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有嫡庶之分,这小姑娘应当是庶出的孩子,没人重视,亦无人关照。
楚宗主亲手把她领回了长明城。
隔日打麻将的时候,隔壁蓬莱宗那个总爱出风头的惜伤君还笑话过他,说老楚你整日污蔑我们蓬莱宗爱捡孩子,这不,自己也捡了个孩子回去。
楚宗主笑笑没争辩,趁惜伤君不注意还看了一眼他的牌。
他给自己的养女起名叫楚梦。
说起来,这个名字还是楚宗主的长子提议的。
楚宗主当年得长子之际,请惜伤君那精通算理的师尊算过一卦。惜伤君的师尊说这孩子命中注定有一劫难逃,只能起一个晦气点的名字,震震他的命格。
所以,楚家长子的名字很不吉利,叫楚凄然。
楚梦没少因为这个名字笑话过她哥,一点都不好听。
还像极了女儿家的名字。
好在楚凄然名字不好听,做事却靠谱无比。
他似乎天生就该成为领导者,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炼丹学药速度都快得不得了,是众长老眼中的珍宝,是楚家百年难求的稀世天才。楚凄然太优秀了,优秀到光辉四射,轻而易举地把妹妹的存在压了下去。
药宗宗主之位世代传承,理所当然地,下一任宗主的位置落到了楚凄然肩膀上。
至于楚梦。
与兄长相比,楚梦实在是太没正事了。
她不喜欢家族的责任,不喜欢书本里炼丹炉里那些繁琐枯燥的知识,更不喜欢看那些长老板起来的脸。楚梦喜欢到处乱跑,喜欢谈天说地,喜欢各处鬼混。再稍微大点,她甚至能直接跑到隔壁蓬莱宗,去看年轻一辈里很受欢迎的病美人帅哥谢授衣。
也就楚凄然管着她时她能稍微消停一点,其他时候就算楚宗主亲自来了,也未必能降住这个孽畜。
于是在又一次麻将局中,惜伤君提议:“我看你闺女挺喜欢跑过来看我大弟子的,要不你就让她来吧。反正我门下那些小崽子也都差不多年纪,难管得很,让他们自己霍霍去吧。”
楚宗主正为闺女的事头疼,闻言深表赞同。
两位长辈一拍即合,当即就没再管这些小崽子。
楚梦少年时相当狂野,行事风格那叫一个随心所欲,甚至冲到蓬莱宗当着大家的面跟谢授衣谢大师兄告了白,操着一口西南口音表示我心悦你。
得亏谢授衣历经百年风霜见过大风大浪,面对如此困境尚能婉转脱身。
当天晚上,楚梦在长明城的居所也被人爬墙了。
黑眼睛的少女坐在高高的围栏上,手里晃悠着一包油纸包的糕点,诚恳地对她说:“朋友,我欣赏你的勇气。”
楚梦:“......啊?”
这就是她与芈渡最初的相遇。
彼时他们这一辈都太年少,每天除了打打架就算扯扯皮,楚梦还跟芈渡讨论过如今这一辈哪个弟子最帅。楚梦觉得隔壁出名的剑修天才风临深长得不错,芈渡觉得风临深外强中干也就打架强点,要论长相还得看她大师兄谢授衣。
谢授衣平静问她俩功课做完没有,没做完就滚去藏书阁抄古籍。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修仙界终于传出了巫蛊肆虐的消息。各个宗门高层集结起来开了会,最后准备组成一支庞大的修士队伍,顶着危险前赴蛊城彻底消除巫蛊族所带来的屠杀与绝望。
当时领头的强大修士很多,尤其是经常组麻将桌的那几位。
剑境的前任境主兼风临深的师尊,惜伤君,长明城楚宗主,全聚齐了。
也正是因为这堪称豪华的阵容,没有人觉得这场战役会输。
也没有人想到,这场战役的结尾会如此惨烈。
蛊城一战,最终以惜伤君自爆魂魄剿灭巫蛊族,剩余修士大能无一幸免为终。
剑境前往蛊城的队伍只剩下一个人还活着,那个人是剑境境主最小的亲传弟子,风临深。
自此,修仙界惨胜。
因为胜得太惨烈,甚至没有人敢说这场战役,是修仙界胜了。
消息传回到宗门里时,楚梦的养母当场就昏倒了。
各个宗门都在组织剩下的弟子与修士前赴战场废墟搜救,猝不及防的大规模死讯把所有人都杀了个措手不及,彼时楚梦甚至还在蓬莱宗跟芈渡她们混在一起。
她在得到消息那一刻便动身跑回长明城,日夜兼程不休,只求再看一眼养父的尸身。
可就在她将回到长明城的前一天,长明城被巫蛊族袭击了。
他们说,那一夜楚宗主的尸身兀然间复活成傀儡,亲手杀死了楚家的大大小小。楚夫人甚至没有反抗,环抱着丈夫流着眼泪被挖出心脏。楚凄然拼死与楚宗主的傀儡同归于尽。
一家子人,最后的活口,只剩下她这个养女。
不可避免的,楚梦回到长明城之后,得到了各式各样的白眼与非议。
“她?她怎么还好意思回来?”
