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崔树旌意料的是,司无咎一点也不介意他话语里的嫌弃,反而举起酒盏敬了他一杯:
“放心,我只是来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的。”
说着,他仰头一饮而尽,倒了倒空空如也的酒杯。
崔树旌虽然半信半疑,但司无咎这番类似手下败将的表现还是戳中了他最爽歪歪的一点,于是忍不住露出一个张扬的笑。
他也不露怯,跟着举起酒盏豪饮起来。
司无咎又喝了一杯:“请。”
崔树旌意识到他的欲图,痞笑了一下:“跟我比酒量?算你有胆。”
他的酒量可是自小就在北疆跟随崔淮练过来的,军中很少能有将他彻底喝趴下的士兵,遑论司无咎这样养尊处优吟风弄月的贵公子。
正值人生最快意的时刻之一,又碰上情敌不自量力地把脸伸过来让他打,崔树旌几乎无法压制那股与生俱来的胜负欲,轻易被司无咎激起了斗志,誓要再赢他一回,叫他彻底甘拜下风。
于是你一杯我一杯,小童又一壶接一壶地端上来,到最后,崔树旌竟有些分不清喝到嘴里的是什么酒。
久违的醉意上头,司无咎还在对面气定神闲地看着他,崔树旌勉强从桌前站起身来,摆摆手:
“……不喝了,婳婳还在等我。”
他嗅了嗅自己的衣领,被浓重的酒气熏得一激灵,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该去洗个澡,免得他的新娘子嫌弃。眼见天色也不早了,崔树旌便同酒席上的同僚们告辞,脚步有些晃悠地离开。
夜色如水,弦月高悬。扑面而来的微风仿佛还带着白日里在盛婳身边嗅到的兰花香气,崔树旌傻笑了一下,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嘭——!”
后脑勺遭遇了不知哪来的重击,崔树旌毫无防备,软软瘫倒在地。
“主子,人晕死过去了。”
司无咎整理了一下刚刚换好的喜服衣襟,嫌弃地踢了一下地上人事不省的崔树旌,这才迈着闲适的步履离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今日的新郎官。
走到新房门前,看着窗上的囍字,司无咎无端生出一股畏怯,不过很快又被内心期待的情绪压下,他推门而入。
谁知,他却看到床铺上伸着……两双腿?
司无咎脸色骤变。
有人比他来早了一步?
第86章 死遁进行时(二)
装饰得一片喜庆温馨的房间里, 香案上的龙凤双烛还在静静地燃烧着。
司无咎透过晕红的帐幔,隐约看见里头有两个人如胶似漆地抱在一起,像是已经沉沉睡去,垂在床脚的裙袂与衣袍层层叠叠、交相辉映。
……不对。
这两人怎么连鞋子都没脱、衣服也不换?
就算再迫不及待, 也不至于急成这样吧?
此时此刻, 因这一异样而产生的疑虑甚至压过了司无咎心中对于有人截胡的不虞, 他慢慢拧起眉来,终于伸出手去,掀开了那层遮挡的纱帐。
从司无咎到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的盛婳魂体也跟着飘了过去。
方才祁歇倒下的动作不慎勾开了帘帐, 盖住了他和她的身体, 灵魂状态的她还无法触碰实物,故此也无法撩起帘帐一看究竟。
见到同样是一身大红喜服、紧紧抱着盛婳的祁歇, 司无咎内心说不震惊是假的。
在看清他的面容之前, 司无咎的脑海里已经闪过了好几个人名, 但他怎么也没想过, 出现在这里的人会是祁歇,这个得她珍之重之、视若亲弟的少年。
可当司无咎再一细看, 便发现这人虽然紧闭着双眼, 但他的七窍不知何故溢出了一道道瘆人血色,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下显得尤为可怖。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司无咎伸出一根手指,却是探向一旁面容娇艳而安详的盛婳。
……已无鼻息。
司无咎仿佛遭遇了当头一棒, 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 仍固执地抚上她的脉搏, 却还是没有感觉到任何属于鲜活生命的跳动。
他愣愣地僵在原地, 手还搭在她尚存余温的腕上,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怎么会死了呢?
