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对这个黑锅,心里悲喜交加,又是高兴妹妹还活着,活的还很好,又是生气她竟然因为不信任自己而出走海外,此时听了外甥女儿的话,更加郁郁了。
“这国主说的话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倘或他是将计就计,想把你骗到海外去呢?朕实在不敢赌他的良心。”
一阐提的眉毛就飞了起来,东一条西一条的,像是对大皇帝匪夷所思到了极点。
“不谷身为一国之君,在大皇帝的心中的信誉竟然如此之低。哎,悔不该今日只身前往,应该派个使臣替不谷沟通才是。”
皇帝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若不是沈穆将你强带过来,你怕是不能说实话。”
其实这个时候,气氛已经轻松下来,公主和大皇帝都知道了至亲还在人世的喜讯,一阐提也没了心理负担,甚至自觉有了靠山。
“大皇帝,您是我阿母的胞兄,一定能劝说她对我停止施暴。小鹅则可以随着我的大船回曼度,到时候一家团聚,岂不是人间至乐——同我成婚不成婚都不重要。”
这话说到了李仙芽的心坎上,她满怀期待的看向了舅舅,皇帝却不自然地扶了扶冠帽,心中另有打算。
一阐提的话是真是假,还需要沈穆派人出海去查证,倘或是真的,那更不能放外甥女儿回去。
这么些年来,自家妹子音讯全无,唯一做过的,就是让周昶意的母亲偷摸来接小鹅,可见她对自己这个亲哥哥,皇太后这个亲阿娘,一点也不在意。
这时候,若是轻易让外甥女儿渡海而去曼度,恐怕自己和皇太后,再见妹妹的可能性就极低极低了。
母亲这个时候还罹患了健忘的症候,若是能再见到妹妹,说不得能好的快些。
而自己,也的确想念妹妹了……
他盘算来盘算去,还是决定把算盘打到底,看着外甥女儿,斩钉截铁地说了不准。
“你是上国的公主,岂可流落海外?”
“阿娘在曼度贵为王太后,我是去投奔母亲,怎能说成流落?”李仙芽立刻反驳道。
“你阿娘失踪的时候,你外祖母大病一场,醒来就得了健忘症,你如今再走,就是对外祖母的不孝!”
李仙芽闻言,先是心里吓了一跳,想了想才跳出这个坑,“我把我阿娘带回来,届时外祖母看到我阿娘,保不齐病就好了!”
皇帝皱起了眉头,又斥道,“洛河的船你都晕,还敢出海?朕绝对不准你伤害自己!”
这个不准的理由乍一听,都快要被舅舅感动了,李仙芽却不太容易被绕进去,立刻回嘴。
“为了我阿娘,就算吐的昏天暗地我都能忍!舅舅难道不许我尽孝吗?”
每一条都被有理有据的反驳回来,皇帝被这个外甥女儿气的没招,往铺了日光的殿外看了一眼,沈穆正同李灵均比肩站着,立时有了主意。
“旁的不说,你只看看你那新婚的丈夫,他是朕之耳目心腹,国之肱骨栋梁,朕是一刻也离不开他,你这一走,莫不是要留他一人捱相思的苦?”
