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鹅,小鹅在做什么呀……”
是啊,夜更深更长了,时间静悄悄的走,小鹅在做什么啊?
窗景是碧色的,花儿垂着脑袋,睡的很沉。许是早起的宫娥在熨衣裳,碾动着薰笼的香气四处流动,在各处,都氤氲了蔷薇水的味道。
李仙芽醒的很早,望着穹顶的平棋天花发呆。
这里原是前朝豫王的旧宅,听说他深得前朝皇帝的疼爱,宅邸建的大而奢靡,连天花上的花纹都勾画雕刻的很精致。
也不知她此刻睡的这里,曾经是谁在居住。
床是新打的,被褥纱帐都是她用掼了的,陈设物品样样都是从九州池里运来,再一样一样布置成她喜欢的模样。
很奇怪,自打六七岁,她就没去过生地方,这里却能很快适应。
晚膳是宫里赐下来的,外祖母几日不见她,有些想念。
她年纪不算大,不过六十多岁,身体很康健,可却有些健忘的症结,时灵时不灵,前几日同她说了自己要在宫外住几日,外祖母当下急的直唠叨,好在今日却又忘了,叫她明日晚间,去外祖母宫里吃酒。
想到外祖母,她就睡不成了。
外祖母原本也是个极其清醒温和的人,自打唯一的女儿失踪之后,哭伤了心神,就此沉寂了下去。
晴眉在耳房值夜,李仙芽轻唤一声,她便执了一盏灯来,见公主坐在床边儿晃腿,忙走过去照应。
“才过五更天,公主不睡了?”
“有点儿想外祖母了。”李仙芽望着青蓝色的窗景,视线落在朦胧的花影上,“天亮了就回宫。”
“果然过了那个新鲜劲儿,就开始想家了。”晴眉轻声说着,“国主那厢要再来可怎么好?奴婢觉得,还是要再应付一阵子。”
“新婚的夫妻就没有吵嘴的么?就说我同沈穆吵嘴,回娘家了。”李仙芽说着说着,眼睛里就含了一点笑。
这个话题很有趣,晴眉都不自禁地笑起来,“您是万金之身,沈穆怎敢?”
“所以无事的时候躲得远远的,。”李仙芽轻声道,自己都没注意语气里带着的那一点细微怨气,“他待我,怕是连敬重都没有,不过就是听命行事罢了。”
“若他一味地敬着公主,恐怕第一眼国主就瞧出破绽来了。您想想裴卿,同您在一起如履薄冰似的、大气都不敢出,演都演不像。”
李仙芽若有所思,穿了鞋子往外去,步出了卧房,一股清晨的露水气扑面而来,干净清爽的气味。
她在花园里溜达,看小榭里也插满了花儿,想到昨日一阐提还在那里嗷呜地哭,忽然有点失落涌上心头。
“从前在九州池,习惯了清静,这几日在这里,厝厝也有了伴儿,一阐提闹腾来闹腾去,反而觉得热热闹闹地也很好——可见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怎样都可以。”
晴眉垂着眼睫说是,李仙芽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边儿想着一边儿自语着。
“倘或他就此想通了,不来了,说不得我还有些失落呢。这几日的经历越离奇,日后回忆起来就越有趣,是不是?”
公主的声音还带着才睡醒的乖慵,听起来几分稚软,晴眉听着,想着,眼睛嘴角的笑意就越浓。
“日后您若是回忆起来,是想国主呢?还是沈指挥?”
“自然是想小提啊……”李仙芽下意识地接口,想也不想,“若不是小提,我又怎会做这么一场戏?至于沈穆,没有他也会有旁人,反正总会有这么一个人。”
公主辩解着,声音很急,晴眉就笑出声了,她伴着公主长大,情分不一般,此时便想调侃几句。
“公主似乎有点慌。”
李仙芽看她一眼,从晴眉的眼睛里看到了戏谑,她有点被看破心事的愠怒,掐了一把晴眉的腰。
“我坦坦荡荡,慌什么?”
“那您就传他来。横竖也要天亮了,万一国主又突然袭击,到时候又气喘吁吁地来。”
气喘吁吁四个字触动了李仙芽的心事,她的心砰砰跳了一下,稳住了。
“去传他来。”
晴眉就吩咐下去,禁军专护卫公主的近卫熊知之来了,拱手相询。
“……以何事由通传?”
