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啊,”叶宗主轻描淡写道,“他回魔城了一趟。”
芈渡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都到这时候了,该办的事情总是要办好,省得再给自己留遗憾,”叶醇摇摇头,“沉烟和玄蝎的事情,早在百年前就应该说开了,只是两人一个怀揣恨意,一个不欲多分辨,才导致矛盾延续至今。”
“不过那毕竟是魔城的家务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反正现在解决,也不算晚。”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叶醇放下书简,碧色眼眸望向窗外蓬莱宗白昼下连绵的群山。
他淡淡地笑了起来:“师尊死之前,也提前料理好了后事,把宗主继承人的位置给了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师尊在知道自己快死了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
“到了现在,我才知道。”
“原来师尊当时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他只是感觉遗憾和忧虑,遗憾不能继续看着蓬莱宗向上向前,忧虑自己的晚辈与弟子们能否担起这份责任——原来师尊当年,就是这样奔赴死亡的。”
说到这里,叶醇忽然笑了:“不过好在,我也没让师尊太失望,对吧?”
“他怎么会对你失望呢,”芈渡摇摇头,半开玩笑似地说,“你这个宗主,比他当年可要称职多了。”
“师尊对谁都不会失望的。”
*
最后一趟,芈渡回了一念峰,找到了小白龙。
彼时已经是暮色西沉,小白龙最喜欢在一念峰一望无际的大湖里打滚。见芈渡来了,它以为芈渡又有什么破活要找它干,不太情愿地钻出水面。
“我听说你们明天就要动身去蛊城了,”小白龙把硕大的龙头搭在岸边,好奇地问,“是真的吗?”
芈渡笑了笑,没立即回答它,只是招了招手示意小白龙过来。
然后她亲手替白龙,解开了百年前烙下的禁制。
禁制被解除的霎那间,被封存百年的妖力狂涌间回归全身。白龙瞳孔猛然微缩,龙尾一摆自湖水中掀起滔天巨浪,骤然立起庞大身躯,惊诧地看着岸上的芈渡。
“你这是干什么!芈渡!!”
“你不是总抱怨那禁制封你太久了吗?今日我特意来替你解开枷锁,你怎么反倒不开心?”
芈渡眉眼弯起,笑眯眯地抬头看着巨大龙身,轻声道:“此时穷奇已死,妖族大乱,你若回到妖族,说不定也能混个妖王当当,做回你潇洒肆意的古血妖龙。”
“有你在,妖族与人族想必终究能和平共处一段日子吧。”
白龙又惊又怒,气得鼻翼翕张,浑身龙鳞都在颤抖。
“你是来跟我辞行的?”它难以置信道,“你又要去送死?”
“当年你说要困我直至我龙骨尽折,这才多少年就算了?”
“当年,本就是唬你的。”芈渡淡淡地笑了。
百年前,上古血脉的妖龙盘踞一峰已成祸害,风临深亲自前去将那妖龙拘回了正道。
上古血脉太罕见,四方大能聚起来商讨如何处置这妖孽。彼时妖龙不服,呲牙咧嘴冲那几位大能喷火又吐水,玄蝎就喜欢这种性子烈的怪东西,当即兴致勃勃地要带妖龙走。
魔尊说,魔城八百种酷刑,总能把这孽畜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不敢造次。
妖龙怒极痛极,一双赤瞳里写满的尽数是绝望与憎恨,似乎恨不得将全天下的人族都杀绝。
镇魔尊者坐于上首,摸了摸下巴端详着这条伤痕累累的龙,半晌才开口,说要把它带回蓬莱宗好生管教。
“蓬莱宗人杰地灵,我用禁制困它百千年,容不得它在修仙界放肆,”彼时的芈渡笑着,垂下的眼神却带着属于上位者的傲慢,“待它龙骨尽折,傲性磨平,就成了。”
——算来,而今也不过一百年。
小白龙以百年前的赤红妖瞳死死盯着芈渡,似乎不甘心,似乎不情愿,似乎带着浓浓的不解与惊慌。
“何至于此呢,镇魔尊者。”它问,“何至于此呢?”
芈渡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理了理袖子转过身去,朝着尊者的住所走去。
她身后,巨龙奋力搅散那一池湖水,似乎自知拦不住已经下定决心的人。
它喘息着,半晌才恶狠狠地说:“这就是我讨厌人族的原因——死了才好,死了才干净。”
“都死了好,都死了,再无人能管束我了!”
