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命运, 有的时候,就是爱玩弄愚人。
就在下早课之时,就在大家都笑着走出楼阁准备前赴练剑场的时候,南宫牧眼看着天际一道恢弘白影携烈风而下,宛如落于人群中的闪电,激起在场所有人的惊异呼叫声。
那英气漂亮的、曾载着他飞越千里路途的白龙立在他面前,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小朋友,”白龙说,“我家尊者叫你去一念峰谈心。”
话音落到众人耳朵里,太清晰。
清晰得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全汇聚在了南宫牧的身上,南宫牧的脸上。
谁不知道,镇魔尊者虽已归来,却未参加昨夜那场热闹的庆功宴,更没在公共场合之中抛头露面。大家都在猜测尊者是在养伤,还是在策划更大的事情。
而今,南宫牧被尊者亲自叫走了。
万众瞩目之中,黑衣少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般砰然作响,好像下一秒就要活生生蹦出胸膛。他梦游似地往前走了一步,脸上流露出茫然与不知所措的神色。
这一刻,南宫牧似乎才像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而非未来那阴冷的、终将携卷恶意与厄运而来的禁术天才。
脑海深处,他听见那道不知从何而来的沙哑低语再度响起,包裹着浓重的黑暗,仿佛在窃笑,又仿佛在鄙夷。
“瞧瞧,瞧瞧啊,你的好尊者要叫你去见她啦......”
“你说,她这回,要叫你去干什么呢?”
*
一念峰好像永远都是那样。
仙气飘飘,美丽,静谧,灵气充溢,似乎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得上镇魔尊者。
南宫牧走到一念峰那亭台水榭前时,芈渡已经坐在了亭子里。
年轻的尊者侧脸逆着光,垂着眼帘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如瀑的长发被高高挽在脑后,与南宫牧初见她那时如出一辙,也跟一念峰般好似从未变过。
察觉到他人的呼吸声,尊者淡淡扫来一眼,某个瞬间带了大能高高在上般的傲慢意味。
不过这种傲慢转瞬即逝,轻飘飘得好像幻觉。
芈渡见是南宫牧来了,眉眼弯起,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早上好啊小朋友,好久不见,最近过得怎么样?”
说着,她招手,示意少年坐到她面前。
南宫牧如意照做,满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坐到芈渡对面的座位上。
他还没开口问候,却见芈渡一手拄着脸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一圈,旋即笑道:“怎么瘦了这么多?下次过来我给你开点小灶好了。”
说着,她把果饮子推到了南宫牧面前。
“她对你这么好......不知有什么企图,”那诡异的阴森的低语,在南宫牧耳畔低低地环绕,“你说她会让你做什么呢?会不会也跟其他人一样,想让你去死呢......?”
南宫牧低着头,很努力地去忽略耳边的絮语。
几秒后,芈渡的声音与絮语的尾音一并响起:“听说你最近状态不太好,是不是下山历练的次数太多了?我就说你们这些小朋友多摸摸鱼嘛,不要太拼命了。”
“要不我跟负责的长老打声招呼,你歇几天吧?”
南宫牧毫不犹豫,一口回绝:“不用。”
他回绝得太快,芈渡略微意外地挑了挑眉。
“我......入门时间晚,更应多历练增长见闻,”南宫牧迟疑停顿一下,像是在为自己的回绝解释,“这样进步得更快,是我心甘情愿。”
“我看见你最近接了好几个与你现实力不符的高级历练任务,这也是你心甘情愿?”
“是。”
南宫牧声音放低了些:“我想......早日能帮上你。”
他用的是“你”,而非“您”的敬语。
恶魔般的絮语嘻嘻窃笑,回荡在他脑海中,回荡在他内心负面情绪起伏之内:“真的吗?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你真的只是为了帮上她吗?”
“还是你想快点变强,甚至不惜损耗自己身体?还是你想取代......谁在她身边的位置呢?”
南宫牧抿紧唇,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
但芈渡似乎并没有在意到他神态的异样,只是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拨弄桌上用来叉点心的精巧银叉。
“你才多大,就想着帮我了,”她弯着眉眼,“照顾好自己便是。”
少年看得出芈渡虽然是笑着,眼里却似乎盛放了太多太多沉甸甸的东西。把这些东西放在别人身上,就足以把那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南宫牧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压抑,心头莫名的惶恐与冲动涌上来。
少年绷紧了神经,下意识的话语脱口而出:“到底怎么样,才能......帮到您呢?”
