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化身望着城楼下独立荒原的芈渡,即便是在此刻,他眼神中依然不可避免带了温和的涟漪。
“但此刻,我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命中会有这一劫。”
“至少这三百年中,我能作为谢授衣活着,而非无心无情的、不知疾苦的守序工具。”
说着,谢授衣重新把目光转移到南宫梼的脸上,淡淡地问道:“为了取代我,成为新的天道,你已经在生死边际等了很长时间了吧。”
“只要能回去,只要能回去看到她们——”
那一瞬间,南宫梼的脸上流露出强烈的悲伤与痛苦,强烈到几乎让他双眼淌下泪。
千年前的穿书者,已经在此界弥留无数岁月的人神嘶哑地说:“只要能带着巫蛊回去,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不后悔。”
说着,南宫梼持着尖刀,踏着昏暗天幕下那些微的天光,一步步向谢授衣走了过去。
第92章 善恶之别
南宫梼与谢授衣对峙的局面, 城楼下站着的芈渡看得清清楚楚。
当看见巫蛊始祖摸出那把利刃,缓缓向谢授衣走过去的时候,芈渡脑子里那根理智之弦算是彻底绷断了。
她那一刻什么都没想,更顾不上楚凄然之前对她的警告, 当即运转灵力就要飞身上城楼。
荒原的风声猎猎, 黑衣的尊者纵然而起, 周身再度缭绕起光焰。
可芈渡身子刚刚腾空,只听后面忽然间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破之音,好似有什么东西急速直冲她而来。
镇魔尊者丰富的战斗经验此刻展现得淋漓, 千钧一发之际她猛然回身, 光焰晃动间竟生生退开了数米。
再一抬头,刚刚自己腾空而起的位置有黑雾骤然弥散, 组就铁索的形状缠绕在半空中, 就好像等待着猎物的捕蝇草。
见对方并未被其捕获, 那铁索重新化为虚无缥缈的黑雾。
芈渡紧紧蹙起眉, 却见那浓雾之中凭空伸出一双苍白的手臂。
随后一位黑发黑眼的男子自黑雾中缓缓走出,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游动着诡秘繁复的符文, 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那双黑洞洞的眼却死死盯着芈渡不放。
最关键的是,这男子的容貌, 与南宫牧极为相似,整个就是放大版的南宫牧。
甚至不用过多思考, 芈渡就能猜出这人的身份。
千年前人神用半颗天道核心创造出的神器, 能够起死回生违逆伦常的怪物, 不死墓。
——“尊者, 又见面了。”
不死墓站在芈渡面前不远处,伸出双手以示自己并无恶意, 唇边掠起一丝笑容。
芈渡眉眼间带着焦急,回头看了看城楼上的局面,随后厌恶地后退两步。
“让开,不死墓,”她语气森然冰寒,“别逼我对你动手。”
不死墓闻言笑了起来:“您刚屠完那废物穷奇,还有余力与我动手吗?”
“就是动手,您有把握能赢过我吗?”
“我并无他意,也从未想与您动手,只是想跟您聊聊天。尊者大可不必对我如此防备,”与南宫牧有着相同眉眼的不死墓摊了摊手,“毕竟快要结束了,您就不想知道......这个世界对您隐藏的秘密吗?”
芈渡眼神不善地看着他,旋即沉默下来。
她听见不死墓幽微地叹了口气,旋即轻声道:“毕竟,天道打定心思赴死,您是阻拦不了的。”
*
“尊者!!”
柳成霜跪在屏障旁边,使劲用拳头击打着牢不可破的紫色镜墙,瞳孔中倒映着芈渡与不死墓对峙的情景。
而在她旁边不远处,叶醇静静地伫立在镜面空间内,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
“别喊了,她听不见的,”叶宗主走上前去,伸手抚摸这道诡异的屏障,“先积攒些力气吧,接下来还不知要发生什么呢。”
柳成霜气喘吁吁地整个人贴到屏障上,随后又努力地抬着头,似乎是想从屏障的死角看到城楼上的情景。不过很显然,她失败了。
“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年少的弟子声音微微发抖,“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宗主?”
“你想做什么呢?”叶醇平静地反问。
这一句反问,直接把柳成霜给问住了。
见对方嘴唇颤抖几下吐不出声音,叶醇反而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却又没能笑出来。
“如果没猜错,南宫梼让我们都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让我们充当观众与旁观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依旧保持着忍耐的平静,“有什么事情,应该只有在观众的共同见证下,才能完成吧。”
“对于我们这些......书中的角色来说,从异世界来的魂灵,不也是世界的旁观者吗?”
