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王, 国主的模样你可记得清?”出于职业敏感,沈穆不免出言询问。
“烧成灰我也记得。”李灵均夸张地一挑眉,“眉毛弯弯, 睫毛长长, 眼睛又圆又黑, 像唢呐的黑哨片……”
他说到这儿, 忽然就想到了那一晚他情不自禁的那一刻,脑海里浮现出国主红润的唇,这下好了,话也说不出了, 双手抱住了头痛苦地低了下去。
“阿耶说我是纨绔,平日里听曲吹唢呐, 正事一样也不干,迟早走上邪路,从前我还不服气,如今却悲哀地发现,阿耶说的对,这条邪路我果真走了上去。”他把头砸到桌面上,语声痛苦地说道,“你都不知道这两晚我都做的什么邪梦!”
沈穆不知道,也不想了解,短暂的好奇过后,便重新恢复了忧愠,这种情绪说不上从哪里来,也不知因何而起,像是被抽去了筋,骨血都上下不贴,没有依托。
“梦能有多邪?”沈穆顺着二大王的话音接了句,自己的心却乱了,仰头饮下杯中酒,搁下酒杯时,眼睛里就换了一种情绪,“有的梦的确很邪。”
李灵均难得在沈穆这里找到共鸣,免不得抬头看他,“你也做过这样的梦?”
“梦有种种,二大王做的是什么梦?”沈穆绝不是一个容易被套话的人,“可是邪气亢盛,侵入脏腑,使魂魄不安的那一种?”
“是是是,正是这种。”李灵均一连说了好几个是,若有所思,“不光如此,还使人咽燥口干,魂飞魄散。”
沈穆就拿杯子碰了他的杯子一下。
李灵均难得敏锐,抬起眼睛看着他,“怎么,你也有同样的感受?”
“不曾有。”沈穆简洁利落地否认,接着问道,“二大王今后是如何打算的?”
李灵均思考着他的话,心情低落,“一切真相大白,国主不日就得回到海外去,倘或阿耶命本大王出使海外,那我往后的人生还能有些色彩,若不然,就只能在中土郁郁不得志,孤独终老了。”
“二大王若是真喜欢,千里万里随之而去就是,顾影自怜不似你的作风。”
沈穆这句话一下子将李灵均点醒了,是啊,他是行二的皇子,没有政务国是上的担当,平日里本就浪荡行走,倒不如去海外的游历,沈穆说的对,琉璃海又没盖盖子,他什么时候去,岂不是随自己的心?
想通了这一茬,李灵均的情绪就重新高昂起来,打算着等小提一从宫里走出来,就同他谈一谈。
“那你呢,你是怎么打算的?难道真的不打算做本大王的妹婿了吗?”他把自己的情绪理好了,转过头就来关心沈穆,“说实话,阿耶对你的喜爱朝野尽知,不然便不会让你同小鹅做戏——要知道,小鹅在我阿耶膝下长大,阿耶十分爱重,绝不会轻易让她出降。”
“臣以为,做不做国婿,要看的不是陛下的喜爱,而是公主的喜爱。”沈穆垂眸,视线落在杯盏中清澈照人的水酒上,“不过说这些已无用——”
“自然无用,阿耶说你与谢家的二娘子将要成婚,我妹子也听进去了。更何况,你方才还拒绝了他。”李灵均其实想不通沈穆的这门亲事,径自问起,“前些时日,我曾派人去你家门庭打听过,分明看到你府上的家丁去谢家退还了婚书,如若是真退婚了,你为何不在阿耶的面前分辨?好奇怪。”
沈穆不置可否,李灵均的思维却很跳跃,看着沈穆的神情,忽然恍然大悟。
“哦——你是为了拒绝我妹子,才默认的?沈穆你糊涂啊!”李灵均想明白了,痛心疾首,“你同我妹子同居数天,虽说是假的,可本大王与小提都亲眼看见了你同小鹅之间,无比甜蜜。方才一路走来,百姓们都唤你一声驸马,眼下你若抽离,下半辈子的名声可就毁了!”