李仙芽低头看了看正撞墙的蝴蝶,犹豫了一下。
“叫他来跟我说早安。”
第36章 琪树玲珑
如若是一个人, 想要度过一个清宁的早晨,那还是很容易的。睡个回笼觉,读一卷佛经, 亦或是看笨笨的蝴蝶撞墙,时间都会很快打发。
可若是有了期待,一呼一吸都像是沧海桑田。
熊知之派人吩咐下去了,公主面上依旧维持着波澜不惊的神情, 可心里却多了一些期待。
他会什么时间来?来的时候要在哪里碰面?若是来迟了, 就不该说早安,若是来早了,问了早安之后又该做些什么呢?
这个时候, 李仙芽忽然就开始怀念一阐提了, 倘或他在,不管是裹乱,还是哭天抢地, 都孬好是让沈穆与自己,有了话题、有了事情忙。
于是公主就觉得烦躁,免不得埋怨晴眉:“都怪你非要激将我。原本我一个人风平浪静的, 这会儿旨意传下去, 我的心里就急躁起来, 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晴眉的脸都笑开花了, 托了公主的手,顺毛似的摸一摸。
“倘或公主静不下心来,奴婢就陪公主走一走?昨儿在门前还买了一筐子鲜花,说不得这会儿还能看见什么新鲜的事。”
李仙芽心里晴雨不定的, 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听见晴眉这般说, 便也顺从地点点头应了。
晴眉见公主应下了,这便丢下手里的活计,陪着公主慢慢向外走去。
“从前住在九州池,虽说也毗邻着市井街巷,可断没有一开门就能看见人间烟火的时候,眼下住在了红尘里,到门前站一站,若是撞见走街转巷的货郎,还能瞧个稀奇。”
晴眉在抚慰人心方面最有一套,李仙芽听她说着话,炸开的毛慢慢儿就顺下去了。
这间宅邸委实太大了,走走停停、瞧瞧风景,走了许久才走到门前,门子打开了一侧大门,晴眉就叫人搬小凳子过来给公主坐。
李仙芽皱着眉头看着一串宫娥内侍守在门里,再看到一只红木小板凳摆在大门的正中间,难免觉得很奇怪。
“撤走撤走。我坐在这儿像话吗?倘或沈穆来了,还以为我专等他呢!”
晴眉看穿了公主的顾虑,忙叫人散开些,又把小板凳撤下去了,公主的脸色才好了一些。
李仙芽这会儿就有点后悔,在门前的台阶上走上走下,最后停留在门前含着宝珠的石狮子前,只觉得自己很荒谬。
他既说遵的是天命、是圣意,那为何又每日都在金吾狱办事,一阐提来了才匆匆忙忙的赶过来,闹的她也手忙脚乱的。
再有,虽说下值回家是人之常情,她也不是苛刻之人,可他如今领着舅舅那里的差事,又假扮了驸马,那要去哪里、做什么事,是不是应该知会自己一声?
说到底,还是把这里不当回事,往大了说,就是对她不敬。
她心里想着事,手就摸在石狮子嘴巴里的宝珠上,不自觉地就在上头抠来掰去,想到沈穆待自己的轻慢,手下的力气就加重了几分,忽然手里一沉,李仙芽忙低头看,只见自己的手里多了一只圆溜溜的石头宝珠。
她,把石狮子嘴巴里的石头宝珠给抠下来了?
李仙芽的心慌了一下,拿着宝珠的手也颤了颤。抬头看看站在台阶上的晴眉,眼睛正向远处望去,视线停留在屋脊上的野猫那里。
再看静而无声的街巷,无人经过,也无人在意。
她舒了一口气,饶她是富有半城的公主之尊,也知晓人世间的人情道理——弄坏了物品,那是要赔的。
她不是慌乱的人,眼见着已然如此了,只有尽力补救,微微弯了腰,捧着石头珠子就往石狮子的嘴巴里塞,可惜不得其法,出了一脑门子的汗,都没能将石珠子放回原处。
再试最后一下吧,李仙芽拿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重新弯腰折腾石狮子的嘴巴,妄图找一个合适的角度,好把宝珠放回去,哪知正哼哧哼哧的时候,忽听得身后响起夷远一声。
“公主,早安?”
是疑问句。
是沈穆的声音。
弯着腰的公主,一瞬就僵住了。
安什么安啊?这时候日头都快要上中天,早什么安啊?
