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奚方才就算是装的,此时看着盛婳眼也不眨满目疼惜的样子,心脏也开始不规律地加快了跳动。
他有些不敢相信,就是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天,他得到了和祁歇一样的待遇。
这场初雪真是祥瑞。阿奚漫无边际地想。
这股让他胸腔内溢满柔软与欢喜的心情在盛婳无意间问起一句话时戛然而止:
“说起来,你家主子最近没有给你传信吗?”
盛婳倒不是想念司无咎了,只是觉得那日稀里糊涂答应他要试试之后,他便没了音讯,怎么看都不像是他的作风。
虽然作为使臣,他最近一段时间是会比较忙,但到现在都没有来过问一句,盛婳不免有些忧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阿奚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捻着指尖,面上却是一副稀松平常的神情:
“主子日理万机,芾绪国大臣们如今以他马首是瞻,能来一趟天韶国已是不易,许是最近被诸多事务绊住了脚步也不一定。”
“哦……有道理。”盛婳点点头。
正说着,宿一的声音就从门口传来:
“公主,芾绪国太子殿下来了。”
“让他进来。”
盛婳刚答完话,就感觉到阿奚指尖一颤,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收回了手,站起了身:
“殿……殿下,不用再涂了。”
还有另一只手呢。
盛婳咽下这句话,望着阿奚仓皇的模样心念微动,他该不会是怕司无咎看到她给他涂药会多想吧?
她柔和了眉眼,随意拍拍他的肩:“放轻松。”
知道盛婳在安抚他,阿奚垂下眼睫,心中稍定:“嗯。”
不一会儿,司无咎进了门。他今日一改素色,穿了一件颜色清亮的官绿长衫,温润中更添几分俊雅,如雨后青竹,雾中碧山,煞是好看。
盛婳一抬眼,原本揶揄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惊艳:
“太子殿下今日登临敝庐,真叫这里蓬荜生辉啊。”
司无咎原本还有些锁紧的长眉因这句迎面而来的夸奖暂时舒展了开,唇角也噙上了些许笑意。
闻到空气中熟悉的药膏味道,他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旁边把头低得不能再低的阿奚,眸中闪过一丝愠色。
“今日怎么有空光临我这?事情都忙完了吗?”盛婳好奇道。
“再忙我也有空给你写信,”司无咎缓缓道:
“只是不知近日来我写的信被哪只白眼狼暗中截了去,没有送到你的手中。”
盛婳一下子便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目光也看向了一旁沉默的阿奚。
见他低着头,作揖的手到现在还没放下来,在半空中僵硬地举着,上面被她涂好的药膏亮光斑斑。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扯开话题道:“所以你今日穿得这么俊,是来约我一起出去的?”
司无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道:
“我这几日约了你几次,书信都石沉大海,所以今日过来看看。”
盛婳咳了一声,忍不住替阿奚辩解道:“你约我我也出不了门啊,风寒才刚好……再说了,你为什么不像上次一样直接给我递请帖呢?”
闻言,司无咎脸上却是多了一分可疑的绯意,原本定在盛婳脸上的目光也添上几分羞窘,做贼一般移开。
有什么话是不能写在请帖里的?
盛婳心下好奇,忍着笑意对阿奚道:“把信都拿来,我看看。”
阿奚揪紧了衣摆,知道盛婳不仅是为了解惑,更是在给他台阶下,让他私藏信件这件事彻底翻篇,只能干巴巴地应了一句:“是。”
从方才的尴尬中缓了过来,司无咎看着一脸兴味的盛婳,无奈道:
“都是我夜间无聊时写的一些……咳,酸腐之语,你若还未看到,便别看了。”
盛婳:“你这么一说,我更想看了。”
司无咎:……
阿奚放下一堆信纸,被司无咎眼神一扫,咬牙退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盛婳兴味盎然地拆了一封红格信笺,当着司无咎羞赧的面庞大声念了出来:
“婳儿,病可痊愈?昨日得你准话,我夜不能寐,思君甚笃,情思无处纾解,复又下榻点灯,读你往日赠信,总叫我千般柔怀……”
盛婳挑了挑眉:“没想到你睡前还念着我啊?”
