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婳凝神听着窗外的风雨声,心情也随之平和了下来。
她趴在桌上,看着崔树旌堆积在她跟前的信笺,那些生动笨拙的文字映入眼帘,字里行间跳动着真诚炽热的少年意气。
这辈子,他不必孤零零地死在那荒无人烟的战场上,而将以满心欢喜迎来一个全新的身份,他在信中的一笔一划都宛如要化身成一只只雀跃的鸟儿,飞入她的眼帘。
他拥有了全新的人生。
想到这里,盛婳的脑海中突然间茅塞顿开。
她其实没有必要为此自责。如果不是为了转移寿数,她断不会让他平白无故担一个鳏夫、甚至有可能发展成克妻的名头。
这些虚无的东西和性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做了她该做的,不让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寿数浪费掉,便是无愧于心了。
她相信哪怕崔树旌知道了这一切,也一定会理解她的。
不过……他大概没机会知道了……
盛婳下巴抵着手臂,昏黄的烛光在她的眼瞳中不停闪烁,慢慢被阖下的眼皮覆盖。
窗外雨声渐停。
不多时,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了房间里。他进来的动作,熟稔得仿佛近几个月来这样做过数十遍。
盯着无知无觉趴在桌上睡去的盛婳看了好一会儿,心中那阵空虚得厉害的意绪勉强被压了下去,祁歇垂下眼睫,将她轻轻抱了起来,返回床榻,为她盖好被褥。
他这段时间白日繁忙,唯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抽空来看她一眼。每日来时,专挑她入睡的契机。
只是今日,她房间里的灯火迟迟未暗。
祁歇原是在房门口驻足了好一会儿,听见里头绵长的呼吸声才进了来。
掖好被角,祁歇便径直走到桌前,想看看她这么晚还不睡是在翻阅什么东西。
下一瞬,祁歇便看到她的书案上满是崔树旌的信笺,最边上,镶着金边的婚书刺痛了他的双眼。
与她的名字并排而写的那三个字,龙飞凤舞,宛若昭示这个人即将将她从他身边带走的事实。
祁歇攥紧了拳,倏然又轻轻放了开,无声苦笑。
他脑中那些不受控制的轻狂念头已经被她即将油尽灯枯的生命扼杀得彻彻底底。
他近来很爱在佛龛前待着。
眉目慈悲的佛像端坐其间,神情怜悯地俯瞰众生,仿佛衪无所不能,世上万物都由衪所掌控。
祁歇原是不信神佛的,如今却是每一天清晨醒来,第一时间便是到佛龛前虔诚地屈膝跪拜,祈求上苍能分出一丝恩泽赐予盛婳,延续她随时可能枯萎的命数,用他的命也可以。
这几个月来,他在朝堂上扮演好皇帝,在她面前扮演好弟弟,但谁也不知道,他那隐藏在温顺外表之下的心已经被无望的情绪磋磨得千疮百孔。
为着她能在所剩不多的时日里心情愉悦,他明日还需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笑着道喜,祝她幸福。
他已经不敢再奢求别的了。如果新婚祝福真的有用的话,他只希望她能从此幸福到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之际。
哪怕他一辈子都只能是一个旁观者。
/
盛婳第二日早早醒来,便发现自己正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姿势规矩,被褥也盖得板正。
怎么回事?她迷茫地皱了皱眉。
她明明记得自己在入睡时还坐在书桌前看着摇曳的烛火,难道是后来自己梦游着上了床?
盛婳还未来得及多想,春舟便带着侍女们鱼贯而入。
少女们笑吟吟道了声喜,俱是声色清脆,但不多废话,紧接着就是开脸、换嫁衣、梳妆打扮……
一系列流程下来,盛婳被摆弄得晕晕乎乎、昏昏欲睡,直觉古代世界的婚礼比现代世界还要繁琐数倍。
其实崔树旌日前提议过不如身份转换,由他来做这个“新娘”——总归他不介意这个,盛婳于他而言又是高嫁的一方,但盛婳怕拜完堂之后自己作为“新郎”要出来迎接宾客,寻不到机会让系统跳转世界,只能忍痛婉拒。
不知过了多久,春舟才终于摇醒了打盹的她。
盛婳先是看到房间里多出了司浔茵和张温姝,再一转眼,瞌睡虫瞬间被镜子里那个明艳生光的自己赶跑了。
春舟笑着打趣她:“整个上京大抵再也找不到像公主这样美的新娘了!”
