意,也不敢多问,只绞尽脑汁思忖着应对。几日下来,雪棠倒是把沈离身受重伤的事情瞒了个天衣无缝。
御驾平缓行驶,哪怕行得再慢,最终也于一个月后行至京都。
为了掩人耳目,雪棠特特吩咐十一于夕阳西下之时带领御林军进京。
沈离战功卓著,深受百姓爱戴,哪怕御驾进城时天色已昏然欲黑,百姓仍夹道相迎,高呼万岁,场面好不壮观。
马车穿过人群缓慢行至皇宫,臣工分列在甬路两侧,纷纷向沈离行礼。
沈离任人唯贤,甬路两侧的官员皆是人中翘楚,哪怕已做好了准备,雪棠的心也依旧紧紧揪了起来。
她看向平躺在车内的沈离,月余的时间,沈离皆处在昏迷当中,他滴水未进,只靠着汤药维持生命,原本健硕的身子削瘦了很多,摸上去瘦骨嶙峋,简直硌手。
莫说旁人,便连雪棠也不知道沈离到底能不能撑下去,她握住沈离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用力捏了一下。
哪怕他真的不行了,她也要在他撒手人寰之前替他守住江山。决不给旁人可乘之机。
雪棠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坐在车尾的口技先生吴章。
吴章出身乡野,没见过世面,在军营时倒是可以勉强应对将领们,可甬路两侧的臣工实在太多,气势颇盛,他被吓得三魂直接去了六魄,又哪里还说的出话来?
他瑟缩着身子,偷偷瞄向雪棠,正巧和雪棠的眼光碰到一起,便再不敢闪躲了。
雪棠淡声道:“你既上了这条船,在圣上清醒之前就断不能下去,你若能将事情遮掩过去,将来定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若是事发,莫说你自己,便是你的九族都会被屠杀殆尽。”
雪棠的声音轻轻柔柔,却将吴章彻底震住了,他被吓得毛骨悚然,眼睛瞪得似铜铃。
现如今九族的安危皆系在他一人身上,他又如何敢懈怠,虽说惊惧交加,所幸口技了得,最终还是按雪棠的交待将马车外的臣工打发了一番。
吴章将沈离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无一人有所怀疑,众人皆在他的命令下返程归家。
马车行到太极宫的时候,天色已然黑得透彻,十一将院内的宫人打发了个七七八八,只留下两个心腹,将沈离抬到寝屋。
皇宫的夜静得骇人,落针可闻,雪棠从未像现下这样厌恶夜里死一样的寂静,她坐在榻边,目不转睛地凝着沈离,只盼着他能像以前那样絮絮地和她说一会子话。
可惜,她凝着他瞧了两个时辰都听不到他的声音,她轻叹一口气,轻轻上榻,抱住他的劲腰,依偎到他怀里,慢慢入睡。
圣上离京三月有余,朝臣积攒了数不尽的要务想要上奏,翌日寅时太极殿便挤了个满满当当。
寅时三刻是上朝的时辰,众人翘首以盼,哪成想没盼到沈离,反倒听到大监传旨,说是圣上感染风寒要罢朝三日。
众人一阵唏嘘,不过到底不敢多言,只纷纷到内阁议事去了。
三日后,臣工又精神抖擞地到太极殿上朝,得到的依旧是圣躬违和的消息。
直到第三个三日,众人才察觉到异常。普通官员自不敢多言,由内阁三位阁老出头,到太极宫探望圣上。
阁老们在门外求见的时候,雪棠正在给沈离擦拭身子,听说久卧病榻的人十有八九会长褥疮,皇兄那样如切如琢的人,怎么能忍受得了身上长褥疮。
是以雪棠一日里要给沈离擦拭三次身子,擦拭完以后还要推着他到廊下晒太阳,太极宫被十一牢牢把控着,雪棠倒也不害怕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她不急不缓把沈离的身子擦干净,给他换上干爽的衣裳后,便让人将内阁元老引到了屋内。
