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静寂无声。沈离身穿黑色缂丝长袍站于庭院中,周身气压低沉,仿佛要溶于夜色一般。
“废掉霍青的右臂。”他声调沉稳,一如平时那样温润。
若不是霍青坐镇辽东,曾立下汗马功劳,单凭他唐突了雪棠,便是要了他的命都不为过。
上过战场的人,便是表面看起来平和无害,骨子里也带着韧劲,十一在京都蛰伏了这么久,总算寻到了差事,双目放光,倏忽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三月十五大吉,宜团圆、宜议事。
这一日,不仅诸位举足轻重的大将上朝议政,便连宣平候世子傅修安也带着岁供入了大殿。宣平候虽未入京,但傅修安是他的独子,其地位在豫南举足轻重。
傅修安是新帝登基后第一个进京觐见的诸侯世子,忠心可鉴,新帝大悦。
不过须臾功夫,新帝就赏赐了宣平侯良田千顷,珍宝若干。待赏赐完,殿内归于平静。这时,霍青上前一步,跪到地上朗声说道:“安宁公主温瑞秉性、淑德嘉柔,末将心悦公主,特向圣上求娶。”
沈匀年幼,虽日日上朝,却也只是做个样子,实质性的决策皆由国舅王茂渊和王太后做主。面对霍青的求娶,他不敢拿主意,只把目光投向珠帘后的王太后。
王太后虽恨不得立马把雪棠打发出去,眼不见为净,却也不会白白便宜霍青。
她斟酌片刻,含笑说道:“安宁是哀家最喜欢的女儿,若出降到辽东,哀家怕是经年累月都见不到她一面,哀家实在舍不得将她远嫁。”
她这话听起来一片慈母之心,实际上却留了转圜的余地。
霍青活了三十余年,自然知晓王太后在打什么主意,他也不介意,慢悠悠道:“微臣可将辽东西部的侯城交由王太傅打理,侯城距京都不过百里,且建有皇家别苑。
以后太后若想念安宁公主,可拨冗到侯城与公主相见,如此,不仅能解思念之苦,还能在侯城躲夏避暑,可谓一举两得。”
霍青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不过是要告诉王太后,他愿用一座城做聘礼,求娶雪棠。这世上还没有他霍青得不到的东西,便是公主又如何,早晚得成为他的□□之臣。
他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筋脉尽断的右臂,眸中涌起起浓重的阴霾。他虽找不到那刺客的背后之人,却总觉得那刺客和雪棠相关。
他连右臂都废了,难道还能放过雪棠不成?
侯城在京都之北,距京都不过二百里,是古往今来的兵家必争之地,听到霍青许诺把侯城交由王家治理,王太后当即便动了心。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傅修安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霍将军仰慕公主是人之常情,但百善孝为先,公主尚在孝期,实在不宜在这个节点上谈论亲事。”
傅修安说话时温文尔雅,声音十分和煦,却引得了众人的关注,便连沈离也不由瞥了他一眼。
在切实的利益面前,孝道又算得了什么,偏偏傅修安的话让人无法辩驳,皇家乃天下表率,在孝道的桎梏下,便是王太后也没法子当着重臣的面答应霍青的求亲。
她干笑一声,对霍青道:“霍将军乃大英的肱股之臣,你的心意哀家晓得了,待安宁出了孝期,哀家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王太后不好把话说的太满,却实打实给霍青吃了一颗定心丸。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霍青心里微微有些不悦,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家以月代年,昭帝已驾崩两月有余,只需再等一个月,他便能将雪棠娶到辽东。
他勾唇笑了笑,抬头看向高台,拱手说道:“末将先谢过太后娘娘了!”
