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在心中隐隐将祁歇的话信了大半,毕竟他脸上万念俱灰的神情不似作伪。
如果祁歇方才那句话真是肺腑之言, 那么事情就只剩下一种可能——盛婳是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 并且没有让祁歇提前知晓。
或许,她在转移毒素之前就已经猜到了自己殒命的可能, 所以她脸上的神情才会那样安宁而平和,唇角甚至有些微扬起的弧度, 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将要奔赴一场美好梦境一般。
庄献容盯着盛婳的遗容, 目光有些自嘲。
不管祁歇是逼迫还是恳求转移毒素, 这两种可能都没有她主动奉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件事来得让他震憾。
他原以为她的心只是一朵开得繁复层叠的花, 每一片花瓣都可以摘下来分属给不同的人,却没想到, 原来最中心最芬芳的花蕊已经被她独独留给了祁歇。
所以哪怕是在自己的新婚之夜,哪怕自己的驸马还在外头敬酒,哪怕祁歇任性地穿着不该穿在他身上的喜服,在这种时候来了她的婚房,疯狂意图不言而喻,她也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在他毒发之际舍弃了自己。
庄献容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或许有哀切,有低落,但更多的却是对祁歇的羡慕。
他所得到的,比他们这些倾慕者多得不能再多。而自己却只能永远躲在角落里,默默窥视她的光芒,只有当她生病、受伤,亦或是变成现在这样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时,他才会被毫无准备地拉过来,直面这些心疼乃至无望的情绪。
祁歇没有觉察到房中其他两个人对自己或嫉恨或艳羡的心情,他仍一脸枯寂地坐在床边,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盛婳。
如果可以回到自己昏迷前盛婳做出傻事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放任自己陷入人事不省的状态。
他是真的宁愿自己猝然毒发身亡甚至死状凄惨,也不会允许盛婳自作主张以命相抵,把她为数不多的生机渡给他。
她已经为他挡过一次箭了,为何还是不肯为自己多想一点,偏要再为他搭上原本可能还有两年的寿命?!
短短数月,这已经是祁歇第无数次体会到悔恨交加的滋味。
悔是悔自己为她带去了劫难,恨是恨她做事从来不考虑她自己,也不给他选择的机会。
盯着那张不会再出现悲喜的面容,祁歇几乎要将自己的掌心掐出血来。
三人相对无言之际,忽然,门外传来一阵不小的喧闹,紧接着贴着囍字的木门就被人从外面大力撞了开——
崔树旌头上绑着白布,容色怨愤,脚步急促地踏入室内。
因着那路上莫名其妙挨的一棍,崔树旌被路过的小厮及时发现送去就医,此刻已经完全酒醒。
回想起司无咎在席间秘而不宣的激将法和暗戳戳给他灌酒的举动,崔树旌在清醒过来的一瞬间,第一反应就是要找这小子算账。
他已经意识到司无咎那些冠冕堂皇的祝福根本不是出自真心,而是迷惑他的手段,为的就是今夜在路上的潜伏。
——彼时的崔树旌还天真地以为司无咎只是恨他夺走了盛婳,宣泄了心中的不满之后便会就此收手。
是以虽然要找他讨个说法,但夜已过半,良宵苦短,崔树旌不想叫盛婳还在房中傻等,只能强撑着在宿二那里潦草包扎了一下后脑勺的伤口,又换了身干净衣衫,这才马不停蹄地往婚房的方向赶来。
可当他到了门口,看到廊下守着的曲罡时,再迟钝也该明了司无咎真正的意图了。
司无咎这个伪君子……竟妄想夺走他和盛婳的洞房花烛夜!
意识到这一点的崔树旌不敢想象此时的盛婳正在遭遇着什么,他双目充血,一言不发便与曲罡缠打起来。
到底是跟随主子做了夺人.妻的亏心事,曲罡在面对崔树旌时有片刻的心虚,就是这个空隙,叫崔树旌寻到机会夺门而入。
看到一身红衣的司无咎,崔树旌脑中闪现过“果然如此”的念头,随即滔天巨浪般的怒火和被人暗算的耻辱瞬间裹挟了崔树旌的神志。
他正要提剑斩去,目光却触及到了一旁同样是一身大红喜服的祁歇和轮椅上面色凝重的庄献容,表情空白了一瞬。
这是……什么情况?