李仙芽的脑海里一瞬之间闪过了好多词,作茧自缚,自己给自己挖坑,搬石头砸自己脚……
她僵硬地站直了身子,嘴角勉强扯出了一个不走心的梨涡,回应他的同时,把拿着石头宝珠的手藏在了身后。
“不早了。”
这时候日头初盛,在他的身后挂着,使他的面目不算太明亮,眼睛里泊着一片静水。
李仙芽自觉有些窘迫。
藏在身后的手、无处安放的石头宝珠,不合时宜的问候,已经莫名其妙的一句不早了。
为了缓解尴尬,她把视线投向沈穆身后的仆从,见他一手提了一只堆叠高高的黑漆食盒,像是个送索唤的闲汉小哥。
“你提的什么啊?”
骤然被公主提问,如风有点懵,一时才恭敬道:“指挥亲去街市买了朝食,品种很多,斗胆请公主赏脸品尝民间的风味。”
这是个甩锅的绝好时机,李仙芽嗯了一声,“好,你家指挥有心了。”
换作平常,她不太有可能说出夸赞沈穆的话,此时为了缓解尴尬,脱口一句指挥有心了,倒叫沈穆抬睫,深深地看她一眼。
“公主手里是什么?”
李仙芽原想趁着这时候转身进府,装作无事发生,却忘记了沈穆是个追根究底的人,只得照直说了。
“……石头宝珠。”她觉得遮掩倒不如坦白,认命地把托着宝珠的手拿出来,摊开在沈穆的眼前,眼尾下垂着,“要是我说是石狮子自己吐出来的,你信吗?”
自觉闯祸的公主,眼睛眉毛耷拉着,嗓音也是向下走的,最后三个字落地后,委屈巴巴地看住了沈穆,眼神里的委屈显而易见。
这样的公主很少见,比平日里清冷的样子多了些微的稚软,叫人心里无端地,就生起了怜爱。
沈穆笑了笑,那笑意深达眼底,像是认可了她的说法,又像是察觉到公主的可爱,似乎为了掩饰,他又低下头去,清咳了一声。
“臣自然相信。”他上前了几步,弯身接过了李仙芽手里的宝珠,旋即以五指托着,往石狮嘴巴侧方最大处轻推,只听一声叮咣,石头宝珠回归原位,牢牢地衔在了石狮的口中。
李仙芽睁大了眼睛,十分惊讶。
“原来是要用巧劲儿。许是我方才把这颗宝珠抠下来的时候,也是误打误撞用了巧劲儿?”
她琢磨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睫望住了沈穆,果不其然他倚靠在石狮上,眼神里带了点好笑的意味。
“是它自己吐出来的。”他轻笑一声,嗓音里有点哄孩子的温柔,“先前就有过。”
李仙芽觉得很懊恼,事不是大事,可几句话就暴露了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狼狈。
“先前是什么时候?”她挠挠鬓边,有点没话找话,“它站在这里很久了吧?该要换新的了。”
“公主喜欢什么样的镇宅石?”沈穆闲绰一句问道。
这还能选?李仙芽觉得很稀奇,只是他既问了,便老实回答道:“我喜欢仙鹤,葫芦,可立在门前,就太可笑了。”
她刚说完,忽听得巷子口有马车转进来的声音,晴眉最是机敏,踮脚看了看,立刻就出声提醒。
“……是国主的马车。”
什么?
李仙芽简直难以想象:昨夜二哥哥拖了一阐提去青要山吃酒,她估摸着,怎么样都要到今夜才能再见小提了,万万没料到,这会儿晌午还没到,他就奔来了。
她也没敢回头看,慌乱一眼看向沈穆,沈穆却稳稳地接住了她的视线,下一刻便伸出手去,牵住了公主的手,把她拽近自己的身前。
“……石珠并非纯圆,对角面相对来说平一些,所以找准角度,以巧劲儿就能扣进去。”
虽然知道他此时是为了迷惑一阐提,才扯出来的闲篇,李仙芽却依旧在他突如其来的靠近里,屏住了呼吸。
他低头同自己说着话,眼睛却迅捷地掠过那停下来的马车,旋即又温柔地看住了李仙芽。
“他下车了。”他顿了顿,又低了几分,靠近了李仙芽的脸颊,“记得呼吸。”
他说话时,吐息似清柏的气味,似有若无地袭击着李仙芽的面颊,她看着他脖间微微凸起的喉结,咽了咽口水,轻嗯了一声。
“他要狂叫了吗?”
轻笑声在李仙芽的头顶响起,她看到他的手抬起来,轻轻地覆上了自己的后脑勺,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