雪棠的亲事暂且搁置,朝臣又零零散散禀告起政事,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沈匀才宣布退朝。
朝臣渐次而出,沿着甬路向宫门口行去,傅修安行至西华门,忽被人截住,抬起头来,只见霍青正拦在他跟前。
“世子的手是否伸得太长了一些,竟连本将的亲事也要置喙。”霍青身高九尺有余,又生得十分健壮,因着心情不悦,瞧起来十分骇人。
傅修安倒是半点不发憷,慢条斯理道:“大英以仁孝治天下,公主身为帝姬,理应做天下表率。平头百姓尚没有有孝期未过,就急着嫁人的先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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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又岂能率先做出违背礼教的事情。
本世子出言劝阻,是为了周全大英皇室的脸面,也是为了维护将军的名声,将军可莫要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傅修安熟读四书五经,又擅长诡辩,说起仁义礼孝来便是夫子也要退避三舍。
文人的嘴皮子再利也要不了人命。霍青最不屑和文人打嘴仗,只乜了傅修安一眼,言简意赅的警告:“你若再敢作祟,本将便夺了你的狗命。”
语罢,不再理会傅修安,大步走向西华门。
傅修安压根不把霍青的恶言泼语放在心上,含笑看着霍青走出宫门,待人影不见了,才调转方向,向长乐宫行去。
夜色深深,雪棠刚要就寝,便见凝枝推门进了屋。
“公主!”凝枝躬身向雪棠行了个礼,将手中的信封递到她跟前。“奴婢适才在门口遇到一个内侍,那内侍二话不说便将这封信塞到了奴婢手中,叮嘱奴婢一定要把信交给您。”
“你可认得那内侍?”雪棠低声询问。
凝枝摇摇头:“奴婢瞧着那内侍眼生的很,似是从未见过。”
雪棠不再言语,拆开信封,将里面的信纸拿出来。当看到上面的内容时,当即就变了脸色,眸中先是涌现出蓬勃的希冀,接着又闪过一丝犹疑。
“公主,这信可是有蹊跷?”凝枝凝着雪棠的神态,小心翼翼询问。
“母妃……”雪棠顿了顿,她还未确定信上的内容是否属实,暂且把要说的话咽回了肚子。
见雪棠不欲多言,凝枝识相的止住话头,耐着性子叮嘱:“公主现下的境况比不得以前,一定要谨言慎行才能保全自身。”
雪棠知道凝枝是好意,点了点头,把人打发出去。她又认认真真把信读了好几遍,才忐忑又期待地抱着信封进入梦乡。
王太后喜欢热闹,自沈匀登基后,隔三差五便会举行宴会,雪棠处境尴尬,每每遇到宴会,总以身子不爽利为由推脱。
凝枝原以为这次宴会雪棠会照例称病不去,没成想刚到申时,雪棠就召了芫荽给她梳妆打扮。
雪棠尚在孝期,不好做太艳丽的装扮,芫荽给她梳了个简单的百合髻,饰以碧玉流苏步摇,瞧起来既清爽又雅致,仿若出水芙蓉,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公主生得标致,无论做什么打扮都好看,真真应了那句淡妆浓抹总相宜!”芫荽一边说话,一边从立柜里取了一条松花色半臂伺候雪棠换上,随着雪棠向坤宁行去。
夜幕刚刚降临,坤宁宫便响起靡靡的丝竹声,璀璨的琉璃灯在夜色下煜煜生辉,汇成一条五彩的灯海。
雪棠由宫人引着进入花厅,因着容色过于迫人,即便打扮素净,进门的时候也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她是昭帝捧在手掌心长大的,从小就受人瞩目,被众人瞧着也不会感觉窘迫,神色坦然的到案几前就坐。
刚坐下便听到身后传来安乐公主的讥笑声:“今日宴会邀请的都是皇亲国戚、朝廷重臣,个个身份尊贵,怎得还有血脉不明的人鱼目混珠?”