“你明明想说的不是这句话,你想问的明明是如何才能站在她身边,”意识里的絮语鄙夷不屑地笑嘻嘻,“虚伪,真是个虚伪到极点的人。”
芈渡抬眼凝望着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却听南宫牧眼睛一闭,似豁出去了一般咬牙,轻声道:“尊者,我有一事相求,望尊者成全。”
“我恳请尊者......收我做弟子吧。”
连空气中都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仿佛周遭草木刷刷声,风响鸟鸣声,全都停了下来,安静得好似墓地。
过了大概有一个世纪,他才听见芈渡缓缓地说:“小朋友,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从来不收弟子。”
南宫牧心脏骤然沉了下来。
他微张了张唇,似不信邪一般凝望着芈渡那双漆黑眼眸,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可......为什么呢?尊者,为什么......”
“凡事都要有一个为什么吗?”芈渡淡淡地问,“如果凡事都有一个为什么,我也不会坐在这个位子了。”
南宫牧:“......”
他终于沉默下来,只是指尖还在微不可察地颤抖着,脑海里传来肆意的嘲笑声。
半晌,他低垂下脑袋,少年嗓音沙哑起来:“对不起。”
芈渡并没有什么反应,也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天色。
“啊,今天就先这样吧,”尊者似乎并不在意少年的冒犯,只是笑着冲他点了点头,“我叫小白送你下山......”
“不必了,尊者。”
南宫牧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摇摇头又一次拒绝了芈渡的好意:“我......自己下山就好。”
芈渡眨了眨眼,似乎迟疑了几秒,但还是点了点头。
“也好。”
一念峰上的风似乎大了些,芈渡依旧坐在亭子里,看黑衣的瘦削少年背影缓缓消失在一念峰来时的阶梯拐角处。树影晃动之下南宫牧的影子被拖得很长,阴影里似乎有什么在潜滋暗长。
镇魔尊者微微蹙起眉,却并没有说话。
风起,树摇得沙沙作响。
芈渡独自坐在亭子里,伸手摸了摸杯中的茶水,发觉它已经凉透了。
——“还不出来吗?林子里不冷?”
说罢,尊者似又弯眉笑了笑,轻声道:“总不至于我也亲自下来请你吧。”
“......”
静谧之中,幽绿树从里缓缓走出一道白色倩影,步伐似乎有些迟疑。
柳成霜看着也比以往瘦削很多,气质却不似以往柔弱惶然,反而增了几分战场上才能磨出来的凌厉。
就是这几分凌厉,让她几乎脱胎换骨,全然看不出之前完美女主的模样。
“尊者。”柳成霜冲芈渡俯首,白衣不似从前那般飘逸累赘,腰间却依旧挂着佩剑,“抱歉,我并非有意偷听......我只是......”
“算啦。”
芈渡耸耸肩,双手交叠拄在下巴上,径直打断了她的话:“又不是什么秘密会谈,就算你真有意偷听也无妨......坐吧。反正也迟早要找你,自己过来倒省了我的事。”
柳成霜迟疑半秒,随即便迈步走过去,大大方方地坐到了芈渡面前。
她挺直了腰板,芈渡这才看清,柳成霜脖颈上手腕上都落了几道伤疤,当是长明城那时留下的。
“尊者知我来是为了什么,”剑修少女低声说,“成霜欠尊者太多,只求尊者能允我这一次。”
芈渡没说话,若有所思地以小指弹了弹茶杯。
“你还记得之前那场赌局吗?”她问,“你若要去剑境,我便亲自带你去见剑尊。现如今,这个承诺仍然有效,你需要我兑现吗?”