张温姝浅浅一笑:“婳婳今日真叫人移不开眼。”
司浔茵也是满眼惊艳,憋了半天也只能恨恨道:“便宜崔树旌那小子了!”
身旁的侍女跟着附和,无不是些讨喜的说笑。
盛婳看着铜镜里姿容夺目的新嫁娘,耳边是少女们真心实意的夸奖,或许是受这热火朝天的气氛感染,她的心间久违地升起一丝羞赧来。
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便有门童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在盛婳门前高声喊道:
“殿下,驸马爷的车轿来了!”
盛婳于是在少女们的簇拥下向门口行近,她盖着盖头,眼前只剩下一片火红的颜色。
不远处敲敲打打的乐鼓喧闹声钻进耳朵,她不知怎的,突然有些紧张。
未几,崔树旌含着明快笑意的声音便随着那些贺喜声一同传进她耳里:
“婳婳,我来娶你了。”
盛婳于是把手放进他宽大的手掌里,竟意外发现他对着她笑语晏晏时,手心里却出了不少的汗。
原来他同自己一样紧张。
盛婳无声笑了笑,状似不经意地屈起手指,在他手心挠起了痒痒。
崔树旌似乎被她逗弄得有些慌乱,攥着她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众目睽睽之下,两位聚焦了无数双眼睛的新人交握时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大家的眼睛。
在围观群众善意的笑声之中,盛婳被送上了喜轿。
街角一处无人在意的酒楼之上,司无咎远远看着这方融不进去的热闹,半晌,终于神情晦暗地收回了目光。
曲罡很是心惊胆战地看着那横亘的窗木被自家主子硬生生掰下来一块。
他无声叹息:早知今日,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赶过来找罪受呢?
/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送入洞房!”
礼官的声音再次在盛婳耳边响起,上一次听还是在沈椼的婚宴上,没想到一眨眼,主角就成了自己。
庄献容今日难得换上了一身明亮的岱赭长衫,他坐在轮椅上,看着堂中最耀眼的那对新人,眉宇间虽有一丝不明显的落寞,但也跟着众人勾起一抹柔和的微笑。
不同于人群之后的庄献容,傅裘站在宾客中最接近盛婳的位置,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火红嫁衣衬得她露出来的一截手腕纤细白净。
他垂下眼帘,唇角微动,终于还是无声道出了那句祝福。
迎着众人夹道相迎的贺喜声,盛婳被崔树旌牵着去了新房。一路上,盖头边角挂着的长长流苏撩在手上,让崔树旌很是心痒。
扶着盛婳到了床边,崔树旌首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再往她手上塞了几块布帛包着的糕点,小声道:
“今日一早起来还什么都没吃吧?先用这些垫垫肚子。”
盛婳接过来,莞尔一笑:“好。”
崔树旌还扭扭捏捏地不肯走,一会儿想给她捶捶腿、按按肩,一会儿又在同盛婳商量着先掀起一角盖头,让他开开眼,才好满足地出去招待宾客。
盛婳的回应是给了他一脚:
“规矩就是规矩,哪有你这样黏人的新郎官?快出去,不然大家都等急了。”
崔树旌只能依依不舍地同她告别,又黏糊了一阵,才转身出去了。
房间里一时间静了下来。盛婳松了口气,撩起盖头,小口小口地吃起了糕点,啜饮起热茶来。
终于感到空荡荡的胃里被食物填满,盛婳才有心思跟脑中的系统沟通:
“怎么样,堂已经拜完了,和崔树旌的寿数交接仪式也算正式完成了吧?”
系统还未来得及答话,突然间,盛婳听到一扇紧闭的雕花木门似乎被人不小心剐蹭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第85章 死遁进行时(一)
盛婳很是警惕:“谁?”
