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质问将将脱口而出之际,司无咎硬生生忍了下来,看向盛婳的目光喜怒难辨。
盛婳又哀求似的摇了摇他的袖子。
她是真觉得这曲子好听,人也赏心悦目,不听完总归有些遗憾。
司无咎没有说话。
袖子再度被拽了拽,司无咎薄唇紧抿,到底还是坐了下来。
他倒不是消气,只是隐约觉得若不让她把这出戏看完,她回去定会念念不忘,往后再趁他不在的时候来玉音楼,会被那不入流的戏子勾搭了去。
他倒要看看,他坐在这里,那戏子还敢不敢再用那浪/荡的眼神放勾子!
乐声重新响了起来。柳扬棠似乎是换了一身衣裳,这次他扮起了柔弱书生,步履翩飞,与台上另一位搭档一唱一和,端的是倜傥风华。
盛婳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了去,看见柳扬棠洗去脂粉、眉若远山的面庞,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惊艳。
他扮作女装时,盛婳便觉得他眉目如画,顾盼生辉,没想到恢复男装之后,更是丰神俊秀,天生多情。
或许是多了一个对唱的人,这次柳扬棠唱戏时眼神总算没有到处乱飞,司无咎心下勉强安定,只是看着盛婳目不转睛的模样,他胸口又堵得慌。
此时见着柳扬棠身上与他颜色肖似的翠微长袍,司无咎简直觉得说不出的碍眼。
他脾性原是温和的,只是遇上盛婳这么一个身处众多爱慕而不自知的人,再好的脾气也得被碾成齑粉。
司无咎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无奈。他真怕某一天目睹她和另一个男子共处一室或是……共枕一榻,心中第一时间会麻木地相信盛婳真的觉察不到那人对她的情意。
可踏出了这一步,如何酸楚难当,他司无咎也得忍下来。
毕竟他答应了没名没分地陪着她,那便失去了像正夫一样光明正大拉她离开的立场。
司无咎兀自沉淀了一下心绪。
他……忍。
司无咎继续目光沉沉地盯着两人之间的动向,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不愿放过。
一旁的曲罡见着自家主子这仿佛盯梢似的举动,一脸欲言又止。
不好说……总觉得主子自从喜欢上这位公主之后,变得有些不像他了。
曲罡心下叹息,正无声感慨爱情这杯酒谁喝都得醉的时候,一个侍卫匆匆上了二楼,附耳过来。
曲罡脸色一变,凑过去对司无咎道:
“主子,芾绪国那边有些事需要您定夺一下。”
他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两人听到。司无咎还未说话,盛婳便大方挥手道:
“去吧去吧。”
司无咎犹豫一瞬,对盛婳道:“失陪。”
身边人的离开并没有打断盛婳的兴致,她继续看着台上换了另一种铿锵有力的唱法的柳扬棠。
他身上仿佛同时栖息了两个灵魂,一男一女,切换自如,不再掐着嗓子唱女音时,他的声音便如淙淙流水敲击玉石,低醇而极富清朗。
盛婳总算明白玉音楼为何能够如此火爆了。有柳扬棠这根台柱子在,玉音楼想倒都难。
在他唱到高潮部分临近收尾的时候,盛婳忍不住放下手里的酸枣糕,跟着台下零星的观众拍手赞道:
“好!”
分明不多的人却呼出了百人之势,盛婳打心眼里觉得这趟没白来。
柳扬棠在台上鞠了一躬,最后一眼又望向了盛婳的方向。
司无咎不知临时去了哪里,盛婳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数着盘中剩下多少糕点时,突然有一个面庞稚气的小厮哒哒上了二楼,直冲盛婳而来:
“柳公子说,想邀贵客过房中一叙。”
盛婳眼中复又露出一分兴味。
……
“他真要死了?”等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司无咎皱眉问。
“千真万确,”曲罡迟疑半晌,还是鼓起勇气道:
“主子,事出突然,我们是不是该……”
该回去处理后事,然后登基。
司无咎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多年夙愿接近圆满,他本该高兴,却不知为何,心中慢慢升起一丝不甘。
此行目的,原是为了向天韶国提出和亲之意,然而直到现在,那一箱箱不远万里运来的聘礼还在库房落灰。
他不仅未能让盛婳同意成婚,还把自己的底线暴露得干干净净。
如今,未能完全掳获她的心时他便要半途而废,抽身离开……
司无咎发现自己有些做不到。
理智在告诉他,他应该以大局为重,但心却告诉他,他不能就这样空手而归。
因为他知道,一旦他这一走,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挣扎、妥协、退让,统统都会被那个人当做过眼云烟,到头来她半点也不会记得。
她有多没心没肺,司无咎已经窥见了冰山一角。
所以到底是该选择至高无上的权利,还是一个心无归处的她?