那个会说会笑、会给他写信、会对他心软的盛婳, 就这么……走了?
司无咎像是被人一瞬间抽去了三魂七魄,只余下不可置信的惊痛。
他愣神之际,没发现一旁的祁歇倏而睁开了眼睛。
他反应极快地扣住司无咎搭在盛婳脉搏上的手,眸光锐利,宛如被陌生人闯入领地的野兽。
司无咎一瞬间回过神来,却是狠狠挣开了他,声音不复往日的温润沉慢,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方才发生了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好端端的,她怎会殒命!”
祁歇没有回话,他只是迟缓地转过头去,看着全无声息的盛婳。
这一幕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感觉自己的头前所未有的剧痛——这种痛不像是体内毒素带来的后遗症,更像是被硬生生凿开了天灵盖的刺痛。
是啊……她怎么会死了呢?
他直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唯独眼前这张粉光脂艳、仿若正处于酣睡之中的娇美面容,祁歇却是死也不会忘记。
他忍着剧痛努力地想,试图在纠成一团、混沌不清的神志中找到那根正确的线,从而抽丝剥茧,捕捉到他想要知道的真相。
于是倏然间,便有一些散乱的画面极快地闪过他的心头。
祁歇终于想起,自己在昏迷之前正死死地抱着盛婳,像是在苦苦哀求着什么。
而她虽然在温柔地拍着他的肩膀,却仿佛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一样,笑着同他做最后的告别。
哪怕他想不起彼时对话的具体内容,哪怕这些昏迷前的记忆仍叫他感觉如堕烟海、不甚真切,祁歇却还记得她在他怀里断了声息的那一瞬间,自己内心骤然翻腾而起的惊悸和悲痛。
这样沉重的记忆一经想起,便像是一道轰然而下的惊雷蓦地劈开他的身体。
祁歇克制不住地抱着头,从喉间挤出难受的低吟,眼泪也在无意识间淌下通红的眼尾,与血水混成一片,如同一尊鬼气森森的煞神。
司无咎就算再气怒,此时也察觉到他状态的不对了:若是他伤了盛婳,他自己又怎么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甚至……比他还要痛心入骨的模样。
司无咎收回手,不再指望能从这人嘴里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转而开始查看房间里的陈设有没有其他人进来过的痕迹。
一无所获。
这间新房被布置得精致典雅、干干净净,毡毯上、屏风后既无来过贼人的痕迹,窗柩也无被人恶意撬开或损毁的迹象。
司无咎于是让门外的曲罡前去寻这府里的医师过来,越快越好。
他必须得弄清楚,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没了。
……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房间里的气氛却一度很是沉重。
庄献容面色晦涩地收回手,将诊断结果告知:
“公主体内本就有剧毒未清,现下又添了另一种无解的毒,名曰‘戮心’。”
庄献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此毒乃落星阁控制手下的剧毒,一旦中招,虽不致死,但发作时会使中毒者七窍流血,全身经脉如受万蚁啃噬,脉道被奔流的血液以暴涨之势强行撑开,疼痛难忍——这样的症状会令我曾经暂时压制住的箭毒破开束缚,彻底侵入公主的心肺。”
此时,身为不能被人看到的魂体,盛婳看着这一幕,听到庄献容对着自己的尸身下了诊断结果,心情也很是复杂。
原来她在这个世界的死因是这么被定义的。
而捕捉到“七窍流血”这个字眼的司无咎却是下意识看向了一旁行尸走肉般失魂落魄的祁歇。
难道是他导致盛婳中的毒?
司无咎皱了皱眉,到底没有妄下定论,转而问道:
“她怎么中的毒?为何没有你说的‘七窍流血’之象?”
