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明城一战中归来的胜利者,尽数接受了修士们的热烈欢呼。叶醇亲自站在山门口, 迎接了庞大的飞辇。
得胜的修士们鱼贯而出, 脸上都带着喜悦而骄傲的神情。
楚凄然彼时依然脸色惨白,身形也瘦削了很多, 可精神状态比在长明城内时好了很多。叶醇与她也算旧识, 一打眼就认出她神情并不像其他修士那般欢欣鼓舞, 甚至, 可以说是如她姓名般的凄凉平静。
楚凄然身后,是柳成霜。
事实上, 早在回归蓬莱宗之前, 柳成霜就已经找过了楚凄然。
她是去跟楚凄然道歉的。
柳成霜知道,温槐被巫蛊族带走这件事与她亦脱不开干系。若她当时能拦下温槐, 若她入城后不至于与温槐分散,事情可能就不会发展成这样。
她站在药圣面前, 努力挺直了脊梁, 准备好了迎接这位以性情古怪出名的、喜怒无常的大能辛辣的讽刺与责骂。
可楚凄然只是身子后仰, 靠在软榻之上仔细地打量着她, 神态很平静。
药圣仔仔细细地望着这位气运之子。
这位传说中身负无尽气运,会为世间带来不可描述之变量的气运之子, 一切剧情的起点。
半晌,她似有意无意间,轻飘飘地说:“温槐那孩子,一直很喜欢你。”
柳成霜没想到她会说这个,茫然抬起头,忽然听见药圣问:“你呢?你心悦他吗?”
少女剑修垂下眼帘,语气却很坚定:“我与槐公子是幼时旧识,如今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
楚凄然扯嘴角笑了笑,宽大的金红衣袍扑散在艳丽床铺之上,好像阳光落下时照不到的一地血腥。
“这朋友的类型,也分好多种。”
“有点头之交的朋友,有萍水相逢的朋友,还有能为其出生入死在所不辞的挚友。”
药圣明明是坐在床上的,看柳成霜的眼神却好像在居高临下,带着近乎是残忍的怜悯:“那你和温槐的友谊,属于哪一种呢?”
柳成霜站在光里,略带迷茫地望着这位药圣。
那道瘦削的金红身影背后,是她看不见的血腥与冷冽,是承担过无数虚假黑暗过往的魂灵。
是沉甸甸的、源自修仙界上一代的过去。
过了十几秒,这位年轻的剑修少女才轻轻地回答:“槐公子多次舍生忘死救我,只要能用得上我,为他开膛破肚我也甘愿。”
“可我也只能为他开膛破肚,多了,我便做不了。”
楚凄然好像轻笑了一声,又好像只是呼出了一口气,柳成霜低着头,看不到,也没听清。
只是半晌后,药圣缓缓地说:“温槐那孩子就这样,性子死倔,就算你劝了也劝不动,不必为此感到愧疚。”
“我要休息了,你退下吧。”
话已至此,柳成霜总不能再继续叨扰下去。纵然心中疑虑再多,她也只能低声应是,然后转身离去。
就在她转身将要开门出去的一瞬间,身后忽然飘来了楚凄然的声音。
那是一声告诫。
再确切点说,那是一道提醒。
“你们尊者与剑尊还有一道赌约未完成,不过现在看来,赌约的结果已然注定了。”
“莫要忘记我今日的问话,气运之子。”
......
时钟指针拨到现在,柳成霜步下飞辇时咬着嘴唇,思虑依旧重重。
面对师兄弟姐妹们的欢呼,她也只能勉强笑一下,却说不出来更多激动人心的话。
其实,就连柳成霜也不知道,这场长明城之战,真的是修仙界胜了吗?
长明城虽然夺了回来,可巫蛊族现世,穷奇破封,一切灾祸终将开启。
穷奇虽然暂且退败,可蛊城被南宫梼重启,百年前紊乱局面再临。
这一场战役,好像只引来了更冗杂的局面,更多注定的战争。
再见到这些弟子年轻气盛的、欢欣鼓舞的脸,柳成霜忽然感觉,这胜利者的名头压在自己身上,实在有些太沉了,沉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可光是一个胜利者的名头,压在她身上尚觉沉甸甸。
那被修仙界冠以救世主之名的芈渡,又该如何扛起肩上责任呢?