她牵起累赘的裙摆走了过去。门外的侍从被她遣走, 空无一人,廊下红纸灯笼在昏黄的暮色中摇摇晃晃,唯有一片树叶被风卷到了石阶上。
或许只是风声?盛婳有些疑虑,不过想到就算有人也听不到她和系统的对话, 便又重新坐回了床边。
盛婳在脑海里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才得到系统的回答:
“是的, 宿主。您在本世界余下的寿数已经按照您的要求悉数嫁接到了崔树旌的命格上,他的寿命大约延长到了八十余岁。”
——终于解脱了。
圆满填补上她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项缺憾,盛婳深吁口气, 胸臆中满是完成使命的松快。
她没有注意到窗外一闪而过的暗影, 而是迫不及待地用心念同系统沟通道:
“那就开始给我跳转世界吧。”
系统:“好的,您请稍等……检测到建立该空间链大约需要一个小时, 正在为您加载……”
一个小时?那还有得等。不过今日宾客如云, 崔树旌刚走, 想必应该不会那么快回来。
盛婳不是很担心, 昨夜为着即将到来的离别紧张过了头,此刻她的心情反而很是平静, 甚至又捏了一块香甜软糯的糕点送入嘴中。
崔树旌很懂她的口味, 拿的都是她爱吃的东西。
吃饱喝足,盛婳靠着床柱, 百无聊赖地看着这方红烛泣泪、帐暖生香的新房,梁柱缠着喜缎, 窗牖贴着双囍。
盯得太久, 眼皮便有些酸胀。天不亮便被折腾到现在, 盛婳还没怎么合过眼。
此时屋内静谧, 一切喧嚣仿佛就此远去,实在很是催眠。
浓浓的困倦之意铺天盖地袭来, 感到眼皮有些控制不住阖下的架势,盛婳索性放下盖头,挡住屋内晃眼的烛光,没骨头似的倚靠着床柱,准备小憩一会儿。
反正系统加载完了会提醒她。盛婳想着,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到底还记挂着离开一事,盛婳并没有睡得太沉,只是这打盹的一小会儿里,她却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两辈子零碎的画面在眼前交替而现,那些逝去的时光如同雾里看花,朦朦胧胧,喜怒哀乐在记忆深处被唤醒,却难以勾起情绪上的波澜。
盛婳感觉自己像在看着一场漫长的电影,影片已经放到了接近落幕的片尾曲,于是理智一瞬间回笼,覆盖住心底那些惆怅不舍的情绪。
她在梦境中正要同那些回忆告别,踏上回家的道路,却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兀自蹙起了眉。
暗处之中,似乎有一双晦暗冰冷的眼睛正在无声地窥伺着她。
不知为何,盛婳莫名感觉那双眼睛在面对她的时候本该盛满冰消雪融的意绪,但奇怪的是,此时与那双乌沉眼眸对上的一瞬间只让她感觉到了牙齿冻颤的冷意。
“吱呀——”
开门声拽回了她飘散的思绪。
不对,若是已经离开古代世界,怎么还会有这么沉重的木门开合音?
这个念头让盛婳浑身犹如过电一般,猛地惊醒。
只见盖头下,洁白柔软的毡毯之上,不知何时停着一双刻金乌靴,裹着线条劲瘦利落的小腿,视线往上,是垂落的大红喜袍。
盛婳瞳孔微微一缩:崔树旌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连忙在脑海里问:“进度多久了?”
系统一板一眼地答:“还有50%。”
看样子还剩下半个钟……不行,她不能保证自己在跳转世界时会不会露出异样,还是得想个理由支开崔树旌。
盛婳慢慢坐直了身体,试探性地问:“树旌,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刚刚睡醒的鼻音,有些沙哑。
话音落了有一会儿,空气却仍是一片寂静。
盛婳有些疑惑:像崔树旌这样话唠的性格,一般不用等她主动开口他就先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了,今天怎地这么安静?
难不成是喝醉了?
她记得他酒量很好,但这样大喜的日子,想必人人都来敬酒,他又是兴头上,喝醉了也很正常。
盛婳自顾自为这阵沉默找好了理由。
不过临近离开,她是不可能和崔树旌如寻常夫妻一般被翻红浪一度春宵了。眼下他喝醉了,也正好方便她将他哄睡之后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