崔树旌来不及询问,转眼便看到了大红喜被上霞帔未解、容颜安详的盛婳。
由于在战场上见过太多死人,盛婳这副模样很容易叫崔树旌联想到什么不好的事物,他几乎是趔趔趄趄地冲上前去,不安地唤她:
“婳婳?婳婳?”
崔树旌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几乎要哭出声来:
“婳婳,你别吓我啊婳婳……你是怪我回来晚了吗?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让你等了,你起来打我也好,骂我也好,不要这么吓我好吗……”
盛婳的魂灵就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她从没见过崔树旌失声痛哭的模样,哪怕失去了亲人,他的哽咽也是克制而微弱的,此时却伏在她的尸身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泣不成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早知道这样,她就该提前雇人替她毁尸灭迹,再留一张报平安的纸条,让所有人都不要去寻她,伪装她在成婚当天突发奇想远走天涯的假象,也好过现在这样的局面。
庄献容望着崔树旌痛不欲生的模样,喉头也仿佛哽着什么似的,只能艰难开口道:
“崔将军节哀,殿下走得突然,我们发现时,她已经断了生息……”
崔树旌一双通红的眼睛蓦地看向了他:“谁干的?”
还没等庄献容回答,他又拔高了声音:
“到底是谁干的?贼人在哪?我要亲手杀了他!”
话语里是掩饰不住的冷意,仿佛要将那人碎尸万段才肯罢休。此时的崔树旌,没了往日里在盛婳面前的意气昂扬,只有心爱之人被夺去性命的绝望和愤怒。
“将军稍安勿躁。”
庄献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下来,一五一十地向他说明了情况。
听完,崔树旌却是罕见地沉默了。
他不知想到什么,目光缓缓扫向一言不发的祁歇。
他身上的喜服刺痛了崔树旌的双眼,使得他口不择言地讥讽道:
“难怪陛下当初三推四阻不肯答应赐婚,原来是抱了君夺臣妻的念头。”
崔树旌指着床上的盛婳,掷地有声道:
“陛下可还记得她曾尽心护持你,甚至为你挡了一箭的恩情?!”
他满脸失望:“而你却是这么报答她的……临到头来,连她的命也不肯放过。”
祁歇听着他字字诛心的控诉,半晌才动了动唇,滞涩道:“……我从未想过害她性命。”
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盛婳究竟是用什么手段才让“戮心”从他身上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崔树旌心中的恨意几乎无法掩饰,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庄献容打断:
“将军慎言,眼下还是为公主处理好后事最为重要。”
虽然庄献容同样很悲痛,但理智还是占据了他情感的上风。而且,祁歇到底是天韶国的皇帝,他怕崔树旌再说下去,可能就要被问罪擒拿了。
崔树旌眉目森冷地看着祁歇:
“婳婳是我刚刚过门的妻子,哪怕不入我崔家陵墓,日后也该同我葬在一起,我会为她另立新墓。”
祁歇攥紧了拳,涉及到盛婳的尸身葬于何处时,他面上的脆弱终于收敛了几分,显现出一丝不容置喙的帝王威严来:
“她是朕的皇姐,亦是天韶国最尊贵的公主,丧葬礼仪都该按照天韶国最高的规格来,合该入皇陵,享梓宫。”
而不是他崔树旌哪怕用心却会委屈她的陵墓。
崔树旌像是听到什么讽刺的言论,呵笑一声,突然变得牙尖嘴利起来:
“她死之前,你不曾考虑过她的感受她的幸福,偏偏到她死之后,你才开始在这些身外之事上据理力争?”
“祁歇,”他无所畏惧地直呼帝王的名讳:“我是你堂兄,她是你堂嫂,你没有资格来插手她的身后事,明白吗?”
