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奚这眼神怎么看着不太对劲……
也不怪盛婳异于平常的敏锐,实在是他的眼神太深太沉,仿佛其间燃着一团越烧越旺的暗火,正要迫不及待地将她吞没,明显到她难以忽略。
被烫到似的,盛婳心尖一跳,迟钝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勉强转过弯来。
她拂开他的手指,带着点逃避的意味偏开他的目光:
“不、不疼了。”
“殿下,”察觉到她的逃离,阿奚眸光一黯,呼吸却急促起来,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问道:
“您白日里见了太子,他可有向您说起什么?”
对于司无咎,他竟是连“主子”都不叫了。
盛婳盯着某处虚空,一股由他身上传来的热意从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开始蔓延,她此时只想逃离这个熟悉的房间,没有答话。
阿奚深吸一口气,忍受不了她这样沉默而无声的抗拒,突然大着胆子掰过她的身体:
“殿下!您看着我……我知道,您迫于无奈,不日就要嫁到芾绪国去,只是您在走之时,能不能、能不能把我也带上?”
盛婳先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尔后又被他哀求的言语惊得语无伦次:
“谁谁谁说我要嫁那边去了!”
阿奚闻言一呆:“你……你没有妥协?”
那傍晚她见完司无咎出来时,还是那样一副沉重的样子……他知道芾绪国强过天韶太多,也清楚司无咎掩藏在温润外表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本性,因此见到那副情状时,他还以为盛婳这是对这桩身不由己的婚事生出了悲切之意,才那样消沉。
“我没答应他。”盛婳鼻音又上来了,嘟囔道:“我要成婚的人又不是他……”
阿奚敏锐地察觉到她话里有话,眸光微滞:“那是谁?”
盛婳想着这件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迎着阿奚紧张的目光,她隐约确定了什么,带着宣判一般决绝的口吻道:
“我准备嫁给崔树旌。”
“咣当——”
话音刚落,门口忽然传来一声震响!
沉重的雕花木门猛地撞在窗柩上,仿佛在宣泄着什么怒意。
被这动静吸引,盛婳和阿奚同时望去,先是看到天际浓稠如墨的乌云里攒动着紫色的闪电,似乎在酝酿着蓄势待发。
雷声轰鸣,暴雨如注。
门外站着一个孤寂的人影。
他被雨淋了一身,往日高束的墨发此时湿漉漉地往下滴水,眼睫、面庞、下颌都沾上了雨珠,墨蓝的衣袍衬得他面上阴沉如水。
祁歇眼眸晦暗地盯着此时亲密无间的两人,手里死死攥着一个信封。
——那里面是阿奚下午传进宫中的讯息:司无咎准备向盛婳提亲。
阿奚见状有些心虚,他下午传讯时,未曾料到盛婳根本没有答应司无咎,也不知道祁歇会不会发觉是他。
“出去。”
祁歇哑声道,鹰隼般的目光直直射向阿奚,仿佛在看着一具了无声息的尸体。
从未见过那样骇人至极的眼神,哪怕是从前在芾绪国摸爬滚打、见惯贵族残忍行径的阿奚也不得不震住,反应过来后,难言的寒意攀上他的脊背。
这一刻,他觉得此时的祁歇不像是盛婳随手在路边捡来的弃犬,而是一匹撕开伪装、露出獠牙的嗜血的狼。
阿奚突然惶恐至极,装着燕窝羹的小盅都没有来得及拿,便狼狈地退了出去。
盛婳也从方才的愣神中惊醒,看着祁歇一步一个洇湿地板的脚印,像黑暗神龛里沉默的雕像顷刻间活了过来,一点点向她靠近,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一阵莫名而来的警觉攫住盛婳的神经,她抱紧被褥,扯动嘴角干笑道: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还……还那么大动静……”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捉奸的。盛婳暗自腹诽。
她猜祁歇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心情不好才会这样。
谁知听到她这句话,祁歇却是久违地低笑一声,唇齿间溢出的声息宛若情人深情脉脉地低语:
“我再不来,可能阿婳嫁人了我都不知道。”
他忙到现在,接到这封密信时,还以为盛婳受到芾绪国的胁迫,放下手头上的事赶过来,听到的却是她要嫁给崔树旌的消息。