“唉,她一家子都死完了,别再这么说了......”
“楚宗主当时真是瞎了眼,竟然捡回来个这么不学无术的白眼狼!”
“楚家灭门了,下一任宗主是谁呢?我可不承认那外面来的野孩子是下一任宗主......”
“如果,活下来的是楚大公子该多好。”
“是啊,如果活下来的是楚公子该多好......”
在这样的声音中,楚梦默默地参加了楚家的葬礼——作为楚家最后一个活下来的人。
长明城失去了主人,药宗风云骤变。没了楚家作为顶梁柱,各方势力都想来瓜分药宗,各个修士都想来分一杯羹。
长明城归属权摇摇欲坠的时候,蓬莱宗那边有人给楚梦寄了一封信。
寄信的人,是新上任的宗主叶醇。
叶醇在信里告诉楚梦,如果去恳求谢授衣帮她一把,事情或许还会有转机。
叶醇还说,药宗规模庞大,若是她能当上药宗宗主,长明城下一任的主人,对蓬莱宗亦是一件喜事。
于是,在一个夜里,楚梦披着长衣,真的去寻了谢授衣。
寻了这个她年少时曾大胆喜欢过的存在。
她舍下脸皮,在谢授衣的房门口跪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太阳初升之时,谢授衣才打开房门站在她面前,神色亦然苍白而平静,美丽得一如两人初见那天。
谢授衣说:“我是可以帮你,可你能给我什么回报呢?”
楚梦沉默了一瞬间。
她说:“一切。我能给你我所能给你的一切。”
*
那一天,楚梦知道了修仙界最大的秘密之一。
谢授衣告诉她,他现在无法归位,能力被削弱了很多。
他无法扭曲长明城众人对她十八年来的所有回忆,他只能改变一部分的记忆,一部分的常识。
谢授衣眼神依然平静而温和,他问她:“你想好要改变什么了吗?”
楚梦点点头,没有一丝一毫犹豫地说:“我想好了。”
“请把死去的人变成楚梦,活下来的人变成楚凄然吧。”
谢授衣定定地望着她。
他再一次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吗?你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吗?”
楚梦兀然笑了起来。
“想好了,”她轻声说,“这就是我的决定,我不后悔。”
第57章 一个机会
那一天晚上, 长明城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潜移默化之间似乎有什么事情被天道悄无声息地改变了,那天晚上长明城好安静,实无前例的安静。
安静得就好像楚梦刚来到长明城的那天夜里,楚宗主牵着小小的她的手, 走过长明城的大街小巷。
他说,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雨夜之中, 刚刚下葬的墓碑上,楚凄然的名字被凭空抹去了。
取代而之的名字,是楚梦。
又过了几天, 药宗的新任宗主上任。所有人都在津津乐道于药宗楚家独子楚凄然奇迹般的生还, 那些长老欣慰地叹了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说还好楚大公子还活着。
还好, 楚大公子, 还活着。
药宗宗主上任那天许多人都来了, 包括芈渡一行人。
上任的大典上,芈渡看见楚梦, 或者说现在的楚凄然披着金红色的长衣, 神态平静又带着几分高傲,眉眼苍白而英气, 几乎完全就是个英俊的男子。昔日那肆意的神采,只在他, 或者说她的眼中留下了几分。
曾与楚梦朝夕相处的芈渡认得出来。
可其他人, 就好像瞎了眼一般, 啧啧赞叹着新宗主的身姿俊逸, 绝非凡俗。
疑惑与慌乱之下,芈渡抓住某个药宗弟子, 急急询问为什么楚梦会在上面,死去的到底是谁。
可那弟子怔愣地望着芈渡,半晌才像刚想起来似的开口:“楚梦......?”
