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长乐宫密室里的画卷吗?那些画不是陛下画的,都是先帝所做。我们都被昭帝那老贼骗了,他待你哪里是父女之情,分明就是男女的情意。你未及笄的时候,他就觊觎你的身子……”
谢华莹一点一点将昭帝对雪棠的龌龊心思道了出来,她越往后说,雪棠的脸颊越白,继而血色尽失。
雪棠只觉得头痛难当,耳朵嗡嗡作响,到了最后竟连声音都听不到了,只能看到谢华莹的嘴唇在不停地翕张。
“母妃!”她轻轻唤了一声,而后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雪棠身子一斜,像倒栽葱一般直直向下坠落,沈离眼疾手快,疾步上前,一把将人抱到怀中,匆匆折进内室。
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都说是九公主是受了刺激,情绪起伏太大才导致的晕厥。
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们也不敢确定九公主到底还能不能醒来抑或什么时候能清醒,只能开一些方子,让宫人喂给九公主食用,好歹不能让公主短了营养,影响腹中的胎儿。
她好好的女儿就这样人事不省了,若不是她把真相告诉了阿棠,阿棠又何至于这样,谢华莹悔恨交加,只伏在雪棠的榻边低声啜泣。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沈离也不似以往那般淡然,他锁着眉头在屋内走来走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要瞧一瞧雪棠有没有清醒。
熬了整整三日,谢华莹到底上了年纪,终是撑不下去,虽满心担忧雪棠,却也不得不到隔间休息,夜间只沈离一人守在雪棠身边。
雪棠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她还是五六岁的模样,虽年纪小小却甚爱美,乌发上簪满了明丽的海棠花。
昭帝和她同坐在龙撵上悠然自得的赏花,她说喜欢御花园那株最大的丁香,昭帝当即便命人将那株丁香移到了长乐宫。
长乐宫是她的寝宫,如此她便可日日都能瞧到那株丁香了。
父皇待她可真好,雪棠高兴极了。
龙撵慢慢前行,雪棠忽听到一阵悦耳清脆的鸟鸣声,抬起头,只见繁茂的枝叶间藏着一个鸟窝,一只小小的雏鸟正探头探脑打量外面的世界。
那鸟毛色明丽,眼睛又圆又可爱,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父皇,我想把这只小鸟养在身边。”雪棠看向昭帝。
昭帝对她的要求无所不应,便连雪棠要亲自爬到树上掏鸟窝都答应了。
宫人把雪棠托到树叉间,雪棠一只手扶着树枝,另一只手去抓小鸟,那树枝看着粗壮,哪成想半点不中用,雪棠借力的时候生生将树枝折断了去。
她“低呼”一声,随着树枝往树下跌落。恍惚间看见昭帝慌忙站起身,伸着双臂去接着她。
她跌落到昭帝怀中,不知为何,原本慈祥的父皇倏得就变成了凶狠的野兽,那野兽当即便张开血淋淋的大口向她脆弱的脖颈咬去。
雪棠浑身发冷,在极度的惊恐中睁开双眸。
所幸屋内并没有凶狠可怕的野兽,唯有重重烛影还有仰躺在藤椅上小憩的沈离。
沈离似乎消瘦了很多,原本合体的衣衫套在他身上空落落的,清俊的脸庞愈发显得棱角分明。
沈离警觉,雪棠的目光刚落在他身上,他便睁开了眼睛,原本清润的眼眸布满血丝,也不知多长时间没有好好安寝了。
“阿棠,你醒了!”沈离喜出望外,一双眸子紧紧凝着雪棠,仿若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他的眸光何等锐利,只一眼就发现雪棠身上泅上了汗水,寝衣湿淋淋的沾在她的肌肤上。
“你怎么了,是做了噩梦还是身子不舒适?”沈离抛出一连串疑问,转身就要去寻太医。
真相大白,雪棠再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对沈离冷面以待,他虽骗过她,却是实实在在对她好的,他甚至为了保全她,杀掉了他的亲生父亲。
哪怕昭帝和沈离的父子之情十分淡薄,他们也是血脉相连的骨肉。他待她的心意不可谓不深。
想到昭帝,想到她全心全意崇敬的父亲对她存有的龌龊至极的心意,雪棠只觉得浑身恶寒,胃里不自觉便涌起一股酸水。她伏到榻边,当即便呕了出来。
过了头三月以后,雪棠的食欲虽不像以往那般好,好歹再没有呕吐过,看到她呕得撕心裂肺的模样,沈离满心焦虑。
先让人把呕吐物清扫干净,复又递过茶盏伺候雪棠漱口。
待雪棠漱完口,太医和谢华莹夫妇便前后脚进了屋。
看到女儿清醒过来,谢华莹自然是十分高兴的,恨不得当即便把女儿抱到怀中嘘寒问暖一番。
可事关女儿的康健,她也只能后退一射之地,先让太医给雪棠问诊。
雪棠的气血还是有些虚,但身子并无大碍,太医叮嘱了几句,提笔开了方子,便退出屋舍。
待太医出了门,谢华莹便坐在榻边和雪棠说话,两人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谢华莹见雪棠神色疲惫似是困倦了,才依依不舍折回自己的寝屋。
雪棠平躺到榻上,刚要入睡,便见沈离进了屋。
自己一心怨恨的人原是为了自己才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雪棠既内疚又觉得别扭,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面对沈离。
她翻了个身面朝里侧,背对着沈离,低声道:“皇兄,我想静一静,你暂且出去罢!”