她主动的、在清醒状态下说的“我准备嫁给崔树旌”。
她那夜醉酒在崔树旌面前说过的话,祁歇以为都会和那个吻一样,在她的记忆里变成一片空白,却没想到在他还怀抱着侥幸时,她却给予了他明明白白的一击:原来她那夜说出来的话,都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她是真的想嫁给崔树旌。
难怪崔树旌一刻都不愿意等,今早便托崔淮向他求一个赐婚的恩典。
祁歇从没有像此刻这般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被人无意中戏耍得团团转、悲喜都不能自控的困兽。
他原本以为,他和他的阿婳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以姐弟的名义相互扶持着开创她口中的盛世——他空置后宫,做一个好皇帝,她身边也无人,潇潇洒洒一身轻,他们就这样以另一种隐晦的形式白头到老,只有彼此最懂对方的喜怒哀乐,冷的时候互相汲取对方身上的暖意,难的时候相携着共渡难关,也不会经历分分合合。
只要他们永远做彼此的唯一,他就可以抱着那点可怜的空妄的幻想了此余生。
如果她身边一定要有一个人陪着,那个人只能是他,不能有别人。
在他能真正与她并肩而立之前,祁歇反复告诉自己,要忍,忍到她肯将自己当做一个可以保护她的男人,为她遮风挡雨,做她的无可替代。
他会耐心等着她的开窍,哪怕她一辈子也察觉不到他隐晦的爱意,他也甘愿就这样守着她。
而现在,她却想抛下他,奔往另一个人的怀抱里,成为另一个人的妻子。
祁歇发现自己做不到袖手旁观。
只有彼此不好吗?他知道他的想法很自私,也没有立场提出这样的要求。可他就是不能容忍她嫁给别人,从此以后只对着那个人笑,她的生活被另一个人侵占,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夫君,再分不出旁的空隙注意他,给他温暖。
原本他就不满足于她越来越少的关心和越来越放开的手,他无法想象当她拥有一个新的家庭时,他和她的距离会被隔得有多远。
他也无法忍受将来会有另一个人抱着她、亲吻她,与她做尽一切亲密之事。
——他绝对会忍不住做出手刃她的驸马这件事,哪怕那个人很可能是他的堂兄。
受母亲影响,祁歇自小亲缘意识淡薄,并不觉得做出这样的事需要经过道德那一关。
他只是怕他做出错事之后,隐藏在骨子里的杀戮之心再也无法克制,他会一个接一个杀光所有靠近她觊觎她的人,而盛婳发现之后会彻底失望,继而永远离开他,再也不想见到他。
所以他绝对、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
他不允许。
祁歇难得亲昵的口吻让盛婳莫名有些汗毛倒竖,她看他隐隐透露着癫狂的神色,咽了咽口水:
“你都听到了?”
祁歇没有说话,只是捏着信的指骨发白微颤,心下闪过一丝嘲讽:
他要是没听到,她是不是要等到成婚的前一夜才肯让他知晓?
祁歇其实知道,不会有这种事情的发生。她的婚事目前由他掌控,她想嫁谁都必须要经过他这一关,是她自己亲手把这项权力交到他手上,那便怨不得他干涉。
他更知道自己此刻的想法很不理智,很不正常,那道名为克制的心墙已经轰然倒塌,倾泄出里面积攒了两辈子的、关于她的情和欲。
他想把她藏起来,藏到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的地方,连他也一起关进去,他们就在一个囚笼里守着对方,四肢交缠,直到血肉腐烂,白骨交叠,若干年后一起化作飞灰,消散在天地间。
可他不能这么做,只能复又死死压制住澎湃而无望的心绪,这股胸腔里的空气被浪潮般的妒意疯狂挤压、让他额角青筋暴起的窒息感令他痛苦万分,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个宣泄口。
盛婳也注意到他手中的东西,凑过去拽住他的袖角,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拿到了那团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的信纸。
上面已经被雨水浸湿,盛婳横看竖看没看明白写得是什么,她猜测这可能是今晚祁歇爆发的导火索,虚心求教:
“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想挑拨你和我之间的关系?”