“下堂夫?公主用完就扔的男人?被抛弃的驸马无枝可依!沈穆,你可要想清楚,顶着这样的名声,你往后可怎么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李灵均滔滔不绝地说完,还叹了长长一口气,拍拍沈穆的肩膀,又捅一刀。
“你若还想同小鹅重温鸳梦,可以祈求本大王帮助。本大王如今虽深陷情网,腿都拔不出来,可还是能帮你说和说和。要知道,小鹅对我这个哥哥,还是很给几分薄面的。”
“臣并无这样的打算。”沈穆却不打算同他共饮了,冷冷道,“二大王还是先将自己对国主的感情理清楚吧。”
他站起身欲走,李灵均却一脸惊悚地拉住了他的休息,“你,你怎么知道?”
沈穆就蹙起了眉。
二大王表现的如此明显,难道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吗?
“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他撂下一句话,李灵均不学无术听不懂,追在他身后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说本大王不直?本大王的确不像你那般,同小鹅抱抱的时候快弯死了——哦,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对国主弯下腰来?”
沈穆听不下去了,一个急刹停住了。
“二大王,这句话的意思是,有些话有些道理,需要直率地说出来,不然别人永远不知道。”
“原来如此啊……”李灵均闻言喃喃自语,“难道是要我去同小提说清楚吗?”
一想到这个,他就怕得要死,捂住了头蹲在了地上,呜呜呜地哭出声来。
“我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男人呢?还是一个外国人……”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再抬头时,沈穆早已经不见了踪影,李灵均没精打采地坐回到了雅间里,独自喝了一壶酒不提。
说回紫微城,李仙芽与一阐提手挽着手,一起往九州池的方向去。
一阐提心里没了包袱,脚步轻快极了,一步两跳的。尤其今日又穿了件儿鹅黄色的衣衫,戴了顶翠绿色的盘龙帽,远远地看过去,像是一只发了疯的翠鸟。
李仙芽的心绪更为舒展,这回不仅找到了阿娘的下落,还意外地知道了阿爹并没有撒手人寰,这样天大的喜事,让她全身心都投入了进来,再有任何事都不能分散她的心神。
“小提,我阿娘平日里在曼度都做些什么?她吃惯了中土的餐饭,也不知能不能习惯曼度的饮食。还有衣裳,我阿娘最是爱俏,曼度女儿家的衣裳也不知道好看不好看……”
“好看啊!”一阐提提着袍角原地转了个圈儿,喜滋滋地说道,“曼度的天气很热,我们都穿纱戴绸,纱料做的裙子层层叠叠,上头还有极其精致的刺绣,还有上衫,会缀满各色的宝石和珍珠。不过我倒是不喜欢穿缀宝石的裙子,走起路来叮叮咣咣,吵人的紧,我最喜欢的还是我做姑娘时候的一件儿紫罗裙,裙角缀了三行珍珠,夜里出行的时候,珍珠的光泽映在地上,像踩在云上。”
李仙芽想象了一下,觉得那个场景太美了,免不得眼神憧憬地看向一阐提。
“我阿娘穿上曼度衣裙的样子,一定很美。”她说着,见眼前可爱的小黑脸也一脸的兴奋,免不得疑惑起来,“你做姑娘的时候?”
一阐提的眼睛就瞪大了,眨也不眨的盯住了公主。
安静,是此时此刻的紫微城,连过耳的风,都震耳欲聋。
俩人就这么大眼对大眼的对看了好一会儿,还是一阐提自己打破了这份寂静。
“我是个姑娘啊。”她的眼睛眨的很无辜,“你们不知道吗?”
你们不知道吗?
我们不知道啊!
李仙芽被这句问话打了个措手不及,捂上嘴慌乱地看了看左右,最后才把视线聚焦到一阐提的眼睛上。
“我不知道啊……”她茫然,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误会,“我们都不知道你是女儿家……”
“我不是女儿家的话,小鹅为什么挽着我的手?”一阐提装无辜装的很明显,“你若是拿我当儿郎,为何还与我这般亲热?”
李仙芽闻言就松开了她的手,依旧是茫然不知所措的眼神。
“你是女儿家的话,为何四年如一日的寄来求婚的国书?”
一阐提挠挠脑袋,看着小鹅公主的无措眼神,顿时有点歉疚,但还是打算混到底。
“一国之主就是要搭配一位王后,你说对吗?”她的眼神特别真诚,“和我是男是女没关系。”
李仙芽都被他气笑了,甚至都忘记了问阿娘的事,“这么说你是打定了主意要骗我过去的?”