她实在是需要时间来思考一下以后如何跟沈离相处。
沈离只当雪棠不愿意看到他,虽满心忧虑却又唯恐惹雪棠不快,只依言走出房门。待房门关上雪棠才放松下来,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夜深人静,雪棠原本正在熟睡,忽觉得小腹胀胀的,近几个月她一直有起夜的习惯,便披上外衫向盥室走去。
路过菱花窗,忽见门外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那人身姿笔挺、如松似柏,也不知站了多长时间。
凌冽的秋风呼啸而来,拍打着院内的灯笼,灯笼东倒西歪,不知吹灭了多少盏。唯有他岿然不动。
雪棠的心颤了颤,突然就柔软了一些。
她打开房门,冲着那背影低声说道:“皇兄,你进来吧!”
话毕,也不看身后那人的反应,转身向盥室走去。
偌大的屋子,分明只多了一个人,雪棠却觉得沈离的气息无处不在,屋内顿时就变的热腾腾的。
她知道他虽睡在小榻上,目光却一直粘在她身上,短短一夜不知起来了多少次,不是给她掖被子就是凝着她发呆。简直把她当成易碎的琉璃来看待。
沈离原本早就计划向大英折返,因着顾及雪棠的身子便一拖再拖。约莫过了小半个月,见雪棠渐渐康健起来才拔营动身。
到底是不放心,沈离唯恐累着雪棠,向大英折返的行程格外稳缓,天堪堪擦黑便就地安营扎寨。
龟兹一行大获全胜,将领们特地到营帐请沈离参加庆功宴。都是以往在北疆并肩作过战的兄弟,沈离不好拒绝,遂答应下来。
他将人打发出去,复看向雪棠,低声道:“一会儿子有篝火晚宴,庖厨会当场炙烤羊肉,你也出去用一些罢。”
雪棠爱热闹,分明是静不下来的性子,可近期一直有些怏怏地,总不愿意动弹。
沈离总想法设法带她外面去,可她除了和谢华莹说话,再不愿和任何人打交道。
果不其然,听到沈离的提议她再次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我胃口不好,不想食炙羊肉。”
沈离又劝了几句,见她实在不为所动,便起身到帐外参加晚宴。
火焰熊熊燃烧,众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好不畅快。
宴至正酣,忽听士兵大声喊道:“不好啦,粮仓着火了。”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众人闻言纷纷向粮仓的位置涌去。
这边,雪棠正在酣睡,忽听到一阵骚动,她近日总是没来由得疲倦,即便想知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懒得动弹。
遂支起身子,扬声唤了一句:“来人!”
