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南宫牧的敏锐程度,若是你加大看管力度,定会被他发现,”芈渡摇摇头,“他毕竟是我带回来的孩子,过一阵子,我亲自找他谈谈吧。”
叶醇点点头,随即半开玩笑道:“你这一阵子,要找谈话的人还挺多。”
芈渡也笑了笑:“是啊。”
毕竟她要布的局太大。
总得多拉几个入局人才行。
幸好叶宗主并不清楚他师姐到底在打什么打算。
若是知道,他哪怕以命相逼,死都不会让芈渡迈出蓬莱宗一步。
轻松的氛围似乎只存在了一瞬。说到下一个话题时,叶醇蹙起眉来,似乎更迟疑了几分。
“师姐......关于师兄的事......”
他想起那天风云变幻之际谢授衣半透明的左手,又想起今日会面时师兄那苍白的脸色,眉眼里带了几乎怆然的情绪。
然而,还没等叶醇启唇说些什么,芈渡已然冲他摆了摆手。
那竟是个噤声的手势。
“我都知道。”芈渡依旧是笑的,却下意识偏了偏头,没有再看叶醇。
她在看一念峰,一念峰山顶那云雾缭绕之间的楼阁,还有那棵种在山顶的显眼的花树。
是啊,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芈渡与师兄相识了整整三百年,怎么会不知道师兄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从他开始穿高领长袖的白衫开始,从他十年前离开蓬莱宗开始,从他能力开始悄无声息衰减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芈渡声音依旧平稳,可总好像含着些颤抖的尾音,“我都知道的。”
“百年前,你我连在山脚下说师兄坏话都不敢,因为他会看到,会知晓。天道的眼睛生在苍穹之上。”
“可现在,不过一座一念峰,就能挡住他的五感了。”
叶醇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话。
他也不知道是该安慰师姐,还是该说些什么。或许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只有保持沉默。
可芈渡似乎很快就调整回来了情绪。她伸手,朝空气里抓了一把,就好像要抓住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过,你不必担心,我自有解决办法。”她声音轻快,眼底却带着不死不休一般的锋芒。
“师兄不会死,我不会让他死的。”
叶醇看着师姐,却只能看见师姐的侧脸。
那时他便隐隐约约有了预感,就好像芈渡语气里含着的疯狂不比任何一个大能,任何一只凶兽更凛冽。
修仙界流传最广的那句话,从来所言非虚。
四方大能本质上都是同一种人,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疯子,疯得默契十足。
风临深能手刃自己的师门,玄蝎能亲手杀了生身父亲,楚凄然能毫不犹豫地抹去过往所有痕迹。
芈渡呢?
芈渡到底会做些什么?
第68章 花前月下
当天夜里, 蓬莱宗的庆功宴如期举行。
几乎所有参加长明城战役的修士们都到了正殿那边,欢庆胜利。
但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有人没来。
除了伤势未愈借故不来的药圣之外,还有那场战役最大的功臣, 镇魔尊者。
有许多人参加这次庆功宴就是为了跟镇魔尊者搭上关系, 又或者与其结识捞点好处。见镇魔尊者并未参席, 免不了让许多人内心都填了遗憾情绪。
叶醇熟练地为自家师姐找理由,说尊者不喜此等场合便没来,心里比谁都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放到百年前, 这种场合芈渡不仅要参加, 还要把所有人都灌上二两酒才满意。
她不来,只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人要陪罢了。
另一边。
与觥筹交错的庆功宴不同, 一念峰的夜依旧是和谐温柔的。
谢授衣依言开了那坛埋于花树下几十年的桃花酒, 配上几碟精致的小点心, 与芈渡共酌。
那夜月圆得很好看, 桃花酒味道偏甜,喝起来像果汁, 却极容易让人上头。
谢授衣不紧不慢地给芈渡斟酒, 又给自己斟上一杯,唇边笑意带了些意味深长。
他当然不会告诉芈渡, 他是天道化身,凡间的酒还不足以让他醉。
芈渡对师兄暗藏的心思是一概不知, 就连防范心也半点都无。
她今日像是有心事, 却又藏着掖着不愿意让师兄发现, 只是面上笑嘻嘻地跟师兄聊儿时的趣事。芈渡刻意没有提那些关于修仙界未来的话题。无论是穷奇, 抑或是巫蛊族,似乎都不太适合如今花好月圆的场合。
纵然外界风起云涌, 至少今晚酒香宜人,风也温柔。
芈渡那点心眼,谢授衣又何尝猜不出呢?