司无咎俊脸微红,闻言却是大着胆子直视回去,眸光里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情意:
“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盛婳被他看得脸颊一烫,又将目光放回了信纸上:
“……人道天牝深,不抵相思半,重溟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没想到太子殿下人看上去这么正经,私下里竟能写出这样酸唧唧的情诗……”
司无咎似乎是听不下去了,耳尖红得几乎冒出火来,伸手要将信纸夺过来:
“给我。”
盛婳连忙躲开:“不给!”她得意地扬着手上的信纸,嘿嘿一笑:
“既然是太子殿下为我亲笔所书,我若不细细品鉴一番,岂不是辜负了你所受的‘相思之苦’?”
盯着她的笑靥看了一会儿,司无咎似乎是妥协了,他深吸一口气,道:
“真喜欢?”他凑近去问:“你若喜欢,我天天给你写,只是这信使得换……把阿奚交由我处置?”
盛婳心中无奈。
原想着通过插科打诨转移司无咎的注意力,没想到这事还是翻不了篇。
阿奚交给他能有什么好下场?司无咎看着好脾气,实则极难相与,对叛徒从不手下留情。
她要是把阿奚交出去,以后绝对再也见不到他了。
到底是跟自己相处了五年的人,盛婳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
她放下信纸,轻声道:“真就一点余地都没有?”
司无咎脸色微冷:“他今日胆敢私下扣留我的信,明日就有可能篡改你我之间的暗报。”
“他也是一时糊涂……”盛婳有些说不下去,她知道司无咎的担心不无道理。
“这样,你再安排一个靠谱的信使过来,只是阿奚还是继续待在我府中?”
司无咎意味不明的目光慢慢扫了过来。
盛婳轻咳一声:“别的不说,他做饭还是挺好吃的。我暂时离不开他的手艺。”
司无咎淡声道:“你是公主,厨子有的是,何必执着于他一人?”
盛婳不说话了。
“还是……”司无咎想到一种令他心脏酸涩的可能,哑声道:
“你心中有一个位置……是他的?”
盛婳看着司无咎晦暗的神情噎了一噎:这误会可不能有,否则阿奚必死无疑。
她叹了口气,主动走近前去,慢慢圈住司无咎劲瘦的腰身。
察觉到他的身体慢慢僵住,盛婳知道这招有用,便抱得更紧:
“我心中没有他。”她低声道:“好歹也是陪了我五年的人,我只是不忍心……换了哪只阿猫阿狗都一样。”
第64章 抉择
为了让司无咎宽心, 盛婳最终拉着他去了上京城最有名的戏楼——玉音楼。
玉音楼是这几年打响的招牌,自从盛瓒几年前光顾过之后,座位就变得极其难约,一票难求, 哪怕是世家权贵也得老老实实提前几天排队取号。是以上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总在闲谈间以进过玉音楼听戏作为茶余饭后炫耀的资本, 让这座戏楼更加声名远扬。
盛婳还是因为沈椼与这里的掌柜乐素音有交情, 才得了两个入场的资格。
两人前脚刚踏进玉音楼,后脚就有人迎了上来。
袅袅婷婷的女人手执一把牡丹苏绣团扇,透明的真丝扇面之后唇如点朱, 指如削葱, 她姿态曼妙,举手投足自有一股风流韵味, 美目流盼间仿佛要将旁人的魂魄给勾了去。
“参见公主殿下。”
乐素音先是对盛婳行了一礼, 尔后看见她身后身姿清隽的司无咎, 眼神微亮:
“这位是……”
盛婳不欲透露司无咎身份, 只道:“我的一位朋友。”
司无咎颔首。
乐素音一双美眸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旋即嫣然一笑, 热情洋溢道:
“公主的朋友就是素音的朋友, 来,两位贵客里边请!”