柳成霜怔怔地看着叶宗主的脸,显然没有理解他所说的话。
可她也不需要理解叶醇的话了。
因为就在下一秒,似乎是为了回应叶醇的猜测,镜面空间的另一面黑暗猛然塌陷扭曲,另一堵半透明的紫色屏障随之升起,好似一台巨大的液晶屏幕电视,为他们实时转播着镜面空间之外的内容。
而此刻,那另一面屏障外,浮现出了城楼上的场景。
南宫梼手持着利刃,缓缓地朝着近乎已然成为半透明状态的谢授衣,走了过去。
他那张丑陋的脸上带着果决的神情,可脚步却放得很缓慢,似乎也在迟疑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尽管他已经为这一刻等待了千年,可终局之时到来的这一刻,南宫梼还是下意识感到了犹豫。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在做什么了。
他以异世界的凡人之躯,妄图彻底泯灭这个世界的天道。
而这一刻,所有镜面空间同时反射出城楼上的情景,所有被困镜面空间的大能,无一不被迫目睹着天道将死这一刻的到来。
相比之下,镜面空间中的楚凄然,也很平静。
那是绝望悲怆到极点,反而一滴泪都淌不出来的平静。
在她身后,站着她逝去的父母与兄长。药宗的前任宗主与宗主夫人互相依靠着站在黑暗里,唯有真正的楚凄然站在妹妹身旁,陪她一起望着昏暗天幕下的城楼。
“我救不了他们,”药圣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道,“我徒有药圣之名,却救不了天道,救不了芈渡,救不了天下人。当年我救不了你们,如今我救不了修仙界。”
“兄长,你不应该让我活下去的。他们说的对,死去的本该是我。”
“如果你现在在这里,肯定要比我做得更漂亮吧。”
听见妹妹绝望的声音,楚家的长子反而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膀,笑了起来:“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梦梦。莫要说我,就是药宗历代的宗主在此,也不会比你做的更好了。”
“我们药宗的人啊,什么都救得了,唯独医不得心病,救不了自己。”
所以当年名满天下的圣手宗主,会在死后化为傀儡,杀死自己曾经至亲至爱的家人。
所以最负盛名的医修天才,会甘愿拿起自己不擅长的刀,与父亲化为的傀儡同归于尽。
药宗救人救世功德圆满,却总是救不了最想救的人,挽回不了最想挽回的事物。
“所以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的兄长垂下眼帘,冲她露出略微有些哀伤的笑容:“不论他人怎么说,梦梦一直都是我们的骄傲。”
“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会是。”
*
“正如你们猜测的一样,南宫梼是千年前来到这个世界的穿越者。”
“在穿越之前,他与你一样,都是现代世界的人。”
不死墓似乎丝毫不关心城楼上即将发生的一切,只是不紧不慢地看着芈渡,说话的口吻好像在讲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他说:“那个时候的南宫梼,算不上什么很成功的人。”
“他是一个野心勃勃却无人欣赏的、孤独失利的艺术家,是一名愤世嫉俗的画家。”
这是个很老套的、甚至在那个世界称得上稀松平常的悲剧式故事。
失利的画家妄图画出一幅名动世人的作品,从而忽略了妻子与曾经最爱的亲生女儿,发狂地寻找着自己的灵感。不堪孤独与冷暴力的妻子最终与他离了婚,带着女儿离开了他。
数年后,仰慕画家父亲的女儿也成了一名艺术生,在大型赛事中取得了优秀的成绩,得以保送名校。
女儿欣喜若狂,连夜打车想要把奖状带给父亲看——尽管那是一位缺席她人生许久的、糟糕的父亲。
那天晚上下了大雨,路上的状况很糟糕,出租车司机又喝了点酒。
等南宫梼得知消息时,他的女儿已经出了车祸重伤垂危,被连夜转入了重症监护室,至今仍未苏醒。
妻子情绪很崩溃,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控诉他,拒绝了他来探望的请求。
电话中,从妻子支离破碎的哭泣与哀鸣中,他听见医生小心翼翼地告知,患者生命垂危,很可能救不回来了,要患者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南宫梼那晚撕毁了自己曾视若珍宝的画作,于纷乱的纸张与颜料中绝望地瘫坐在地上。
也就是在那一天,悔恨交加的南宫梼,穿书了。
他来到了修仙界。
“这对一个悔恨交加的父亲来说,是如何的恩赐啊,”不死墓歪着头看芈渡,语气里全无悲伤,只是轻快地讲述道,“修仙界有太多灵药太多术法,可以使一个濒死的普通人复活。”
“为此,南宫梼从穿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研究生死之法,纵然拿自己做实验也在所不惜。”
“他也就是这么一步步,成为传说中的巫蛊始祖与人神的。”
“这就是他必须回另一个世界的执念,因为那个世界里,还有人在等着他。”
“而能带他回另一个世界的,只有天道。”
不死墓讲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旋即笑道:“不过,很不凑巧,那个时候的天道已经陨落入世了。”
“南宫梼千方百计取得了半颗天道核心,可他不敢将天道复活。穷奇告诉他,天道无心无情,不可能因凡俗的生老病死而动容。如若天道归位后不肯将他送回去,那他的女儿该怎么办呢?”