雪棠也不避讳,就坐在八仙桌侧边旁听。
沈离钟意雪棠的事情朝臣无人不知,虽说阁老们暗暗责怪雪棠红颜祸水,到底不敢明目张胆和她叫板,只将她当作空气,视而不见。
三位阁老走到龙榻旁,隔着纱帘向沈离行礼。
帘内传出几道低咳,待咳嗽完了,沈离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卿皆上了年纪,无需多礼,快快起身。”
听到熟悉的声音,阁老们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暗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病的道理,圣上励精图治,现下又远赴龟兹立下了不世之功,舟车劳顿,偶尔病上一段时间也无可厚非。
他们又对沈离嘘寒问暖一番,这才躬身退出了太极宫。
待屋门合上,吴章方从帐内钻出来,神色紧张,又是一头冷汗。
本性难移,且吴章的表现相比以前已稳妥了很多,雪棠也不多做苛责,挥挥手将他打发到次间,便推着沈离到院内晒太阳去了。
初冬的阳光最是温和,柔柔的洒到身上,照得每一处都纤毫毕现。
雪棠凝着沈离的脸颊,只见他血色尽失,脸色白的仿若透明,似乎随时都会化掉一般。
雪棠伸出手,一寸一寸抚摸着沈离,从高挺的鼻梁一直抚摸到下颌,不知不觉便流下眼泪来。
眨眼间又过了十日,屋内虽烧着地龙到底不似以往暖和,雪棠忽得想起她出宫之前曾给沈离做过一双棉袜,她的手艺虽不精湛,好歹是一份心意,总要给沈离穿上才能称心。
雪棠给沈离擦拭完身子,便回长乐宫取棉袜,那袜子放在床头的暗格里,等闲寻不到。
她刚拿到袜子,便见凝枝匆匆奔到屋内,火急火燎道:“公主,大事不好,敏王带着人到太极宫去了。”
敏王是昭帝第七子,外家乃镇守一方的大吏,手握重兵,甚有权威。因着齿序比沈离靠后,军功不及沈离煊赫,这才未敢和沈离一较高低争夺皇位。
敏王不似朝臣,沈离若是有虞,他便是头一份的受益者。现下若让他瞧出些什么,沈离又哪里还能善终。
雪棠神色一凛撒腿就向太极宫奔去。
敏王是沈离的兄弟且大权在握,他若坚持要瞧一瞧兄长的身体,便是十一也无法拒绝。
雪棠折回太极宫的时候敏王已然进了寝屋,雪棠悬着一颗心向内室奔去。
她跌跌撞撞跑到内室门口,只见敏王正隔着纱帘和“沈离”说话,谢天谢地,所幸她特特叮嘱了吴章躲在帐内,倒也没出什么纰漏。
她刚长舒了一口气,忽见敏王倏得站起身,大步向床榻走去。
“七皇兄,你要做什么?”雪棠大喝一声,提脚就进了屋,身子在微微发抖,她的声音却格外沉稳,“陛下染了风寒,最怕寒凉,屋外寒冷,你身上带着寒气,莫要靠近陛下。”
看着雪棠紧张的神色,敏王愈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想,沈离最是勤政,若不是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他又岂会连续二十多日称病罢朝。
再者,他特地找人打听过,十日前三位辅臣虽和沈离说了几句话,到底隔着一层纱帐,没能面见沈离,谁知道里面有没有猫腻。
联想到种种,敏王心里愈发有底气,便更不把雪棠的话放在心上,抬手便去撩那重重垂落的纱帘。
事情再没有转圜的可能,今日断不能让敏王活着走出太极宫。
“十一!”雪棠大喝一声,“快些带人……”
话音还未落,便见原本趾高气昂的敏王忽得后退一步,脊背一下子便僵直了。
接着耳边便响起沈离的声音,是的,是沈离的声音,而不是吴章刻意模仿的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