她一边在前面引路, 一边招呼伙计收拾出二楼两个最佳观景的雅座。
“这里的戏我在渡潼时就有所耳闻,早就想来听了, 只是一直寻不到空闲。”盛婳笑吟吟地对身侧的司无咎道:
“今日有幸邀请到司公子一同听戏, 真叫我心花怒放。”
说完, 她讨好似的对他笑了笑, 还俏皮地眨了眨眼。
也就心虚的时候嘴最甜。
司无咎斜斜睨了她一眼,心想。不过方才因她为了别的男人第一次抱他的郁闷倒是勉强消下一半。
玉音楼不愧是上京排行第一的声乐场所, 修葺得格外气派。飞阁流丹,雕梁绣柱,朱檐碧廊,玉阶彤庭,穹顶高渺嵌着光华流转的夜明珠,覆有绡纱作饰,垂坠如云雾,处处尽显瑰丽雅致。
乐素音将他们引到雅座,笑道:“二位稍等,我去唤我们这最受欢迎的唱角来。”
“有劳。”
盛婳和司无咎一同落座,很快就有容貌清秀的小厮端着精美的吃食而来:龙须酥,蛋黄酥,驴打滚,八宝甜酪,翠玉豆糕,枣泥酥饼,雨前云雾茶……据说这里的厨子都是御膳房退下来的老人,因此极擅长做些宫廷小吃。
这个时间,玉音楼本不开业,今日破例得突然,台下观众寥寥无几。
不多时,伴随着悠扬乐声与锣鼓喧嚣,扮作花旦的戏角柳扬棠施朱敷白,粉墨登场。
一作踏云步,腰间流缨晃,一拈兰花指,腕花轻灵转。
不愧是一代名伶,柳扬棠唱音袅糯婉约,咬字清晰,一曲芳华绮梦,被他演绎得佯嗔薄喜,动人心弦。
灿灿冬阳如星河般从他斜上方一扇雕花窗柩倾泄在台上,柳扬棠沐浴其中,云肩旖旎,浓妆下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扫过来,与之对视的人都不免神思荡漾。
连盛婳这种不常听曲儿的人都忍不住入了神。
她听了一会儿,觉得颇有趣,问一旁的司无咎:
“你看得出来台上这位是男是女吗?”
不知为何,盛婳感觉司无咎似乎对这场戏兴致缺缺。她疑心他是不是不喜欢听曲,便主动抛出话题。
谁知她问出这句话之后,司无咎面上稍霁,心情像是诡异地好转了一点:
“你不是说早就想来了,竟连这地方的当家花旦是谁都没了解过?”
……这个傻子,那戏子都朝她抛了几次媚眼了,她还连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
盛婳屈指蹭了蹭鼻尖,不敢说那是她随口胡诌的:
“他美得雌雄莫辨,不能怪我眼拙。”
她话音刚落,司无咎方才好看些的脸色顿时又黑了几分,看向那台上咿咿呀呀的戏子的目光更多了一丝不善。
盛婳没察觉到他的异样,仍将心神放在柳扬棠缱绻动听的唱腔上,听得很是专注。
捕捉到盛婳的认真,柳扬棠眼波盈盈,水袖舞得更为灵活,几次向二楼的方向抛来,又状似无意地收回去。
欲盖弥彰,欲语还休。
勾引。
绝对是勾引。
司无咎攥紧了檀木椅的扶手。
他自小受到正人君子端方自持的规训,做不来也见不惯这样低俗的伎俩,只是看着身边一脸兴致勃勃的盛婳,司无咎只能勉强维持着自己良好的教养,没有出声扫了她的兴。
一曲终了,盛婳还有些意犹未尽,盯着那道正在下台的从容身影。
突然,像是发觉到她的注视,柳扬棠抬头望了过来,两道视线在半空中交接,他眼尾微挑,唇角轻扬。
这个笑容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烈直白,又有点到即止的勾人。
眸中绵绵情意已不消多说。
他遥遥看着盛婳,动了动唇,无声道:
来找我。
盛婳还没反应过来,司无咎像是再也看不下去,霍然起身,眸光冰寒。
“孤不想看了,走吧。”
他语气里不带一丝温度,甚至第一次对盛婳用上了“孤”的自称。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盛婳见势不妙,赶忙牵住了他的袖角,示意他消消气:
“别啊,这还只是中场休息,还有下半场呢……”她凑近去道:
“这玉音楼的名额是我拿人情换的,好歹听完再走嘛。”
司无咎盯着她这副似解风情又不解风情的模样,心中几乎遏制不住那股作祟的邪火。
她到底是为了听戏,还是为了看着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