“所以,他想出了一个更大胆的办法。”
“他要取代天道,成为这方世界新的天道。”
为此,他不惜与穷奇做交易,将自己的遗体埋葬于不死墓千年,等待天道化身的出现。
为此,他不惜以无数生灵为代价,以原书的角色为踏板,一心把这世界秩序搅得更乱更杂糅,消耗着天道的生命力。
于是,这位昔日的普通人在此,成为了修仙界千年战争的主导者与催化剂。
“尊者,您说,这是善呢,还是恶呢?”
芈渡冷眼望着他,待他说完,她抽身就走,没有丝毫迟疑。
她身后,不死墓陡然间抬高了声调,声音一下子凄厉起来:“命运已经注定,天道被取代是不可更改的——原书剧情是这样,现实的终局也是这样,为什么您就死都不相信呢!”
“闭嘴。”
芈渡扯了扯嘴角,头也不回地打断了他的话。
说罢这两个字,她纵身而起,毫不犹豫地朝着城楼之上飞去。
不死墓说的没错,她就是不信。
死都不信。
第93章 天道已死
“为什么还不动手呢?”
谢授衣静静望着持刀站在他面前的南宫梼, 语气无波无澜,双眸好似沉静幽深的湖泊。
“你不敢,对不对?”他轻声说,“你不敢承担弑天的后果, 更不敢赌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如果你失败了, 那千年来布下的局, 全都白费了。你害怕了。”
“在另一个世界,你已经做过一次错事了。你没有机会再错一次了。”
“就算我现在不杀了你,你也会死!”南宫梼似被触到了最隐秘的痛处, 失控般地提高了声调, “那半颗核心已经被做成不死墓了,你回不去天上了!”
“与其身为人类平庸地死去, 还不如把天道的权柄让给我!!”
——“让给你?”
南宫梼身后传来芈渡的声音, 沙哑中藏着勉力克制的颤抖。
城楼上风很大, 从茫远昏暗的天空上飘来隐约呛人的硝烟气息, 蛊城上空似乎开始聚集滚滚的乌云,遮得天地万物都昏暗, 最后一丝日光也被深黑颜色隐蔽住。
整个修仙界好似被幕布遮住的舞台, 又好似陷入了开天之前的混沌之中。
南宫梼回头看了一眼芈渡,倏忽间冲她笑了一笑。
“你跟我女儿很像, 芈渡。”
人神忽然平静下来,冲她遥遥地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我不能再错下去。”
芈渡脸色巨变, 迈步朝他狂奔过去的那一刻, 天地昏暗间南宫梼骤然举起了刀。
仿佛一切都变成了电影戏剧化的慢动作, 连飞舞在刀锋锐利的冷光急促没入了谢授衣的胸膛。
芈渡眼看着鲜血陡然间喷涌而出,霎那染红了整片雪白衣襟。
预示死亡的剧痛汹涌袭来, 谢授衣没有反抗也没有痛呼,只是用淡漠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南宫梼因紧张而扭曲的丑陋脸庞。
刀子深深没入他的胸口又被大力拔出,天道化身好似一瞬间被抽走了骨骼与精神,连站都站不住。
谢授衣后退几步,紧接着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那样,倒在了城楼冰冷的石面上。
黑衣的尊者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心脏好似也随之被利刃刺中,痛得紧紧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