怎样都会陷入两难,怎样他都会遗憾。
“如果你想做好一个帝王,那么男女之情在权力面前只能是一团虚幻的泡沫,我也不愿意用我的时间来陪你证明这一点。”
司无咎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她说过的话,自嘲一笑。
此刻,他终于体会到她说这些话时的深意。只是没想到,这个时机会来得这样快。
曲罡低头候了半晌,没忍住悄悄抬眼。
他望见一向杀伐果断的主子此时面容晦暗,挣扎与踌躇在那张俊雅的脸庞上交替而现。
曲罡拳头一紧,想开口劝他不要为了一个女人毁了多年基业:
“主……”
“不用说了。”
曲罡心脏跳到了嗓子眼,怕极了他被感情冲昏了头脑。
好在下一瞬,司无咎艰涩的回答让他惊惶不定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
“传我命令,收拾行囊,准备启程。”
第65章 纠缠
司无咎重新踏进玉音楼时, 戏幕已落,那个碍眼的戏子也已经退场了。
环视一圈陆陆续续退场的观众,他心下一沉,上了二楼, 却遍寻不得盛婳, 不好的预感越发浓烈。
想到某种可能, 司无咎微眯起眼,正要找人问问柳扬棠的房间在哪,却见乐素音轻摇团扇, 从楼梯处拾级而上, 发间步摇一步一晃,莫名惹眼:
“公子可是在找公主殿下?”
团扇掩住了乐素音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双媚气横生的狐狸眼带着勾人眼波望了过来:
“殿下已有邀约, 公子莫等了。”
想到柳扬棠对盛婳的勾引很可能是受到面前这人的指使, 司无咎神色不虞:“你想做什么?”
乐素音像是就等着他这句话, 妖娆一笑:“当然是想……”
她凑近去拉司无咎的袖角,暗示意味不言而喻, 没有人忍心拒绝这样的尤物。
“想邀公子共度良宵啊。”
话音刚落, 乐素音一双涂满艳红丹蔻的手却被司无咎厌恶地甩开:
“带我去找她。”
见了他脸上冷淡至极的神色,乐素音也不恼, 她知道这种世家公子自有一股金玉在外的傲气,面上虽是装得对女色避之若浼, 但私底下如何做尽淫/乱不堪之事, 她见过不少。
不过司无咎这副守身如玉的模样仍然勾得乐素音心痒痒, 她兴味更浓, 道:
“连公主都寻欢作乐去了,公子孤身一人, 何不找个人一起,在这即将到来的寂寞冬夜里对酌取暖呢?”
“取暖”一词被她刻意拉长了语调,显得暧昧十足。
司无咎没有耐心陪她周旋,听到这里,他脸上最后一分温和也荡然无存,面容沉郁,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带我去找她。我不说第三遍。”
乐素音被他毫不掩饰的狠戾吓了一跳,心中不免犯起了嘀咕:莫非他真不是装的冰清玉洁?