帐帘被人掀开,来人高鼻深目,肌肤苍白如雪,哪里是伺候的宫人,分明是潜逃已久的二王子弥沙。
第73章
“来人, 快来人!”雪棠心跳如鼓,她大呼一声,起身向帐外奔去。
弥沙又岂会让雪棠得逞, 他一只手捂住雪棠的口鼻,另一只手钳住她的腰肢,手臂一用力便将雪棠掳到了帐外。
帐篷外倒是有士兵看守, 奈何大部分人都奔到粮仓救火去了,只余下不足十人。
沈离日日和雪棠同吃同住,甚至还因着雪棠推迟了回大英的时间,单这一点,士兵们便知雪棠在沈离心中的地位不同凡响。便是拼上他们自己的性命,也要护雪棠平安。
哪怕弥沙带了上百人,他们也毫不畏惧, 纷纷抽出腰间长刀与龟兹士兵厮杀起来。
厮杀声震耳欲聋,奈何粮仓处的火势太大,众人都急着救火,便是士兵大声呼救也无人能听到。
龟兹士兵气势如虹, 赵伍长身边的士兵渐次倒下,他知道再护不住雪棠了, 闪身躲到帐篷后面,飞快向粮仓的方向奔去。
帐前的士兵尽数倒下,弥沙勾勾嘴唇,鹰隼般的眸子里露出晶亮的光,他携着雪棠翻身上马, 扬鞭向远处奔去。
雪棠的腹部贴在马背上, 头脚垂在马背两侧,随着骏马的奔跑, 腹部不停地颠簸,恶心之意涌到喉间,她“唔”地一声便吐了出来。
起初弥沙只当雪棠受不了颠簸才呕吐出来,当雪棠呕了半刻钟的时候,他方察觉到异常。
弥沙慧心妙舌,幼时常常在龟兹王跟前出风头,势头甚至压过了大王子,甚得龟兹王的欢心。
王后母家势大,又是个不能容人的,自不会任弥沙骑到大王子头上,当即便命嬷嬷往弥沙的饭菜中下了慢性毒药。
那毒药药性微弱,便是太医也诊不出来,但日久天长积累起来便足以夺掉人的性命。
弥沙十岁那年毒发险些一命呜呼,幸而遇到高人指点方知道毒药的始末。
王后手段狠厉,弥沙为了保命便一直装病。自此,再不敢用御膳房的饭食,甚至还学了一手好医术。
见雪棠呕的不同寻常,弥沙当即便腾出一只手握到雪棠的手腕上,一探到雪棠的脉搏便知道她怀了身孕。
真是承天之佑,弥沙虽知道雪棠在沈离心目中的份量不同凡响,却也摸不清沈离到底能为雪棠付出到什么地步。
现下雪棠怀了沈离的骨肉,沈离自得为了她肝脑涂地。
弥沙嘴角的笑容越来越盛,马鞭也甩得越来越快,骏马势如闪电,飞奔到悬崖之上。
弥沙把雪棠从马背上抱下来,拿出绳子往她身上捆绑。
雪棠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情况越是危机,她的头脑越是清明。
“你要做什么?”她警惕地盯着弥沙,扬声说道:“现如今龟兹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我若是二王子定当明哲保身,好生保全自己的性命,断不会暴露在劲敌面前。”
听到雪棠这番话,弥沙才把目光投到她身上。
因着奔波了一路,此时的雪棠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脸颊也十分苍白,分明处在极狼狈的境地,她却不卑不亢,泰然自若。
美貌和气度并存。
也难怪沈离整颗心都放在她身上。
这样的女子合该得到当权者的青睐。
雪棠的话不无道理,可惜,弥沙在王后的压制下韬光养晦、卧薪尝胆这么多年,为的可不是苟且偷生做一个碌碌无为之辈。
既活着便要站到那至尊的位置,若一辈子蝇营狗苟,还不如死了来的干净。
弥沙轻嗤一声,捆绑雪棠的动作愈发利落。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一队人马迎着猎猎秋风狂奔而来,那些人手中擎着火把,明亮的火焰蜿蜒成一条长龙,从山脚直飞腾到山顶。
当头的那人正是沈离,他身上还带着酒气,漆黑的眸子布满血丝,浑身散发着凌冽的肃杀之意。
当他的目光投到雪棠身上的时候,气势更加迫人,简直要把人生吞活剥了去。
此时此刻,雪棠被捆缚着身体悬挂在悬崖边的大树上,一条绳子从她腰间环过,弥沙握着绳索的顶端,雪棠像提线木偶一般被弥沙操纵着,身子不停地在空中激荡。
雪棠害怕极了,粉嫩的唇都失了颜色。
弥沙冒着生命危险将她擒来,所图自不会小。
沈离为了救她被霍青废掉右臂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雪棠除却难受便是锥心的疼痛。
沈离为了保全她,曾亲手杀掉了他的亲生父亲,也曾失去手臂丢掉半条性命。
他对她的感情日月可鉴。
她知道,无论弥沙提出什么要求沈离都会答应。可是她再舍不得让他付出那么多。
“皇兄!”雪棠唤了一声,目光凝在沈离身上,冲着沈离摇了摇头。
沈离自不会将她留在这里单独离去,他看向弥沙,沉声道:“二王子想要什么不妨直言,朕无所不依。还望你快些将安宁放下来,安宁娇弱,你若是将他吓着了,朕可不会轻饶于你。”
弥沙不说话,鹰隼般的目光紧紧矍着沈离,一点一点将手中的绳索松了开来。雪棠像秋叶一般从枝头飘下,直直向悬崖下摔去。
“阿棠!”沈离大喊一声,半点都未犹豫,抬腿便向雪棠奔过去,随着她跳下悬崖。
月光格外清亮,映照的悬崖上的草木分毫毕现。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雪棠只当自己必死无疑,眼见着就要坠落到地,忽见沈离从山崖上扑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