“阿婳不如说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祁歇忽地弯下腰,一双黑沉的眼睛紧紧盯住她的脸,那里面幽深得像一片雾海,对视时甚至会生出一种会被整个吞没的错觉。
“姐弟啊。”盛婳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到了这个话题。
“你见过弟弟会亲姐姐的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胜过掷地有声的质问。
窗外,翻滚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未被关上的门泄入冰湿的水汽,空气中流淌着一阵微妙的潮意。
盛婳手脚僵直,浑身一片冰冷。半晌,她无比艰难地启唇,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在说什么?”
祁歇难得兴味的目光缓缓下移,久久凝睇她唇上的伤口,像在欣赏自己最满意的杰作。
颤栗感从被他注视的唇蔓延至四肢百骸,盛婳突然有了一个接近真相的猜测。
果然,身前那人长睫低垂,半掩着眸光里孤注一掷的疯狂:
“阿婳的伤还疼吗?”他仿佛带着报复意味,笑道:
“怪我不节制,让阿婳受累了。”
第60章 修罗
宣清十八年秋, 天韶国新帝盛祈登基,改年号为永和,下旨大赦天下。
令许多人惊讶的是,芾绪国出使天韶国的使臣竟是太子司无咎, 甚至亲自到场, 祝贺友邦新皇登基, 奉上珍宝,姿态臣服,诚意十足, 表达了坚定的立场和有力的支持。此举一出, 不知按捺下多少臣子蠢蠢欲动之心。
而正逢国库空虚之际,新帝在大典上宣布愿散郁家巨财驰援涄江水患肆虐一带, 更是令举朝上下莫不称赞新帝宅心仁厚, 体恤民情。
然而大典上百官朝拜的盛景, 盛婳却没能看到一点。
她病了。
是逃避, 也是被昨夜灌入房中的寒气侵袭,她半夜里发起了高烧, 第二天一早, 她连床都爬不起来,只能强撑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吩咐宿一往宫里捎个信, 告知她的缺席,同时下了一道命令——
从今以后, 阖府上下不准再提及祁歇这个人, 不允许他再踏入公主府一步。往后, 他是新帝盛祈, 不再是公主府里那个绕着她转、寂寂无名的祁歇。
盛婳这次是真的气得不轻。
哪怕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间, 她的脑海里也总是反复出现祁歇闯入房中、戳破那层窗户纸的一幕。
她是真没想到,这个被她抛开前世纠葛、当弟弟养大的少年,有一天竟会露出那样毫不掩饰的、要将她拆吃入腹的目光,对她说出直白的侵犯之语。
她也才知道,原来她唇上的伤口根本就不是什么不长眼的小虫咬出来的,是祁歇这只一直蛰伏在她身边的狼,趁她醉酒意识不甚清醒之际对她做出了这样的事。她那天早上醒来,唇舌被吮得微微发麻的感觉也并不是她的错觉。
而那次在山洞里,他控制不住的生理反应也不是不挑对象的发.情。
是真的对她……
盛婳已经不愿深想。她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事情会发展到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从前那些被她忽略的迹象,此时都如穿针引线般,被她一一串联起来,惊觉祁歇一直以来对她寸步不离的占有欲,原来不是出于姐弟亲厚,而是男人对心上人最原始的冲动。
她不免想到昨夜她不顾外面瓢泼大雨,严声厉色地将祁歇赶出去时,她对他说:
“如果你不同意我和崔树旌的婚事,那便不必再来见我。”
他如今已经是一言九鼎的皇帝,若他真的想做手脚,只需一声令下,她和崔树旌之间立刻就得被拉开一道银河的距离。
她说这话时,不是询问,直接是以通知的语气。既是为了能够顺利和崔树旌成婚、转移寿数,也是为了逼祁歇斩断他那不该有的情根,让他早日从对她的妄想之中挣脱出来,不再抱有虚无的、不切实际的念头。
她盛婳和谁在一起都可以,就是不可能和祁歇。不仅是因为他是自己当弟弟养大的人,最重要的是,她已经窥见他那双眼睛里浓烈到过于沉重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