柳成霜一言不发,起身后退半步,撩开前衣裙摆,朝芈渡直直地双膝跪了下来。
她这一跪跪得实诚,芈渡听见膝盖骨与石面碰触时的“咚”一声。
“我只愿做柳成霜,”面前的白衣少女嗓音微哑,郑重其事,“前尘种种,我都不在乎了。”
“尊者若是还认我做蓬莱宗的弟子,就恳请您允我这一遭。”
芈渡没看跪在她面前的柳成霜,只是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面容平静,似毫不动容。
“成霜啊,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以为你应该知道的,”她叹了口气,“我不会去救温槐。”
柳成霜低着头,唇上血色似霎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第71章 刽子手
“你说, 我为何要救他呢?”
“开战前我阻过他前赴战场,开战后我派白龙亲临战场救他与药圣。我该做的都已做了,你又如何要我再去为一非亲非故之人拼上性命?”
芈渡眼神连落到柳成霜的容貌都未曾,只是自顾自地垂着眼帘看那杯茶水, 口中的话似带笑意, 却冰冷好似刀剑, 刺得柳成霜连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你,你与他又是何等关系,竟能舍下脸面前来求我?”
镇魔尊者陡然间抬眼, 锋利眸子直直落向少女脸庞, 唇边却依旧带笑:“你喜欢他?”
竟是与楚凄然一般无二的问话。
柳成霜沉默片刻没说话,半晌才郑重其事俯下身, 冲芈渡再深深一拜。
“成霜, ”她说, “至此之后, 再不会身入任何红尘情丝,再不动情。”
“我所想要的从来不曾是什么夫君什么大能的爱, 我不想做他人的附庸。我是蓬莱宗的剑修, 我当以剑入道,像您那般斩尽世间妖魔, 而非成为谁的妻子谁的爱人。”
“温槐屡次救我出险境,而今受巫蛊族所掳, 亦有我的过错。我与他幼年相识, 生死之交, 甘愿舍下一切救他。”
“可我再也不会为任何人动情了。”
芈渡深深地凝望着柳成霜, 恍然间似乎听见最高的苍穹上有什么东西崩裂摧毁,再也拼凑不起来。
又或者只是一只被重重红线困在笼中的鸟, 几次挣扎后终于奋力剥离那些看似华美、实则累赘的装饰,得以张开翅膀飞向自己想去的地方,飞向自己该去的地方。
至此,三百年来铺垫的所有剧情,如纸糊的楼阁玉宇,被烈火焚烧吞噬得一干二净。
“我不会去救他,”镇魔尊者摇头,“成霜,你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你要做的事,你要救的人,应当自己拔剑去救。”
“我最后问一遍,你当真愿意为这一战付出一切?”
柳成霜眼神似有所悟,茫然间抬头看向芈渡,却只看见了镇魔尊者那双璀璨灿烂的漆黑眼眸。
在那双黑眸的注视下,年轻的少女咬紧了牙,无端生出许多勇气来:“愿意。”
芈渡颔首,脸上终于流露出些许满意的神情。
“起来罢,”她挥挥手,“我带你去个地方。”
*
柳成霜做梦也没想到。
芈渡要带她去的地方,竟然是剑冢。
在年轻一辈弟子中被传得跟地狱无异,年年都得从里面抬出来几个奄奄一息师兄的、建在宗门最偏僻之处的剑冢。蓬莱宗历代高层剑刃的坟墓。
漆黑,阴冷,宛如死地。
柳成霜被芈渡领着走入那如同巨兽血盆大口般的黑暗之中,神经高度紧张的她生怕自己会给芈渡惹麻烦,连剑冢内突然开灯都会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好在芈渡始终将其护在身后,镇魔尊者所带来的安全感不言而喻。
剑冢里堪比留守儿童的影子再次被人打扰了清净,相当不耐烦地从黑暗中显出身影来。虽然轮廓还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可从那线条般的暗影中,亦能感觉到不悦的情绪。
“小兔崽子你没完了是吧,”影子骂骂咧咧,“来的这么勤快,要不干脆留在这里陪老夫算了。”
芈渡二话没说直接往旁边一迈,把身后的柳成霜正大光明地袒露在了影子面前。
“别啊老登,我这次来真有正事,”芈渡诚恳道,“我这人品你还放心不过吗?”
影子:“......”
什么人品不人品的,你刚刚绝对是喊老登了吧!绝对是吧!
它不满的目光一转,柳成霜顿时感觉自己被某种阴冷的气息锁定,好似脊柱骨一阵冰寒刺上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