他垂着眼帘微笑,顺着芈渡一句句地攀谈,不过几个话题轮换的间隔,半坛酒就进了芈渡的肚子。
他师妹脸上氤氲起红潮,漆黑眼睛里雾蒙蒙水汪汪,说话间速度也慢了下来。
花瓣落到她肩上她也不知道拂下去,口中不知怎么回事,忽然絮絮叨叨上了她的故乡。
“我的世界晚上可热闹,有大街小巷的霓虹灯,有车水马龙有华灯初上,还有好多人半夜都不睡觉。我家里人忙公司的事务不管我,有的时候没饭吃,我就自己去吃夜市,去吃烧烤和沙县。”
“师兄你也知道,我一直学不会做饭。要是我会做饭就好了,等你去我们那里,我就给你做好吃的。”
“不过我也可以请你吃饭店啦......我知道有家西餐厅特别好吃。”
说着说着,芈渡胳膊一落,整个人就趴在了桌子上,蔫蔫地垂着眼帘不说话,好像霜打的茄子。
一看师妹这德行,谢授衣就知道,她喝醉了。
平时芈渡酒量没有这么差。
估计是满腹心事,喝得又急又快,身上暗伤也还未痊愈的原因。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这家伙平日里打打闹闹让人不省心,只有喝多了才安分点。
夜里起风微冷,谢授衣伸手拍了拍芈渡耷拉下来的脑袋,起身端着酒壶进屋,把桃花酒温了一下,顺手还拿了件外套回来。
回来时,芈渡还在桌子上趴着。
谢授衣叹了口气,想把外套给芈渡披上。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师妹肩膀的那一刻,谢授衣忽然听见芈渡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芈渡说:“师兄,我想回家。”
谢授衣一愣,低头看着芈渡,却发现师妹眼圈红了起来,似乎马上就要滚落下泪珠。
他心脏猛然一停,像是被一根铁钩贯穿血肉吊了起来。
“怎么哭了,”师兄为她披上外套,语气不自觉放得极柔极温和,“几百年都没见你掉过眼泪,喝醉了倒像小孩子似的......”
芈渡摇摇头。
“修仙界需要的不是我,是镇魔尊者,”她说,“镇魔尊者是不能掉眼泪的。”
“可是,可是师兄,我好想回家。”
花树摇曳着遮蔽满月,吃剩到一半的小点心放在旁边,半杯酒还没喝完。
芈渡闭了闭眼,一滴晶莹泪珠滚了下来。
“三百年了,我有三百年没回去过了。我父母,我的亲朋好友,我还有半部番剧没追完,我冰箱里那盒火鸡面还没开......”她絮絮叨叨地抓住谢授衣的衣袖,“我想回去看看,至少回去看一眼也好。”
“可是,可是南宫梼千年来依旧在此停留,我又怎么才能回去呢......”
“阿渡。”
谢授衣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从未有过如此温柔耐心。
他轻轻挽过芈渡的肩膀,师妹的脑袋顺势就靠在了谢授衣的怀里。芈渡喝得脑子反应不过来,此刻倒是安分许多,乖乖任由谢授衣半环着她,一动不动。
“我保证,你会回家的,”谢授衣轻声说,“你一定会回家的。我会带你回家的。”
他眼底似有了些许哀伤与温柔,那只半透明的手轻轻靠在芈渡肩头。
“真的吗?”芈渡眼神茫然落不到实处,脸颊红红的,连呼出的气息都带了甜腻的酒香。
“真的。”
月圆中天。
两人靠得很近,芈渡对谢授衣惯来是不设防的,就算喝醉了,潜意识也知道往师兄怀里躲。
她唇边还沾着点心渣子,师兄替她擦拭时不免触及柔软唇瓣。
酒香氤氲中,那唇看起来也格外水润柔软,格外鲜艳。
谢授衣眼神微暗下来。
花前月下,半坛酒盏敞开。心悦的人就坐在自己怀里,意识不清,一动不动。
良好的君子礼仪告诉谢授衣,正人君子是不该如此轻薄的。
千年万年身为天道的职责更告诉他,天道不可动情,亦不可偏心。
——天道入世,便是历劫。
红尘滚滚因果轮回,命劫可过,杀孽可消。情劫却落到他师妹身上。
不过好在,他现在并非天道,而是蓬莱宗的大师兄谢授衣。
谢授衣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更不打算做特别称职的天道了。
他俯下身,借着夜风与月色的怂恿簇拥,纤长眼睫如蝶翼般微颤。呼吸间谢授衣看见芈渡微张着的唇,心中忽然带上趁人之危般的忐忑意味。
然而,就在那个蓄意酝酿百年的轻吻马上就要落到实处之时,芈渡忽然动了动。
她喊了一声:“师兄。”
谢授衣离她极近,月白色长衫上沾着清淡的香,嗓音温柔得像生怕将其惊醒:“师兄在这。”
芈渡醉意上头张口就来,哪里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问:“我听楚凄然说,你有心悦的人了,是真的吗?”