庄献容摇了摇头,迟疑一瞬,道: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公主身上并无新的伤口,月前的箭伤早已愈合,也就失去了通过伤口中毒这一途径。而如果是食物的问题,‘戮心’也不会这么快发作——这种毒拥有很长的潜伏期。她体内的毒素……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突然就分布在她的五脏六腑里,却又并非一日之寒。”
坐在一旁的祁歇听到这里,仿佛被一瞬冻住,浑身僵硬。
他盯着床上面容死寂的盛婳,脑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个无理可依、却又令他莫名相信的假设。
司无咎长眉拧得更紧,半晌才道:“荒谬。”
庄献容苦笑:“在下接受质疑,但事实就是如此,若换了宫中的太医来看,结果也是一样。”
司无咎确实是不信,虽然见庄献容神色笃定,他也还是转过身去,对祁歇道:
“陛下还是请太医过来看看吧。”
祁歇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他忽而踉踉跄跄地走近庄献容,将手伸了过去:
“……帮我诊一下脉。”
哪怕方才进门时已经被这两个不是新郎官却穿了一身大红喜服的人震惊过,庄献容此时也仍被祁歇身上的颜色晃了一下眼睛。
司无咎心悦盛婳,庄献容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这位被盛婳亲手扶持上位的新帝,竟也偷偷爱慕着她。
也是,在盛婳为他挡箭昏迷不醒的那几天里,祁歇衣不解带地照顾时,他早就该发现端倪了,却还是当做姐弟情深,以为祁歇是因为愧疚才那样紧张。
这样纷杂的意绪只在庄献容心头一闪而过,他依言搭上祁歇的脉搏,分神看了一眼他的面容。
祁歇脸上的血迹没有及时擦干,已经凝成了数道干涸的血痕,庄献容看着看着,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他这症状……看上去,怎么和“戮心”发作时的七窍流血如此相像?
难道他也中了一样的毒?
庄献容不确定地想着,而在诊出他的脉象里根本没有毒发过的痕迹时,所有的疑问都变成了哑然。
“……陛下身体无碍。”
祁歇彻底沉默下来,面容显现出几分滞涩的颓败。
司无咎也向他投去了意味深长的目光,方才那个荒谬的推测突然有了几分可信度:
“既然无碍,为何他的七窍会流血?”
这样诡异的巧合摆在面前,庄献容亦是无法做到视而不见,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这也是在下疑惑不解的一点。”他斟酌着道:
“陛下这样的症状分明是‘戮心’所致,体内却不见一丝毒素,而公主体内……”
他有些说不下去,但未尽之意,在场的三个活人都能听明白。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一瞬间变得十分安静。
“我自小遍览群书,也从未听过有将毒素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的法子,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司无咎缓缓开口,隐晦的眸光似离弦的箭:
“不如陛下为我和庄医官解惑一下?”
司无咎这番话,很显然是怀疑到了祁歇头上,暗指他使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或秘术,将自己身上的“戮心”转移到了盛婳身上,间接导致她的身亡。
祁歇还没怎么说话,一旁围观已久的盛婳倒先头皮发麻起来:
她方才引渡毒素时,原是本着送佛送到西、让她这具没有魂灵栖息的身体“物尽其用”的想法,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引发这样一个误会。
她看着祁歇,见他动了动唇,面上斑斑的血迹衬得他如面目狰狞的修罗鬼魅,然而从他口中发出来的声音却是异常的嘶哑:
“我宁死,也绝不会对她做出这种事情。”
第87章 死遁进行时(三)
司无咎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片面之词而轻易交付信任, 但此时此刻,对上祁歇那双死死压抑着沉痛、遍布血丝的眼睛,那些讥讽的言语便就这样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不上不下,徒留满心的气馁。
算了……人死如灯灭, 现在争论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哪怕真是祁歇把毒素移植到了盛婳身上, 以她对这个表弟的宠信、包容和重视, 也肯定是她心甘情愿准许了,他才会这么做。
想到这里,司无咎的内心除了对盛婳骤然撒手尘寰的哀恸, 还泛起了一丝不合时宜的阴晦妒意。
他嫉妒祁歇能得到她付出生命的偏爱, 也嫉妒他能在盛婳的弥留之际陪在她身边。或许,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最后一次笑容、最后一个温柔的眼神, 也都是留给他祁歇的。
从来不是他司无咎。
她曾对他心软过、妥协过不假, 但到了必要之时, 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抛至一边, 将一腔真情燃烧给她真正在意的人。
司无咎的眼眸微微一黯。
银烛燃至过半。庄献容也同样沉默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