“果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女,母亲能放下身段用见不得人的手段勾引男人,女儿便也能不知廉耻参加夜宴。”
安乐幼时身子孱弱,十天里有九天得泡在药罐子里,德妃唯恐她成不了人,特请钦天监给她预测命格。
监正只道安乐与佛有缘,只有与佛为伴才能平安长大,德妃虽不舍,却还是忍痛把安乐送到了皇家寺庙。直到安乐及笄,才把她接回来。
十多年未曾养育过安乐,德妃只觉得亏欠于她,遂事事都顺着她的心意来,只两年的时间,就将安乐宠的半点分寸也没有了。
雪棠了解安乐的性子,若是安乐只讥讽她,雪棠约莫能忍耐下去,可她断不会容忍旁人辱骂谢贵妃,她倏得转过身看向安乐,原想反唇相讥,只听位于安乐左侧的沈离开了口:“安乐,向雪棠致歉!”
沈离的声音平和温润,却威慑力十足,只一句话就震慑的沈玉荫不敢再说尖刻之语。
沈玉荫适时闭上嘴巴,可若让她向雪棠致歉,她也是万分不愿的,她看向沈离,眸中满是愤愤不平。
明明她才是皇兄一母同胞的妹妹,为什么皇兄却要护着雪棠而责怪于她。便连唤二人时的称呼都大有不同,皇兄唤她时叫的是她的封号,唤雪棠时,叫的却是雪棠的名讳。
沈玉荫心里不平,梗着脖子回视沈离,一言不发。
“安乐!”沈离又一次开了口,不仅声音便连目光也沉了下来,他是号令三军的统帅,认真起来便是驰骋沙场的将士看到都要两股战战,更遑论沈玉荫。
沈玉荫虽怒气满腹,却再不敢违逆沈离,不情不愿向雪棠说了句:“对不住!”
安乐是沈离的胞妹,她既低了头,雪棠也不好揪着不放,低低“嗯”了一声,又向沈离道过谢,便转身看向前方。
这时王太后带着沈匀进入花厅,宴会正式开始,众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热闹非凡。
雪棠吃了两盏熟水,便以透气为由悄悄走出花厅,昭帝在时,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现下无人与她相交,她虽觉得寂寥,好歹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雪棠围着侧殿绕了一圈,而后穿过甬路,向御花园的八角亭走去。黑夜幽寂,草木葳蕤,衣摆在草地上扫过,发出微小的窸窣声。
雪棠自小就怕黑,此时更是心跳如鼓,可事关母妃,即便再害怕,她也不能退却。
她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向前行去,远远的便看见八角亭内站着一个白衣男子,那男子瘦削落拓,身形如柳,正是傅修安。
“傅大人!”雪棠压低声音唤了一声。
傅修安转过身来躬身向雪棠作揖,雪棠心里乱糟糟的,哪里有心思讲究繁文缛节,忙让人起来,急切问道:“傅大人信上所言可属实?”
她仰头看着傅修安,眸中光华流转,满是期待。
皇宫戒备森严,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傅修安也不多言,拿出谢贵妃的信物和亲笔信交给雪棠。
光线昏暗,雪棠看不清信上的内容,但能将手中的榴花缂丝荷包瞧得清清楚楚,那荷包是她孝敬给贵妃的生辰礼,贵妃一直贴身戴着,便是化成灰她都认得。
荷包还在,母妃定是活着的。
心里明明高兴的很,雪棠却莫名就红了眼眶。
这时只听傅修安道:“贵妃娘娘还活着,公主也要保重身子,待寻到时机,侯爷和贵妃定会救公主逃出牢笼,将您接到豫南。”
什么侯爷,什么豫南,雪棠一头雾水,她虽满腹疑问,却也知道现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忙将信塞到袖兜,匆匆离去。
雪棠回到坤宁宫的时候,沈离正在饮熟水,她一入座,沈离便闻到了一股雪松香味,那味道雅致清冽,和雪棠喜欢的紫述香大相径庭,当是男子所用的香料。
沈离把目光投到雪棠身上,只见她眉眼弯弯,嘴角上扬,喜悦之情掩都掩不住。联想到雪棠出去的时辰过于冗长,沈离不由捏紧手中的杯盏。
心里藏着事,雪棠便有些心不在焉,宴会一散,就急匆匆往长乐宫折返。
行至半路,忽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前方的宫灯下,那身影如雪似松,不是沈离又是谁?