柳成霜念及此忍不住回头,去看飞辇上最后走下来的镇魔尊者。
毫无疑问,尊者的出现,引起了全场最为热烈激动的一次欢呼。
芈渡披着严严实实的长袖高领黑衣,神态依然是轻快的,依然是意气风发的。那双黑瞳与柳成霜第一次见时如出一辙,充斥着灿烂光火般的热度与温度,就好像永远不曾熄灭过。
“这么热闹啊,”芈渡边走到叶醇身边,边打趣般地调笑道,“是不是太久没见师姐,心里特别特别想?”
说着,她便笑眯眯地伸手去勾师弟的脖子。
芈渡身上的温度太低,叶醇原本还在笑,一触到她冰凉的指尖,笑容顿时就收敛了几分。
“你,”叶宗主骤然抓住了她冰冷好似死人般的手,“你暗伤是不是又......”
芈渡笑着伸出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周围依旧是海浪般潮涌不息的欢呼声,大家都在欣喜于他们的战神他们的领导者归来。在无穷的仰慕尊敬与热情中,所有人投来的目光热烈,却看不清尊者衣物下通体冰寒的伤痕。
所有狂热的人都在看芈渡身后的功绩,只有她的师弟看见了芈渡本人。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其他两个呢?”她手搭凉棚故作意外地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笑嘻嘻道,“师兄说好得胜归来便请我喝酒,怎么不亲自来接我?”
见芈渡不愿在众人面前提及自己的暗伤,叶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就不再追究。
“沉烟在大殿帮我批文件还没批完,哪有心情来接你,”他又摸了摸师姐手上的温度,没好气地说,“师兄一直都不喜欢这种人多喧闹的场合你也知道,到时候你俩自己去黏糊吧。”
——他可不想又成为小情侣之中夹着的狗皮膏药电灯泡。
芈渡哈哈一笑,刚想说些打趣师兄的话,脑子里电光火石间忽然闪过了楚凄然之前对她说过的语句。
她师兄,已然有心悦之人了。
而且还是从百年前开始就有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似乎总有些不舒服,就好像吃饭的时候咬了一嘴沙子,不致命,但咬在嘴里咯吱咯吱地总是响。搞得她又好奇又疑虑。
他师兄的秘密,总没有楚凄然都知道,她这个师妹不知道的道理吧!
至此飞辇内修士已经全部归来,叶醇还没跟芈渡聊上两句,就不得不站出去总领大局,指挥蓬莱宗的长老与弟子们将药圣好生安顿,再给予那些参战人员应有的褒奖。
这一处理就处理了一个时辰,结束前叶醇表示,今晚会在蓬莱宗开庆功晚宴,届时无论弟子长老都可到场参宴。
果不其然,下面传来了众弟子的欢呼声。
毕竟,能水一天不上晚间训练的机会可并不常见。
而还在叶醇立于众人面前平静告知近些天活动流程之时,芈渡早已给他使了个眼色,悄无声息溜溜达达就消失在了此处会场。
叶醇知道,他师姐惯是不喜欢听这些冗杂繁多的破事的。
芈渡,有更重要的人要去见。
*
事实上,长明城一战,结束得很快。
仅仅只是两三天的功夫,修仙界情况大变,风雨欲来。
可一念峰却被她师兄照顾得很好。
芈渡一袭黑衣出现在一念峰楼阁之前时,她看见月白色长衫的师兄在侍弄花草。
院子里的花草郁郁葱葱鲜艳欲滴,看起来比芈渡走之前富有生机许多。谢授衣垂下眼帘裁剪乱枝时模样像一幅油画,手中小巧的金剪子落到花枝上,会在阳光底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听见脚步声,他三百年一如往常地抬起头,唇边含着温润的笑:“阿渡,回来了?”
空气中漂浮着宁静的氛围,就好像外界再大的波动,都波及不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芈渡心中一暖,忙不迭地奔了过去。
“师兄怎么也不去接我,”她从院子里随便拉来个凳子,一屁股就坐到了谢授衣身边,正正好好把师兄要剪的花枝给挡住了,“我还在人群里找了你半天。”
谢授衣停下来手中的动作,似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芈渡当然知道自己阻碍了师兄修剪花枝的进程,可她百年来恃宠而骄,抱着臂表示自己绝不会挪地方。
好像乐于给别人捣乱还死活不挪屁股的大鸡腿橘猫。
谢授衣:“......”
