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奚身量还比盛婳高些,这一倒自然吸走了盛婳的注意力,她连忙扶住他,关切道:
“没事吧?”
“没事,这里的小路崎岖不平,奚一时不注意才绊了一下,公主见谅。”
阿奚余光见曲罡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故意在盛婳身上赖了一会儿才站直身体。
曲罡眯了眯眼,看向这个矫揉造作、有意无意示宠的小奴隶,心下暗嗤。
这点不入流的伎俩,还是不够看了些。
他走上前去,面上换了一副热切的笑脸,抱拳行了一礼道:
“曲罡见过公主殿下。久仰殿下大名,我家主子已经等候多时了,请。”
果然是他来了。
盛婳心道,能惊动芾绪国的太子殿下亲自来访,难不成是两国盟约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个可能,盛婳的神色瞬间严肃起来。
……
室内窗牖半开,清光明亮,理石铺垫在地,乌木边花梨心条案上摆放着鎏金兽首炉,淡雅的熏香在空气中浮动溢散。
盛婳还未进门,就先听到一道温劲的琴音,如涔涔细雨将停未停,缱绻而不失朗霁。
还挺好听。
这首曲子,上辈子在司无咎沦为她的阶下囚时,盛婳曾经让他弹过,他也曾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首。只是彼时他国破家亡,际遇寥落,怎么弹都有一丝悲凄哀忧之意。
然而此刻他似乎心情不错,哪怕正处于等待之中,心境也平和,弹出来的琴音较之前世多了一分隐约的期待和生机。
曲罡正要出声打断,被盛婳拦了下来,低声道:
“已至尾声,等他弹完再说。”
“是。”
曲罡看着盛婳驻足聆听的模样,哪怕帷帽阻隔了她的面容,也能叫人捕捉到她的专注之意,他有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主子为何会对她倾心不已。
不一会儿,那阵泠泠而动的旋律渐渐低缓直至收敛,室内重新归于平静。
曲罡于是清了清嗓子:“主子,殿下到了。”
司无咎睁眼,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整理数遍的着装,确认无误后才道:
“进。”
曲罡推开门,目送盛婳的身影消失在内间,拦住阿奚也要紧随其后的脚步并识趣地带上房门。
一关上门,曲罡的笑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转过身来,冷眼睨着阿奚,仿佛在看着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记住你的身份,那位即将和主子缔结婚约,不是你这种卑贱的奴隶可以惦记的,把你那些阴私的念头给我藏好了。”
听到这里,阿奚暗自咬牙,勉强扯出一个笑:“……是。”
曲罡警告完,哼着小曲走了。
阿奚这才抬起头,恨恨地剜了一眼曲罡的背影。
是奴隶又如何?奴隶就不可以在心中对玉叶金柯抱有一丝幻想?
阿奚不觉得自己的身份有多低人一等,在公主府生活的这几年来,他早就看出公主并不是那种注重地位高低的庸俗之人,只要与她相处得舒服,她就喜欢和谁待在一起——这世上也只有她会将他当做一个寻常人来看待。
所以阿奚知道,比起身份,谁更能讨她欢心才最重要。
就算此刻得知她将来可能要嫁去芾绪国,阿奚也不惧。他可以跟过去,使尽浑身解数成为她见不得光的入幕之宾。
阿奚有这个信心。他甚至阴暗地想过,比起清贵高洁如雪山圣莲的太子殿下,他更得势的地方,便是他不会拿捏姿态,而是擅长伏低做小,引她垂怜。
他不在乎她身边是不是人来人往,只要有他的一席之地,他便满足。
所以,谁是能真正让她上心的赢家,还不一定。
说服了自己后,阿奚才终于顺过心气,尔后又微微皱起了眉。
只是这门姻亲……公主还是能不结就不结的好。
阿奚心想:芾绪国远隔千里,舟车劳顿,一旦公主思乡,想要回来一趟也很麻烦。况且驸马和夫君终究还是有差别的,就像入赘和出嫁之分,前者能让公主有更多的自由。
如果可以,阿奚还是希望他的殿下能在天韶国自己选择一个驸马,他可不想让自己的计划被曲罡这种赶不走的苍蝇打乱。
这样想着,阿奚看着庭中蜻蜓在水面上停歇一瞬又眨眼飞走,突然想到一个人。
一个可以鹬蚌相争、而让他渔翁得利的人。
……
盛婳走近前去,先是透过帷帽,看到一架价值连城的古琴静静摆放在书案上,透进室内的暖阳被金丝篾帘筛碎,在剔透的琴弦以及覆于其上那双雅致而修长的手上打下朦胧光晕。
顺着这双手,盛婳看到了阔别五年的司无咎的面容。
他正眸光温润地看着她,肩上披着一件月白色银丝暗纹氅衣,领襟处垂坠着细长的金链,不显俗气,反而衬出一丝低调的奢雅,让他看起来仿佛一位误入凡间的仙人。
“好久不见。”司无咎望着几步之外看不清面容的窈窕身影,低声叹道:
“我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殿下就不肯让我见一面?”