都死了,就没有人能将它带回蓬莱宗,亲手带它满世界的游玩,带它认识那些脆弱不堪的小人崽子。
都死了好,它也就再也不用当镇魔尊者的坐骑与灵兽,再也不会被人笑着叫“小白”了。
巨龙发狂发癫的声音传得很远。
传进了渐沉的暮色之中。
那天芈渡在蓬莱宗逛了一大圈,去看了每个放心不下的人,做了每件放心不下的事。
半夜时分,她睡不着,披了衣服去找师兄谈心。
“如何睡不着?”谢授衣调笑她,“可是害怕?”
芈渡也想笑,可是大抵是因为今天笑了太多次,她看着师兄越发浅淡透明的身躯,反而笑不出来了。
停了半晌,镇魔尊者靠在了谢授衣的床边,轻声道:“大师兄,你给我唱歌吧。”
“唱什么歌?”
“就唱小时候,你哄我们睡觉的时候唱的歌。”
师妹既然开口了,对芈渡要求无所不应的谢授衣便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唯一的要求,是让芈渡靠自己近些,再近些。
在这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里,芈渡难得地靠在谢授衣身前,静静地听着师兄唱起儿时那首很简陋、很幼稚的儿歌。两人像两只冬季依偎在黑暗树洞里的动物,平静地在黑夜里等待着。
在第二次蛊城之战打响的前夕,他们坐在窗边,同时目睹了黎明自远处黑夜尽头升起,玫瑰白的曙光刺破了无尽的昏暗而来,好似三百年前每一次日出那般灿烂又惹眼。
芈渡伸手,慢慢抓住了放在身边的长刀,攥得很紧。
用力得连手指肚都在泛白。
第90章 蛊城
那一天日光大盛之时。
披霞光自一念峰飞越群山的, 只有芈渡一人。
千山万水对大能来说不过弹指间一瞬,芈渡此次飞得很慢,似乎是想好好看看修仙界的风景。
越是往蛊城飞去,周边景象就越是荒芜凄凉。
蛊城外的荒原之上, 只剩下紫黑色干枯的草, 连星星点点的花都看不见。那压抑的紫黑颜色层层叠叠似乎一直蔓延至天尽头, 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了。
就好像在这片土地上,这片天地之间,除了铺天盖地的紫黑颜色, 再没有其他多余的色泽。
芈渡是众修士中来得最晚的一个。
她落地时, 叶醇、苏沉烟、风临深等人已然站在了那片干瘪枯萎的荒原上。见她是独自一人披着霞光来的,知情者眼中□□露出几分意外的神采。
蛊城百年前那场大战波及范围太大影响太深, 一直到今天, 那座城池的废墟周围依旧寸草不生, 连妖族都不敢上前进入这片死地。荒原的泥土里透着鲜血的气息, 那是被无数修士血液浸润过的土壤,时至今日, 依旧透着大能们的灵力威压。
柳成霜是这些人里最年轻、修为最低微的一个。纵然已比旧日脱胎换骨许多, 尚年少的修士依旧承受不了这股源自于百年前的威压,不得已站在叶醇身边, 借叶宗主温润的灵力气息休憩。
值得一提的是,柳成霜离风临深远远的, 似乎恨不得马上钻到叶宗主的袖子里。
这与她曾经对剑尊仰慕的模样, 堪称大相径庭。
见尊者只身前来, 柳成霜探出脑袋冲芈渡打招呼, 随后又有些迟疑:“谢师叔......没有来吗?”
芈渡笑了笑:“他来了,但不在这里。”
这话听起来有点莫名其妙, 但周围大能似乎并未对此话产生任何诧异。
风临深沉默地以宽袖抚着那柄晶莹剔透的长剑,楚凄然望着天际黑沉沉雾蒙蒙的颜色不语,玄蝎如一道鬼魅般立在苏沉烟身后,与弟弟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就好像,就好像没有人怀疑过,谢授衣不会来。
这场终末的战争,来的也不过寥寥八个人。八道身影立在莽原之上,看起来简直有些可笑。
芈渡回过身看着不远处的蛊城,这座曾经被恢弘战役践踏成废墟的城池被南宫梼重建而起,依旧是芈渡记忆里的模样,漆黑得好像噩梦中的幻象,沉默一如往昔。
荒原风好大,黎明也静默。
芈渡看见蛊城的城楼之上,立着披宽大黑袍的身影。
南宫梼不知何处出现在了城楼上,居高临下望着众人,浑身的漆黑布料裹得死紧,与长明城之战那天别无二致。
芈渡感觉得到,那双属于异世者的漆黑眸子,那双属于故乡之人的眼睛,正静静地望着她。
“你还是来了。”
南宫梼的声音传得很远很清晰,直直得落到荒原之上,带着长辈对晚辈的遗憾惋惜之情。
他声音响起的那一刻,似乎连荒原上的紫黑杂草都瑟缩了一下。
芈渡神情一沉,却听见南宫梼轻声道:“你和我都是异世来的穿书者,你我本该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芈渡,你不想回家吗?”