“反正你也会过来找我,我又何须跟在人群中去看你?”他倒也没生气,只是轻飘飘伸手,拂去芈渡肩膀上的一瞬落花。
这么一触,谢授衣就感觉到了芈渡身上的体温异常冰寒。
使用雷火凶刃的代价,就是阳气被抽取,浑身体温骤降,甚至会出现大面积冻伤。
而使用的时间越长,招式规模愈大,付出的代价也就越惨重。
芈渡那一招天动异象的雷火能把穷奇逼退,其代价自然不必言说。
师兄定定地望着芈渡那双故作镇定,实则满是心虚的眼睛,半晌才叹了口气:“最近怎么样?”
芈渡见师兄似乎没有追究她过错的意思,顿时来了劲头,顺杆子就往上爬。
“不好!一点都不好!长明城里全是黏糊糊的怪物,还总有不要脸的老怪物放幻境吓我,”她言辞激烈,比比划划力图让师兄知道当时情况之恶劣,“当时天都是红的,空气呼吸多了肺都疼,穷奇一出来就要攻击柳成霜,还好被我拖住了!”
“嗯。”
“温槐被巫蛊族带走了,小白龙也负了点伤,不过好歹是把药宗夺回来了——”
“芈渡。”
芈渡止住了话头。
彼时惠风和畅,师兄站在她面前,一双漂亮的淡青色眼底带着些数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又像是嗔怒,又像是责怪,又像是冰冷,又像是无奈。
“芈渡,我知道你去找我的核心了。”
第66章 一千年
有许多事情, 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为命运埋下了伏笔。
一个月前,芈渡与楚凄然在竹林里的那一次见面,就已经注定了长明城之战的结果。
那天她们支开了温槐, 却只为说一件事。
天道核心的去向。
“师兄等不了多久了, ”芈渡笑了笑, 眼里含着几分怆然,“他不告诉我们,可我与他相识相知近三百年, 又不是傻子, 怎么会猜不到呢?”
“天道下界本就虚弱,他这些年先是助你扭转了现实, 又屡次降下甘霖洗涤此界, 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若再得不回天道核心, 怕也就是......一两年的事情了。”
楚凄然顿了顿, 垂下了眼帘,似乎不太敢看芈渡眼中的神情。
“我手里有条线索, ”她淡声道, “上古妖王穷奇自天地混沌而生,与天道接触最久, 也与天道仇怨最大。传闻,天道下界后妖王穷奇藏匿了天道的核心, 只为将其灭杀在人界。”
“穷奇所在之处, 怕是有核心的下落。”
长明城一战中, 芈渡无故失踪许久, 只把小白龙派遣至温槐身边,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前赴了城中最危险的长明高塔, 搜寻天道核心的下落。
仅半个时辰,镇魔尊者把整个高塔都翻了个遍,一无所获。芈渡不死心,在穷奇破封南宫梼逃匿之后,又回到穷奇的封印之处翻了个底朝天,依旧寻不到任何线索。
那一刻,芈渡终于意识到。
想要得知天道核心的下落,只能亲自撬开穷奇的嘴。
那一刀光火雷电,她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不顾凶刀染血的代价,也要将妖王击倒在这里。
可穷奇就好像得了谁人授意,还没等迎上那道光影便逃之夭夭。
随后于飞辇之上,芈渡无视冰霜暗伤,决意半个月后独自前赴荒原,甚至不让风临深跟着,就是为了届时拷问穷奇。
如若这一次继续失败,接下来找寻核心的线索将难上加难。
.“......”
“阿渡,”谢授衣平静地望着她,“你生执念了。”
芈渡收敛起了笑意,死死地盯着谢授衣那张无波无澜的脸。
她问:“师尊当年做得,我就做不得吗?”
“世人只见惜伤君当年只身封印穷奇,却不见他因此折损近半修为,休养十余年,”谢授衣语气并未动怒,听起来却生冷得好像冰霜,“也正因如此,他在蛊城中受幻境牵连暗伤,死于那一战。”
他垂着眼帘望向芈渡,纤长睫毛在脸上投落下一片细碎的阴影。
“阿渡,你要为我去死吗?”
“还是说,世人皆道你接过了惜伤君的衣钵,你就要像师尊那般死于理想与牺牲?”
芈渡没搭话。
她低下头去看师兄身后的一树繁花,那一刻心中想的竟然不是辩驳与争论。
芈渡想。
师兄这般理智又冷情的性子,果真会有心悦的人吗?
若是有心悦的人,那又该是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师兄呢?
*
这一次被师兄说教,芈渡难能可贵地没有回嘴。
闭了嘴的芈渡就乖乖地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副好像被无辜陷害般的可怜模样,再没有往日欠揍的气焰。这也就导致了谢授衣还没说她几句,见她可怜巴巴地低头不语,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