他没有自称“孤”,而是以一种平淡的、与故友叙旧的语气。
盛婳手指微动,终究还是没有把帷帽取下,轻笑道:
“你我这么多年交情了,还缺这一面?”顿了顿,她语气里带上揶揄:
“难道我不让你见,你还能当场拂袖走人啊?”
司无咎听着她熟稔的调笑,面上却没有笑意,反而闪过一丝担忧,他直直凝视着她:
“可是身体有恙?”
“小事。”盛婳收回不正经的情绪,老实道:
“昨夜被虫咬了,不好见人。”
司无咎掩下忧虑,到底没有提出唐突的请求:
“我带了一些上好的药膏,有生肌之效,待会让曲罡给你捎带一些过去。”
“那就多谢太子殿下了。”盛婳毫无拘束,在案前的波斯软垫随意坐下:
“这次找我来有什么事?让我听听到底是什么大事能惊动你亲自来访。”
哪怕已经提前做过心理建设,要在她面前提出成婚的请求,司无咎也有些紧张,他故作淡定地替她斟了一杯茶,才道:
“天韶与芾绪邦交甚笃,今后也有深入来往之意,我此次前来,其实是想……让这段盟约关系更上一层楼。”
盛婳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未尽之意,静了片刻才道:“你想和亲?”
天韶国内还未婚配、年龄也等不了的公主……好像就她一个。
看着司无咎难得的拘谨和隐约的期待,盛婳嘶了一声:
“你不会想让我当你爹的小妾吧?”
听到这话,司无咎俊朗的脸庞空白一瞬,险些失态将茶杯打翻。
如愿看见他变幻的脸色相当精彩,盛婳哈哈一笑:
“开玩笑开玩笑,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坑我的。那么……”
盛婳凑到桌前,手撑着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是你想跟我和亲?”
司无咎眼睫轻颤,忽而抬眼直视她,喉结轻动,嗓音滞涩却坚定:
“是……但不是和亲,是我以一个普通男子的身份向我心爱的女子提出成婚的请求。”他目光灼灼,仿佛要透过帷帽看向里面的人:
“我心悦你,我想娶你。”
没有人忍心在对上这双温柔似水、盛满柔情的眸子时说出拒绝的话,但盛婳不是一般人,听着他真诚地吐露心声,她却垂下了眼:
“可你不是普通男子。”
司无咎的脸迅速白了下来。
“你是芾绪国的太子,更是未来的一国之君,你的身边应该站着一个能把心安定在你身上以及国事上的女子,她应该有不输男子的手腕,有辅佐你成就大业的魄力,但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我。”盛婳摇摇头,道:
“我不是一个安于一隅的人,也没有雄心壮志,亦不愿囿于后宫。况且我不能忍受枕边之人时不时就要辗转于三千佳丽之间。”
“不过谢谢你能喜欢我,也要感谢你没给我来先斩后奏那一套。”
芾绪国如今比天韶国强盛很多,若司无咎真要强娶她,越过她以通知的形式昭告天下,盛婳也无计可施,从司无咎先过问她意见这一点来看,足见他对她的尊重。
等她说完,司无咎原本清亮的眼眸已经渐渐黯淡下去,只是还燃着一分期望和恳求:
“如果我能做到此生唯你一人,你……你愿意考虑我吗?”
他已经不敢言嫁娶之事,只期盼着盛婳能给他一个机会,别这么快给他判处死刑。原本他也不近女色,只是遇到她之后才生出了红尘之心。盛婳不说,他也不准备耽误别的女子。
“你做不到的,一辈子太长。”盛婳不会傻到相信一句轻飘飘的保证,她低眉轻声道:
“如果你想做好一个帝王,那么男女之情在权力面前只能是一团虚幻的泡沫,我也不愿意用我的时间来陪你证明这一点。”
“不愿意”这三个字被她明明白白地说出口,司无咎的脸色也变得颓然至极,她冷静的话语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刃,将他扎根心底的念想彻底剜了出来。
他仿佛是不远千里而来受她这绝情一刀,再被狼狈地踢开。
只是那藕断丝连的心念还是让他忍不住卑微了姿态,底线一低再低,红着眼央求她:
“如果不谈嫁娶,只是露水情缘呢?”