她以一种看僧尼的目光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心中遗憾到嘴的肉就这样飞了,这才清了清喉咙道:
“楼上,右拐最后一间。”
司无咎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她,便一撩衣袍上了楼。
……
屋内沉香袅袅,陈设奢雅,玄关处置一镂空青鹤九转熏炉,白瓷鱼纹瓶中插着清早刚从树上折下来的梅枝,嵌白玉铜镜前放着唱戏用的华贵头面,珠帘垂坠,窗牖半开,冷浸雪光照进这方雅室。
“见过殿下。”柳扬棠又换了一身湖蓝色常服,笑意吟吟地朝着盛婳施了一礼,姿态不卑不亢。
“免礼。”盛婳扫了一眼并未关紧的窗,不吝夸奖道:
“柳公子今日戏唱得真好,着实叫我领略到戏曲之美。”
柳扬棠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公主好似并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子,心中好感更添一分:
虽然被乐素音派来缠住这位,但其实他心中并不是特别情愿。
这些年来,他为生计所迫栖身玉音楼,遇到过不少难缠的顾客,有男有女,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物,指名道姓要见他,听他唱曲,甚至还以千金相赠,邀他共度良宵,他都置之不理,还是乐素音亲自出面,替他压下了里里外外的麻烦。
所以对于乐素音这个老板娘,柳扬棠心怀感激。她很少提出什么要求,今日这一出,其实在他的意料之外。尽管乐素音一再强调盛婳是个极好相与的公主,让他好好珍惜这个机会,他也对这样的位高权重者抱有天然的排斥情绪。
只是唱戏时不经意与这位公主对视了一眼,他才又临时改变了糊弄过去的主意。
这位华朝公主身份尊贵、颜如舜华的条件都是其次,柳扬棠看中的是她眼中对自己的赞赏。
她和那些看重他嗓子与长相的人不一样,那些世家贵族个顶个的高傲,认为他能得到他们的垂怜已经是莫大荣幸却还要不识好歹——但盛婳却是例外,她的眼神是他见过少有的清澈真诚,里面反映出来的都是纯粹的喜爱与欣赏之意,没有高人一等的傲慢,没有污糟卑劣的欲/望。
这样的人,不就是他一直希望遇到的人吗?
是以他邀请盛婳过房一叙,也是存了委身之意。
这些纷杂意绪被压在心底,柳扬棠微一稽首,落落大方道:
“能得公主喜爱,在下喜不自禁。还望公主下次前来时告知一声,在下单独唱给您听。”
“不必。”
柳扬棠笑容一滞,就见盛婳朝他眨了眨眼:
“这样好听的曲子,只有我一人倾听实在浪费,应该让更多的人听到才是。”
柳扬棠哑然失笑:“公主胸襟广阔。”
他眼尾处直长的眼睫扫下一片阴翳,影影绰绰甚是勾人,柳扬棠状似无意地轻叹:
“倒是在下生了私心,做不到公主这样的格局。”
“哦?”盛婳走到窗边的广寒木围榻椅坐下,顺势问道:
“什么私心?”
柳扬棠隐含期冀的目光柔柔望了过来,又垂下了眼,他也走过去,替她斟了一杯茶:
“想一直拥有公主这样知趣的贵客。”
说是这样说,但任谁见了那双深情款款的桃花眼,都能查觉出来他的目的绝对不止于此。
盛婳不疾不徐地搁下茶杯,突然朝着柳扬棠招招手,示意他靠近过来。
柳扬棠心脏跳得极快,他乖觉附耳过去,听到盛婳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似笑非笑:
“你已经拥有了。”
绯意如潮水漫上她气息喷洒之处,柳扬棠垂眼看她。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几乎面贴面,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哪怕是在冬日里,也不妨碍空气中顷刻间弥漫起来的热意。
她也在看他,眼中好似有纵容,仿佛在告诉他,他可以做点什么。
像是也被她勾住了心神似的,柳扬棠忽而滚动了一瞬喉结,不管不顾地抱住她:
“殿下……”他喃喃唤道:“在下对殿下一见钟情,还请殿下垂怜……”
这个拥抱到底还是克制了些。盛婳分神想起上次祁歇在那个村落里像要把她嵌进怀里去的拥抱,简直箍得她快要窒息。
不对,怎么又想到他了?
窗柩适时被某颗石子敲击了一下,盛婳从柳扬棠怀里挣脱出来:“你先等等。”
被她推开的柳扬棠有些猝不及防。
怀里骤然一空的同时,他也忐忑地感觉到方才那片刻的温存之意此时已然消失无踪。
……她是拒绝他了吗?
一阵莫名而来的失落攫住了柳扬棠的心神,半晌,想到自己方才的表现,他面上又浮现出一抹懊恼。
他怎么能……怎么能因她一个看似心软动容的眼神,而冲动抱了她?
柳扬棠此刻只想回到半刻钟前,把自己那被蛊惑了的心神重新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