回家这个词一出来,黑衣尊者的眼神陡然间变得凌厉起来,手指不自觉抚上腰间刀刃。
芈渡并非此界之人,这在师门算不上秘密,可在修仙界,却是隐瞒至死也不能透露丝毫的秘辛。
南宫梼的话音未落,众人皆是齐齐一惊。风临深几乎是瞬间就转移了目光,看向芈渡的背影。
镇魔尊者瘦了很多,连常穿的黑衣都显得宽大,在荒原的风里飒飒地招摇。
看起来,就好像在寒风里敛下羽翼的黑鸟。
芈渡低垂着眉眼,注意到其他同伴的目光,便无所谓似地嗤了一声:“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一个个都几百岁了,别好像没见过世面似的。”
说着,她向前一步,直直地抬头望向南宫梼,语气不冷不热:“我最后重申一遍,我跟你——跟你这个卑劣的东西,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过去,现在,未来。永远都不会是。”
“话说的不要那么绝对,年轻人。”
南宫梼专注地望着芈渡,似轻轻呼出了一口叹息,旋即笑道:“你跟我不是一路,又跟谁是一路呢?”
说着,他伸手指向风临深、楚凄然与玄蝎:“是这些书中的角色,虚假的由文字构成的存在......”
“还是他们,”南宫梼又指了指叶醇与苏沉烟,“你初来修仙界时相遇的所谓师兄弟,书中世界为了困住你才会让你遇见的羁绊呢?”
“尊者当久了,你是不是都忘了自己是谁了?芈渡?”巫蛊的始祖,千年前的人神望着他的同类,似乎全然没有把风临深他们当作活人,“你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你的家在另一个世界,不是这里。”
“这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贸然把这么多心高气傲的大能全都说成虚拟人物,其冒犯程度可见一斑。
众人的目光齐聚于芈渡的身上,后者神态依旧平静,显然不曾为其话所动容。
“别说那些鬼话了,我听得嫌烦,”芈渡很直接道,“把异世的人命踩在脚底下,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南宫梼再度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对那些人命,我很遗憾。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可惜于,你我没能达成共识。”
昏沉天幕下,漆黑沉默的蛊城发出阵阵低哑的蜂鸣,似乎有什么可怖庞大的东西在这座荒原之下复苏。
连带着地面都在颤抖,好似酝酿着一场不可言说的震动。
楚凄然低头看了看地面上蜷缩好似懦弱孩童般的杂草,又嗅了嗅空气中腐朽的空气,眉眼低了下来:“好像不太对劲,有一股死人的气息。”
闻言,玄蝎移动步伐站在了楚凄然与苏沉烟之中,以便于一会儿发生危险,他能随时捞着俩毫无攻击力的辅助就跑。
“好吧,”紫眼睛的魔尊耸了耸肩,“这次咱们的计划是什么来着?”
楚凄然:“咱们还有计划吗?”
玄蝎:“咱们这次没有计划吗?”
站在最前面的芈渡:“要不就老规矩,现在谁最能打谁在前面顶着好了。”
目前最能打的战力风临深:“......”
四方大能素有分则各自为王,合则一坨答辩的美名。叶醇领着心惊肉跳没见过世面的柳成霜在一旁站着,半晌才叹了口气,深深觉得修仙界竟然沦落到要靠这几个人扛大梁,真是让人好绝望。
然而这堆人还没叽叽喳喳斗嘴完,周遭气温猛然间断崖般直线下降。
此方空间剧烈震颤,空气内无中生有出数到紫黑色空间的裂痕,好似触目惊心愈合不了的伤疤,骤然间被撕裂开狰狞的痕迹,坦然暴露在众人的眼前。
这些裂缝撕裂开时发出尖利的蜂鸣声,似乎有无尽的紫色岩浆自内里喷涌而出,其威势震得连周遭空气都微微扭曲起来。
裂缝出现得太突然,其位置正好将几人团团围住,好似无形中围追堵截的囚笼。
掌控空间的术法本就是极耗精神的禁术,能轻描淡写间一次性召出如此数量的空间裂缝,足以证明南宫梼那让人瞠目结舌的实力。
就连芈渡本人,也不能确定自己能否造出这么多空间的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