“你说楚家那个养女吗?她也跟着楚家人一块儿去了,前些天刚下葬啊。”
大典过后就是宴席。
宴席上,长明城的修士毕恭毕敬地前来,请走了芈渡身边的谢授衣。他们说,新上任的宗主有要事与谢授衣交谈。
在一间极隐秘的隔音居室内,谢授衣再度跟如今的楚凄然见面了。
两人的交谈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作为帮助楚凄然的回报,谢授衣要她帮自己找到千年前遗留在修仙界的神物——天道的核心。
核心内蕴藏着天道的绝大部分力量,只有得回这颗心脏一般的神物,谢授衣才能重新归位。
楚凄然应了下来,起身要亲自送他回去。
可就在两人离开密室的霎那间,她欲言又止几秒,半晌才道:“以前的事情,对不起。你不必在意。”
她在为年少时期的心动,还有不懂事的喜欢而道歉。
楚凄然与谢授衣是交易,是同盟。
可楚梦与谢授衣,绝对不是同一路人,更不可能在一起。
可听了她的道歉,谢授衣只是摇了摇头,连目光都没有放到她身上一秒。
就好像,他从来都没为她上过半点心思。
蓬莱宗的大师兄只是淡淡地、礼貌地笑了笑:“我已有心悦之人,以后,莫要再在我面前谈论此事了。”
隔音密室效果太好,所以谢授衣接下来说的话,除了楚凄然,便再无一人听清。
“我心悦之人,从始至终,就只有阿渡一人。”
长明城内雨声淅淅。
那个晚上,是楚梦的头七。
是楚凄然复生的开始,也是药圣存在的最初。
有些自由的鸟可以高飞,有些自由的鸟却注定舍弃自己曾追求过的一切,甘愿背负起最沉甸甸的责任,甚至连过往的一切——姓名,性别,性格,乃至存在过的证明——都一并舍弃。
如今的药圣性情倨傲又锋锐,最喜披一身金红衣,医术高明到神鬼莫测。
他们说,当年楚凄然全家尽被灭门,因此才性情大变。
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修仙界的许多真相,原来都从不能放在明面上,袒露在光鲜亮丽的位置。
只有爬到了这个位置上,他们才会知道。
当年蛊城之战背后,掩埋了多少不可说的秘密与阴影。
*
楚凄然不是楚家的人,所以她的血无法打开穷奇封印的法阵。
“你棋落一着。”
她扬起头,那双明艳的眼睛里倒映着满室的红光,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未来的命运是死是活。
满室兽吼之中,楚凄然张开双臂仰面躺倒在地,肆意地笑出声来。
“你棋落一着,”她说,“那一着棋,就是我。”
南宫梼定定地望着她,眼神中却一点愠怒或羞恼都没有,反而带着近乎平静的叹息。
他问她:“你不是楚家的血脉,却为了十八年养育之恩在长明城守了整整三百年,甚至要为此搭上自己的命,你不后悔吗?”
“事在人为,”楚凄然无所谓地耸耸肩,“何谈后悔。”
南宫梼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他上前一步,手中利刃直直对准楚凄然的眼眶。后者如同任人宰割的鱼肉,又好像等待死亡的飞鸟,鲜血流淌进眼睛,让她有些看不清面前的景象。
楚凄然嗅到了冰冷的金属气息,她垂下眼睛。
常年身居高位的傲慢让她从未想过低头恳求或是□□,就是死亡,她也依旧是高傲的。她也依旧是镇守四方的大能至圣之一。
“簌——”
破空的一声风鸣骤然自耳畔掠过,即将落下的利刃被击飞半截。
当的一声清脆声音响起,那半截尖锐的刃尖被弹飞到对面的石壁上,半截没入石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两人一妖都愣住了。
南宫梼抬头看去,却只看见那扇敞开的大门之前,站着栗红色衣衫的青年。
温槐死死咬着后槽牙,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愤怒。滔天的大能威压在此处密室内缭绕环围,妖王所带来的压迫力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人肝胆破裂而死。
一个年少的、阅历不足的修士,压根就不可能来到这里。
可温槐就站在他们面前。
他手中还攥着半条鲜艳金红的璎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