司无咎已经无法了,不想这三年来受尽相思之苦却得了个无疾而终的结果,他甚至提出了没名没分私下相恋的请求,这对他而言已经是走上最后一条绝路,惶惶然不知前方是生机还是死水。
看他痛苦无比却仍带希冀的一双眼,盛婳有些恻隐,但她还是不想给他造出自欺欺人的假象。
她突然间取下了帷帽,将红肿的嘴唇、脖颈上肖似指印的痕迹暴露在司无咎眼前。
“你能接受我不止你一人吗?”
盛婳道,语气如簌簌秋雨一般凉薄。问出这话时,她已经做好了司无咎会给出否定的回答。她知道像他这样傲骨铮铮的天之骄子,绝对不会允许爱侣同时拥有多个蓝颜,这是对他的羞辱。
她也没想到,昨夜被虫咬出来的印记此时会成为她的救命稻草,一把她斩断他情愫的刀。
司无咎果然怔住了。他死死盯着那些印记,那仿佛被人来回吮.咬过的红痕,从来只握笔抚琴摆弄风雅的手此刻却将衣袍攥得死紧。
……她果然残忍,残忍到连一分念想都不愿留给他。
见司无咎始终不出声,盛婳站起身来:
“今日重逢,我其实很开心,愿来日相见,我们还能是朋友。”
盛婳走了。她相信司无咎会想清楚是要她这一瓢弱水,还是一望无际待他挥斥方遒的海。
“主子?主子?”
余霞成绮,日暮西斜。曲罡见房中久不出声,而那位公主离去时似乎也很是沉重的样子,疑心两人是不是闹不愉快,忍不住敲了敲门。
“……进。”
半晌,房中才传出一句低沉的回应,只是这声音沙哑得可怕,曲罡从未听过这道优雅磁性的嗓音会发出这样嘶哑难听的字词。
他暗自心惊,推门而入,只见司无咎枯坐在窗边的暮光里,脸上苍白落败的神色好像一具已经失去生欲的躯壳。
曲罡候了半晌,实在受不了这死寂的气氛,正要开口,又听到司无咎幽沉的吩咐:
“去给我查查,这几日来往华朝公主府的都有何人。”
第58章 改命
深秋时节, 傍晚又下起了绵绵细雨,天地间迷潆一片。到了夜间,湿润的水汽带来了骤低的气温,使得窒闷空气中凉意窜动, 不经意间叫人打个寒颤, 意识到冬天即将悄然来临。
“柳玉娘?”
“柳玉娘, 定位在济兴陇川县清河湾一只渔船上。”
“傅裘?”
“傅裘,定位在风蕲四溪县阆黎桥桥洞之下。”
“江婼?”
“江婼,定位在陵垌南蘅县柳红院后一条破败胡同里, 直走左拐第二间。”
“……”
房间里点着萤亮烛灯, 盛婳端坐案前,被春舟千叮咛万嘱咐要穿着的狐毛大氅被她嫌碍着写字丢至一旁, 她一边让系统在脑海里给出定位, 一边在纸上抄录下一连串的姓名和地址。
这份名单上, 都是盛婳根据上辈子的记忆经过重重考验筛选出来的人才, 他们有的此时还郁郁不得志,有的则挣扎于困苦之中, 有的被嫉恨打压, 甚至冤枉入狱……盛婳能做的,就是将这些人从全国各地吸纳过来, 早日为国效力。
这也是她送给祁歇、祝贺他顺利登基的礼物。
虽然盛婳下定决心疏远祁歇,但不代表她任务就不做了。相反, 她还要竭尽所能地做好, 以期能早日达到系统那悬之又悬的任务完成判定标准。
目前的进度就相当于孩子已经长大, 而她这个监护人正在学着适当放手, 把行囊交给他,让他独自在帝王之路上磨合历练。
“阿嚏!”
盛婳放下笔, 忙到深夜头有些晕,这会终于感到冷了。她赶紧把遗忘一边的大氅披在身上。方才写字的时候太过专注还不觉,原来自己的手指已经冻僵了。
她疲惫地伸了个懒腰,随即坐在靠椅上抽离了骨头似地瘫着,放空脑袋,思绪乱飞,她不免回想起白日里的事,闲聊一般跟脑海里的系统唠嗑起来:
“其实如果我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主,没有争权夺位的意识,没有现代世界的记忆,也没有重来一世的经验,也许对我最好的归宿、也是最可能的命运就是远嫁他国、成为司无咎的皇后吧?”
“宿主,不必去推演那些不存在的轨迹,着眼当下最重要。”这些年来系统也跟她熟络了不少,也会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