“你心悦谁啊?改日我备一份大礼,给师兄说亲去怎么样。”
谢授衣:“......”
旖旎的花前月下暧昧气氛,一下子被她师妹粉碎成了渣渣。
粘都粘不回来的那种。
谢授衣深深地、很努力地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低头想要捏住芈渡的嘴。结果他师妹好像一下子就精神了似的,一摆头躲过了谢授衣的制止,兴奋地支楞了起来。
连带着她头顶那根呆毛都开始晃晃悠悠。
“师兄师兄你快说是谁啊快说啊快说啊!告诉我告诉我我真的很好奇......”
芈渡借着酒劲一个劲往谢授衣身上乱蹭乱窜,恨不得立马撬开师兄的嘴得知所谓“心上人”的真相。
谢授衣一手按着芈渡的呆毛,额角青筋狂跳,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把芈渡打晕算了。
师妹,还是闭嘴的好。
事已至此,趁着醉酒师妹昏沉之际偷吃一口肉是实在指望不上了,好好的旖旎氛围被上蹿下跳忽然激动的醉鬼毁了个稀巴烂。
谢授衣大概沉默了那么两三秒,最后毅然端起剩下那半坛子酒,全给师妹灌下去了。
效果立竿见影。
芈渡也不跳了也不窜了也不蹦了,挂在谢授衣身上就这么活生生地睡了过去,至此终于结束了今夜这一场醉鬼发疯实录——镇魔尊者半夜喝多酒挂在师兄身上耍酒疯,要是这消息被传了出去,芈渡的脸估计也不用要了。
纵然谢授衣瞧着芈渡安详的睡颜,无声地磨了好几次后槽牙,面无表情间气得太阳穴青筋乱蹦。
最后亲手把芈渡送回卧房的,还是他。
尊者的卧房整洁如新,被褥是柔软的丝绸织就,散发着淡淡草木香。
论理来讲,他以师兄的身份贸然进入师妹的卧房,实在是不守规矩,称得上一句无礼。
可谢授衣早就不满足于“芈渡的师兄”这一道身份了。
再进一步,再进一步,又能如何呢?
他知道他师妹心疼他亲近他,就算再往前千百步,再冒犯千百倍,她也不会说出一个不字。
芈渡估计是真醉得狠了,这么折腾都没醒,睡眠质量好到让人羡慕。
他师兄于夜色与明珠那盈盈的光之间伸出手,轻柔地将其被褥拉到师妹的下巴下方,随后又将她散乱的发丝挽在耳后。
“修仙界秩序已然濒临崩坏,不知我还能再陪你几天。”
说到这里,谢授衣自顾自地笑了一下,语气中沾了些近乎是悲戚的庆幸:“不过好在,我最后的时间里,还能再陪你喝一坛桃花酒。”
第69章 轻薄
“天道现在很虚弱, 甚至远比千年前虚弱得多,我感觉得到。”
“你感觉不到他在哪里?”
“嘁,笑话,我若是知道他身在何处, 又怎么会与你合作?”
“我要取代天道, 你要手刃天道, 归根结底我们要的是一样东西。再说,以你现在的实力,单打独斗能胜过那小姑娘吗?”
“不过惜伤君门下的晚辈而已, 再怎么强, 还能翻天不成?南宫梼,我看你真是想得太多。”
“......”
“言归正传, 天道千年前与正道蓬莱宗有过交易, 如今大概率藏在蓬莱宗那里。”
“修仙界第一大宗门, 那小姑娘手底下的蓬莱宗?你真要跟那小姑娘硬碰硬?南宫梼, 你上次跟她干架可没落着多少好。”
“何须硬碰硬,蓬莱宗内自有我的双眼......不, 应当说, 自有命运为我安插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