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会越俎代庖,”楚凄然似笑非笑,“别总说我了,再看看你自己。旧伤是不是又复发了?”
芈渡给自己续滚烫茶水的动作一顿。
她指尖冰霜几乎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壳,漆黑严实的衣物之下,芈渡半边身子尽数被缭绕的寒气冰雪吞没,甚至连脖子上都是冷冰冰的温度,好似半点不带活人气息。
正因如此,她才新换了高领长袖的衣袍,只为遮掩自己的冰霜伤痕。
大师兄平时常说,万事万物都需有代价。
这就是芈渡一招令天动异象的代价。
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状况,只是掀起眉眼笑着拈一块杏仁酥放进盘子里,轻描淡写:“老毛病,早就习惯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芈渡才半开玩笑道:“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往蓬莱宗跑,明日见了我师兄,是不是又要激动半天。”
“对这些破事倒记得清楚,”楚凄然嗤笑一声,旋即也拈了块点心,“你大师兄是个很好的交易对象,可那都是以前的旧事了,我早就不心悦他了。”
“怎么?你也发现他骨子里全是黑的,压根不温柔了?”
“君子不夺人所爱。”
楚凄然没抬头看她,只慢腾腾地说:“他早已有心悦之人,我何必纠缠人家?”
果不其然,药圣这一句话把芈渡脑子一下子就干宕机了。
堂堂镇魔尊者先是愣了半晌,随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提高声调:“谁?我师兄有心悦之人了?开什么玩笑?”
楚凄然原本还对此话题兴趣平平,见芈渡忽然睁大眼睛一副你说啥的样子,她心里顿时起了许多趣味。
“你师兄当年亲口告诉我的,不骗你,”楚凄然拄着脸看她,挑着眉毛似挑衅道,“这样,你求求我,我就告诉你是谁,怎么样?”
“楚凄然你不要太过分,枉费我费心费力把你薅出来,”芈渡身子前倾伸手撑了桌面,作出很凶狠的样子,威逼道,“快点麻溜利索告诉我,不然我就给你扔回药宗......!”
见芈渡这副样子,楚凄然反而笑了起来。
她身子往后一仰,刚开始还是憋不住似的轻笑,直到后来越笑越大声。
这是她这一阵子以来,第一次因为纯粹的好笑,而笑出声来。
这一刻,药圣才不像是身上压着沉甸甸担子的年轻宗主,才不像是背负着过往血海深仇的无名无姓之人。这时候,她才像个活生生的、能与朋友无所顾忌大声说笑的人。
可笑着笑着,楚凄然的眼圈又红了。
“呆子,都是一群呆子,”她嗤笑着抬头看天花板,也不知道嘲讽别人,还是在嘲讽自己:“我怎么会认识这么一群......这么一群呆子。”
第64章 救世主
很可惜, 关于谢授衣心悦之人的这个话题,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因为还没等芈渡发疯发癫硬从楚凄然口中撬出真话,玄蝎和风临深就一前一后进了屋。
一进屋,两人就看见芈渡半边身子都压在茶桌上, 呲牙咧嘴故作凶狠地要去掐楚凄然脖子。
相比芈渡, 楚凄然一个病人都显得不那么像病人了, 像照看病人的心理医生。
眼神中还隐隐带着关爱傻子的怜悯之情,倒是不复之前的木然执着了。
风临深性情内敛尚且未作什么反应,玄蝎则不然。老乐子人魔修一个箭步窜上去, 在楚凄然与芈渡尚且纠缠不休之时, 连盘带茶水全给端走了。
芈渡:“......?”
楚凄然:“......”
眼见着还没吃完的甜点心飞走,芈渡当即就放弃了折磨楚凄然, 转而把矛头指向了魔尊:“你干什么, 都多大的人了还跟我抢吃的?”
玄蝎端着盘子嗤笑一声:“你多大人了, 还拿探望病人当借口迟到早退从会议离场?我本来就烦你们这些正道, 那闷葫芦半天又不出一声,你走了之后场面有多尴尬知道吗?”
楚凄然沉默片刻, 缓缓转头看向了芈渡:“所以你是翘了会议跑出来的。”
芈渡:“......”