雪棠忙顿住脚步,只听沈离道:“妹妹,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第11章
沈离立在宫灯下,静静地看着雪棠。他本就生的清雅,被月光一映衬,越发显得俊美绝伦,便是谪仙恐怕也不过如此。
沈离静静地看着雪棠,眉目温润,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淡笑,雪棠却莫名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我、我有些困,想早些回去就寝。”雪棠下意识便说了谎话。
她虽信任沈离,但母妃还活着的事情明显有隐情,她不想没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就把消息透露出去。
“哦?”沈离慢悠悠吐出一个字,尾音上挑,语调拉得微微有些长,“我还以为你是要急着去见什么人。”
“怎、怎么会呢?我只是有些疲累。”雪棠从未隐瞒过沈离什么,第一次说谎,心里发虚,只寥寥说了几句话,手心便沁出一层薄汗。她甚至都不敢面对沈离,只想快些摆脱当前的局面。
“皇兄,我要早些回去就寝。”不待沈离答话,雪棠就提步向前走去,因着走的太快,左脚绊住右脚,整个人直直向前摔去。
雪棠低呼一声,本能的闭紧眼睛,预想中的疼痛并未来临,一只长臂搂住她的腰肢,牢牢将她钳住。
手臂越收越紧,两具身体渐渐贴在一起,雪棠生的娇小,头顶堪堪到沈离的肩头,脸颊贴在沈离宽阔的胸膛上,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沈离虽什么都未说,雪棠却能察觉出他胸腔中蕴含的怒气。她甚至都不知道沈离为什么生气,却本能的想要哄他开心。
“皇兄,你不要生气了,我给你做芙蓉糕好不好?”雪棠记得上次沈离吃了整整一碟子芙蓉糕。
沈离没有接话,他低下头,凑到雪棠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妹妹,你要听话,不要偷偷跟外人来往。”
温热的气息喷洒到耳蜗,又酥又麻,酥麻之感从耳边溢开,一直延伸到四肢百骸。雪棠瑟缩一下,莹白的耳垂当即就变成了红色。
雪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心里乱极了,侧过脑袋想要拉开和沈离的距离,约是动作幅度太大,耳垂直接蹭到了沈离柔软的唇瓣。
她怔在原地,心里愈发慌乱。
怔忪间,那只箝在她腰间的手臂缓缓松开,耳边的温热之感也渐渐消失。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包裹住她的柔荑,拉着她向前走去。
“妹妹,哥哥送你回宫。”温润的声音似春风一般在耳边响起。
夜黑漆漆的,半颗星子都没有,似乎在酝酿一场狂风暴雨。
沈离已离开许久,雪棠仍觉得心有余悸,也不知皇兄到底是为什么生气,竟这样反常。
她苦思冥想一番,实在想不出缘由,遂不再多做纠结,拿出袖兜内的书信,细细读起来。
大英三十二年,昭帝南巡,下榻于宣平侯府,宣平侯傅仪携全家接驾。只一眼,昭帝便瞧上了傅仪的夫人谢华莹,从此魂牵梦绕、食不知味,终于做出了君夺臣妻的不耻之事。
宣平侯是提辖豫南的诸侯,谢华莹又出自名门,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为了维护两家的颜面,也只能将此事掩下去。
是以除了谢傅两家,无人知晓昭帝抢夺了臣子的正妻,只当谢华莹是出身平平的孀妇。
为了傅谢两家的安宁,谢华莹在皇宫生活了十六年,原以为此生就会这样过去,没成想偶然间她发现了昭帝书房暗室中的书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