见小鹅把这件事上升到骗这个程度,一阐提慌了,嗫嚅着说道:“四年前我们俩手拉着手同游神都城,我还以为你知道我是女儿家——那我连续四年寄求婚的国书时,你也没有提出这个疑问呀……”
李仙芽很生气,转过身不理她,一阐提就绕过去哄她,“小鹅我错了还不行吗——你看我一眼,我诚心地向你道歉!”
“即便我不生气了,可我舅舅必定会龙颜大怒。”李仙芽的思绪转来转去,最终还是消了一些气,“看在我阿娘的面子上,我可以原谅你,可舅舅那里你怎么交代?”
一阐提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犹豫道,“你们上国不是有很多关于海外的奇闻逸事吗?鲛人成年后才可以选择性别,毛毛虫破茧前也不知道自己会长成什么样,我这种异域的少年,长着长着忽然变态这等事,想来博览群书的大皇帝,能够对我有几分理解。”
第62章 十年惊魄
异域的少年, 长着长着就变态了。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李仙芽表情复杂,就地找了块石头坐下, 头痛极了,“倘或不是你契而不舍地求娶,我也不会和沈穆演这么一场戏,闹到最后不好收场。”
一阐提原以为要哄小鹅很久, 此时见她很快就放下了, 简直喜出望外,蹲在公主的膝边,虔诚地看着她。
“你不生我的气了?”她想了想, “相信我是女孩子了?”
李仙芽垂睫看她, 视线在这个异域少女的脸上停留,她的眉骨很突出,有一双眼尾下垂的眼睛, 鼻梁高挺纤巧,嘴唇薄而清透,少年感的来源也许是她的眼神——
赤诚、磊落、坦荡。
“……也是我的狭隘了, 以为只有儿郎才能求娶女儿家, 才想当然地把你当成了异域来的少年。仔细想想, 当年你我共游神都城得时候, 你伸出手叫我给你搽护手的香,我还说过你的手很软,怎么会是儿郎呢?”
公主一边儿思考一边儿说话的模样真的很讨喜,一阐提叹了一口气, 摸了摸公主的手。
“我也不想骗你,势至阿母叫我已国主身份求娶你的时候, 我也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告诉她我是女的,结果势至阿母压根不在意,只管让我去写国书,我有什么法子?可回过头想想,你能来曼度该多好啊,有阿娘有阿耶,还有我这个好朋友,到时候在海边吃烤肉榴莲菠萝蜜,看曼度的美男子光着膀子跳螃蟹舞,该有多爽啊。”
“我阿娘是不是每日都过的这样快活?”李仙芽向往过后,立刻问道。
一阐提却摇摇头,“阿母过的很累,听说头些年是在海上打仗,一个岛屿一个岛屿的收复,之后安定了便为你阿耶寻药求医,后来又接了曼度这个烂摊子,又开始操心国是政务……”
“我真希望她过的快活。”李仙芽轻声说着,“我在上国的宫廷里被养的很好,外祖母与舅舅待我不薄,除了思念母亲之外,没有吃过一天的苦。倒是阿娘与阿耶,背着冤屈在海外讨生活,有家也不能回。”
“那你恨她吗?”一阐提歪着头问,试图从公主的眼睛里找到答案,“倘或她回来的话。”
“恨她?我可不是没良心的小孩。”李仙芽略显惊讶,过一会儿眼睛里就冒出了水花,“她吃了这么多苦,受了天大的罪,若是能回上国来,我一定会欢喜地晕过去——”
一阐提就欲言又止地看着李仙芽,一时才转开了话题,问起了沈穆。
“……当着大皇帝的面,这狗贼都敢拒绝你,他的胆子可真大。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能有什么来头呢,无非就是第一个敢带着匕首闯进九州池的人,第一个敢在嘉豫门下抱我的人,第一个敢翻进我闺房窗子的人——这么看,他不是来头大,而是胆大包天。”
李仙芽说着,从石块上站起来,顺带手拉了一阐提一把,挽着她的手臂往前慢慢走。
快要看见九州池苑的轮廓了,一阐提一边儿听着公主说着,一边看着建在天水之间的楼宇,免不得心生赞叹。
“曼度的山海椰林,颜色浓重的像泼了彩色的墨,九州池却像是我在海上航行时看到的蜃楼海市,像天宫。”
她感慨过后,终于把话题转了回去,“我一进神都城,满世界的人都跟我说上真公主成婚了,我心想着什么样的人能配得上你?再一看到他这个人,就服气了——可见长得好是有先天优势的。大皇帝的眼光可真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