芈渡:“......决一死战吧魔尊, 我今天就要替正道夺回往日荣光。”
两人眼看着就要在飞辇里打成一团,风临深这才蹙着眉, 惜字如金地从嘴里蹦出来一个字:“吵。”
从长明城回来后,风临深似乎比以往更阴冷几分, 就好像有什么目的没达成似的。
芈渡和玄蝎双双住了手。
前者见他开口, 抱着膀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圈, 终于问出了昨天就该问的问题:“我打穷奇的时候, 你是不是一直跟柳成霜在一起?”
“最近两天我看柳成霜情绪似乎也不是很高涨,还天天躲着你走, 你们那天是发生了什么吗?”
风临深闻言冷冷嗤笑一声,垂下眼帘,语气似有嘲讽:“我能对她做什么?嗯?”
“我能对一个被你看得死紧的蓬莱宗弟子,做什么?”
芈渡听出风临深语气里半点旖旎色彩都不带,反而沾染了欲杀不得的阴郁,也蹙了蹙眉。
长期在战场上养成的直觉告诉她,风临深多半也是知道了什么。
比如,他自己的角色。
又比如,原著剧情线内未来的发展。
她心里清楚得很,风临深不是那种会任凭剧情与命运摆布的人。
身份互换一下,若是芈渡知道自己只是被命运操纵的木偶,那她便是舍下一身性命,屠杀千万大魔,也得让所谓“命运”狠狠在她身上吃一次瘪。
说过很多次了,他们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登上权势顶峰的疯子,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
居室内复归沉默片刻,玄蝎站在桌子南侧,抱着手臂轻啧一声:“真不打算说点正事?”
楚凄然本还心安理得地坐在座位上,闻言环顾面前站着的三位大能,讽刺地弯了弯嘴角:“我道你们都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呢,原来是生怕我落下政务,到这儿来给我组团开小会是吧?”
“既然这么关心我,倒不如帮我个忙,把我那个不成器的徒弟捞回来。”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芈渡叹了口气,半开玩笑道:“既然这么关心那孩子,怎么每天都对人家凶巴巴的。”
楚凄然头也不回,反唇相讥:“那你这么多年未收弟子,又是怎么回事。”
镇魔尊者耸耸肩,难得没出声。
——既然身缠着厄运,那便少纠葛些因果,少结识些亲朋。
失去的太多了,实在承受不起身边人再一次的惨烈离去。
他们都知道的。
“你昏了一天一夜,穷奇破封的消息已然传出,这几天四方宗门都忙得不可开交,此界修士彻底炸开了锅,”风临深冲楚凄然点了点头,声音很冷静,“你们宗的人已经在着手重建长明城了,以药宗的财力,半个月内药宗重复荣光不成问题。”
“不出意外,接下来几天咱们会连着开几场会,以平定人心。”
“长明城之战,倒是让这家伙的名声水涨船高,”玄蝎顺口接过话头,嗤笑着用下巴指了指芈渡,“现在正道都嚷嚷着让你直接打去蛊城,一副把你当作救世主的样子......”
楚凄然眉眼一动:“打去蛊城?”
“蛊城被重启了啊,那个缠满绷带的巫蛊族——被称之为南宫梼的家伙——带着你徒弟和穷奇回到了蛊城,我已经派人去查实过了,”玄蝎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些许漫不经心,“这一战双方都损耗不少,短期间应当不会再开战了。”
说着,他又重复着强调了一遍:“短期间。”
修仙界与巫蛊族的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战火终将蔓延至所有宗门。
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穷奇身为妖王,其影响力不可小觑。妖王破封仅一日,修仙界各处妖族袭人事件便暴增了几倍,”风临深蹙着眉头,“现在各宗门已然加大了派遣弟子除妖的力度,事情再这样拖下去,纵是修士,怕是也压不住妖族反动的气焰了。”
“先拖,能拖半个月是半个月。”
“等过段时间情况稳定下来,我会尽快带人前赴蛊城荒原,把穷奇打下来,”芈渡声音很轻巧,就好像在说晚饭吃什么一样,“封印也好,杀死也罢,绝不能让它从我手里跑出去。”
镇魔尊者的嗓音虽然不大,落到室内却仿佛叠加了数千道回声,震得人心脏都在颤抖。
三人闻言齐刷刷回头看着她。
玄蝎抱着胳膊,直接就冷笑了一声:“怎么,你也要继承你师尊的衣钵了?”
与玄蝎的声音一并响起的,是风临深毫不犹豫的表态:“我跟你一起去。”
“妖王破封的时间越长,妖族就越是不安分,”芈渡回绝了他,“你得留在正道这边,准备处理妖族即将来临的□□。光靠那些草包长老和晚辈们肯定不行。”
“那你想怎么样?自己去送死?”