祁歇心脏一痛,面色如撕碎的白纸一般难看。
崔树旌说得没错,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他这个间接害死她的凶手有资格来操办这些琐事。
偏他,偏他祁歇没有这个立场。如果他识趣,就该离得远远的,也别到她的灵堂前忏悔,否则只会扰得她死后都不得安宁。
但即使如此,祁歇也还是如同一头捍卫领地的雄狮一般寸步不让:
“祖制如此,恕难更改。”
崔树旌牙关紧咬。他也知道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一切亲近的关系都可以被忽视抹除。更何况,盛婳是有最高规格封地封号的公主,不是他一介小小将军想带就能带走的。
崔树旌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身份上的鸿沟难以跨越。
他迅速冷静下来,沉声道:
“我要亲自守着她,直到她下葬。”
第88章 死遁进行时(四)
喜事变白事。
两朝盛宠不衰的华朝公主于新婚之夜猝然殒命一事在上京城不胫而走, 得知的百姓无不道一句世事无常,时也命也。同时,关于她死因的流言蜚语也在上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
不管外界如何揣测, 风波中心的公主府仍是大门紧闭。檐下的大红灯笼与牌匾上用作装饰的喜庆绸布被换下, 挂上了白底灯笼, 张灯结彩的府邸一夜之间变得格外死气沉沉。
宅院深深,树摇叶飞,日前宾客迎门, 欢声笑语, 此时日光西斜,白幡旗旌, 徒余一片空寂。
灵堂隔绝了一切和煦暖阳, 正中央摆放着一具华丽冰冷的棺材。
春舟木然地站在一边, 整个人像被抽离了大半生机。良久, 她无神的眼珠才略微转动了一瞬,触及那具金丝楠木棺椁, 眼皮一眨, 泪水又落了下来。
司浔茵拍了拍她的肩,看她死咬着唇无声落泪的样子, 自己也跟着眼眶一酸,连忙将眼睛瞥向别处。
也是在这时, 她看到司无咎悄悄退出堂外的身影。
司浔茵直觉有事发生, 赶紧跟了上去。
微风穿廊而过。司无咎一直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 身后跟着神色张皇的曲罡。
两人似乎在原地争论了什么, 半晌,司无咎才微微露出些许颓败之色, 看口型像是应了声“好”。
有树干遮挡,司浔茵不敢离得太近,直到曲罡脚步匆匆像是去安排何事,她才从树后走出来:
“皇兄,发生什么事了?”
司浔茵虽然在天韶国住了一段时日,但不代表她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此时,望着司无咎神色疲惫的模样,她心中不安的预感更加强烈。
“我的替身露了马脚。你二哥察觉到了端倪,要联合俪兰国的太子发起暴动。”
俪兰国是芾绪国边境的一个小国。虽然是小国,但国力也不容小觑。最重要的是,这个国家的太子贯是没脸没皮,一直想向芾绪国求娶司浔茵。
司无咎没有同意,一来他答应了盛婳要放司浔茵自由,二来如果把司浔茵嫁过去为妃,未免有辱国威,一国公主再怎么样也不能屈居妾室的地位。
司浔茵这两日休息不好,本就脸色苍白,听了这话,更是手脚冰凉。
司无咎盯了她一会儿,忽而道:
“阿茵,你不用担心,我答应过她,便不会拿捏你的婚事。”
他目光沉沉地望了一眼灵堂的方向,眼里有落寞和悲痛稍纵即逝。
他和盛婳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条宽广的天堑,中间横亘的不仅有距离,还有无法逃避的责任。
司无咎这下总算彻底懂得他和盛婳缘分浅薄的原因是什么。现下,连她出殡入葬,他也无法守在她身边。
他喉咙滚动一瞬,压下心间翻涌而上的苦郁:
“我必须得赶回去主持大局。怕是……不能给她守丧了,你留在这里,替我守候在侧。”
司浔茵连忙点点头:“应该的。”
司无咎拍了拍她的肩,最后嘱咐道:“她下葬之后,你若无处可去,便回国来吧。”
司浔茵垂下眼睫,拳头紧了紧,忽而目光坚定道:
“皇兄,我不回去了。给阿婳守完灵后,我想四处走走看看,和白鹰白雀一起。”
司无咎目光一定,看着这个好似更有主意了的妹妹,薄唇微抿,终究还是妥协了:
“好,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及时给我传讯。”
“嗯。”
司浔茵目送司无咎离开,这才折返回了灵堂。
“春舟呢?”
“昏过去了。我让人扶她去休息。”
崔树旌没有回头,只如是答道。他一身素服,面容憔悴,静静盯着燃着纸钱的火盆,跳动的火焰在他漆黑的瞳仁深处闪烁,却无法点亮他黯淡的眸光。
看着他这副低迷的样子,司浔茵有些于心不忍,再没了从前与他斗嘴的心思:
“节哀顺变。婳婳在天之灵,一定想看到你尽快振作起来,而不是沉湎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