楚凄然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眼里近乎是嘲讽的怒意:“单枪匹马去找穷奇,你以为自己真是救世主吗?看看你现在的旧伤,多等一段时间会死吗你?”
面对楚凄然的质疑,芈渡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眼神似悲戚又似复杂。
半晌,她淡淡地说:“我是能等......可他等不了了。”
楚凄然剩下的半截话一下子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嘴唇动了动,看芈渡的眼神也变了。
后者显然并不在意对方的反应,只是轻轻嗤了一声,转身推开了此间卧室的窗户。
窗外是浮动的蓝天白云与劲风,飞辇平稳运行在山峰森林之上,往下看是近乎令人眼晕的大片绿色,空中时不时有飞鸟鸣叫着倏忽间掠过飞辇栏杆。
最远处天际线明亮,光芒下修仙界延绵不绝。
这是与芈渡的故乡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我师尊做得,我就做不得?”
芈渡逆着光站在窗口,语气很轻佻,轻佻到好像丝毫没把穷奇当回事,可眼里却尽是暗沉:“妖王必须死在我手中。”
风临深端坐在光找不到的地方,静静地凝望着芈渡的身影。
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懂了芈渡眼中的偏执。
镇魔尊者是很豁达的人,绝不会因为自己未达成的愿望而偏执成这样。
能让她连身家性命都不顾,如此执意要完成一个愿望的人,到底是谁呢?是谁值得她用修仙界镇魔尊者之名死死保护着呢?
剑尊喝了口茶,垂下眼帘。
人啊,是一种喜欢自欺欺人的生物。
就好像他明明在心中早已知道了答案,却非要骗自己不知道。
*
“你听说了吗?尊者在长明城内把妖王击退了——!”
“听说了听说了,上次天动异象好像就是因为尊者在出招!”
“真是太帅了,镇魔尊者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传奇!”
“是啊,简直是当代修仙界第一人!”
“我看啊,镇魔尊者都能比过惜伤君阁下的荣光了!”
“是接过衣钵才对!镇魔尊者还年轻呢,说不定以后能比惜伤君阁下强大!”
“......”
蓬莱宗,宗主殿正殿内。
苏沉烟批文件正批得头晕眼花,魔修敏锐的五感又让他把窗外那些弟子叽叽喳喳的八卦声尽数听取。
长明城一战后修仙界彻底炸开了锅,各处妖族叛乱修士质疑,百年貌似和平的局面终于被打破,就好像一座根基本就不平的高楼经历了台风的摧残,终于在众人发力下轰然坍塌。
蓬莱宗作为镇魔尊者的宗门,也作为修仙界第一大宗门,自然是风波的最中心。
来自修仙界各地的文件潮水般涌来,求助的有之拉拢的有之谴责的有之,每天都摞得小山一边高。叶醇仅凭自己势必是浏览不完,干脆又把自己的师弟拉过来一起办公,美其名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心中烦躁起来,顺手把文件卷吧卷吧一丢,看向身旁的叶醇:“二师兄,你还批得下去?”
叶醇就坐在他旁边,黑白长发垂下来,遮住他半边脸的神情。
可即便是如此,苏沉烟也看得出来,他此刻的神态绝非自豪或是快乐。
叶醇眼里是忧虑。
深深的、浓重的、忧虑。
“师姐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了,”他撂下笔,声音很轻,“这样不是好事。”
“当年,咱们师尊也被说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说是修仙界最辉煌的大能。”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被众人推到那么高的位置上,就要在灾祸降临之时第一个迎接命运的危难,就要做好被高悬剑刃刺穿的准备。”
“师姐不是我们世界的人,她是要回家的。”
“——这么重的担子压下来,她怎么回家呢?”
第65章 迎归
两三天后, 飞辇返回了蓬莱宗。
玄蝎和风临深带着人各自回了魔城和剑境,不过芈渡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再见到他俩的。
当前多事之秋,他们这些所谓修仙界的顶梁柱, 自然少不了大会小会。
蓬莱宗上次遭遇突袭的损伤已经被修复完好, 从上空看依旧仙气飘飘, 依旧充满了芈渡对修仙界宗门的刻板印象,跟三百年前芈渡第一次来到蓬莱宗之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