李仙芽洗净此时看出来了舅舅的意思,不就是不想让她去曼度么?这些个理由条条都很匪夷所思,连沈穆都被抬出来了。
“舅舅,国主赤条条地全说了,小鹅也不想再隐瞒他……”李仙芽此时也管不了那么许多,索性坦白了,面向了一阐提认真道,“我想找我阿娘,不想去海外,偏偏你又执拗的很,舅舅怕伤了你的心,才叫我和沈穆做戏,扮成了新婚夫妻。”
皇帝觉得颜面尽失。
他扶额,假做无可奈何的样子,好在一阐提是个天真烂漫的男孩子,闻言只呆呆地看着李仙芽,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
“……那你们牺牲好大。”他琢磨着,接下来说的话简直像在回味,“前晚下着雨,你二人如胶似漆——”
在舅舅面前提起这个事,李仙芽简直想钻到地里去,慌里慌张地打断了他的话。
“哪有!不过是借位罢了!”她否认的很快,“他奉皇命,我为着哄骗你,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一阐提吧唧了下嘴,有些可惜有些失落,甚至还有点想哭,一时才委委屈屈地看着公主,“那总要有一点点真情在吧,不然我心里空落落地好难受……”
“一丝一毫的真情都没有,”李仙芽不假思索地摇头,“换了谁我都可以。”
一阐提听着公主这样绝情的话,委屈地低下了头,揉着眼睛呜呜耶耶了一会儿。
皇帝在一旁听着看着,万万没料到,一阐提压根没在意他这个上国大皇帝对他的欺骗,反而揪着外甥女儿和沈穆之间有没有感情不放,免不得松了一口气。
李仙芽看着一阐提呜耶,觉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此刻她也顾不上那么许多,又去追问舅舅。
“现下您还有什么理由?”
皇帝是没有什么理由与借口留下外甥女儿了,他往殿外看一眼,却发现方才还在守着的沈穆,此刻却没了人影,他原想着即刻颁下,叫他派人去曼度查证的旨意,此刻既没了人影,便也没多想,等一时再说。
“朕是天子,是你的亲舅舅,娘亲舅大听没听过?朕不准你出海,还需要理由?”他冷了脸,唤公主身边的女官来,“公主即刻禁足九州池瑶光殿,没有朕的旨意,绝不可出来。”
李仙芽闻言一怔,手脚立刻就冰凉下来:才知道阿娘阿耶的消息,舅舅就禁她的足,心肠简直要坏掉了!
她看了看满脸委屈的一阐提,再看看冷冰冰的舅舅,委屈极了。
“舅舅,您这是干什么呀?没娘的孩子想找娘,有错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委屈,甚至有些可怜,皇帝的心酸了一下,可想到变幻莫测的海上天气,还有见了女儿一家团聚说不得就不愿意回来的妹妹,到底还是狠下了心。
“此事朕自有章程,必叫你这个没娘的孩子得偿所愿。”
舅舅一旦决定了,就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李仙芽不敢同舅舅硬碰硬,决定暂时服软,日后再行攻克。
“那,您能让沈穆陪着我吗?”
沈穆在紫微宫里来去自如,如履平地,她既不能出门,把沈穆留在身边,就相当于自己有了自由。
皇帝就挥手叫阮春去传,没一时,殿门口的日光暗了一片,沈穆走了进来。
“公主禁足九州池,你可愿留下陪她?”
李仙芽期待的看着沈穆的侧脸,但见他背着日光向着舅舅而站,眼睛因没有光照的原因,而显得越发深邃。
“臣不愿。”他视线向前,眼神冷漠,“一切既已复旧如初,臣自当回归本位,恪尽职守。”
第59章 更唱迭合
哦吼, 一拍两散。
作为旁观者,一阐提悲哀地低下了头,无声地抹了抹眼泪:沈穆这个狗贼, 难道对小鹅一点情分都没有么?竟然公然拒绝小鹅的请托,说出来的话冷冰冰,简直像在撇清关系。
世上这么好的小鹅,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姑娘, 沈狗竟然想也不想就决裂了, 可真让他捶胸顿足,恨不能冲上前去毛遂自荐。
可那还有什么意思?一阐提悲哀地发现,他好像是从单纯喜欢小鹅的心情, 转变成为了对小鹅和沈穆的感情——小鹅和沈穆假如真的在一起, 那该有多美好啊!
可惜这个强烈的希冀被沈穆这个狗贼亲手打碎了,小鹅该有多可怜啊?
一阐提眼睛湿润了,把视线投向了小鹅, 这个可怜的上国公主好像还什么都不明白,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圆睁着看着沈贼,随着他的话说完, 才眨了眨。
沈穆这个狗贼倒是很不动如山, 说完这句话之后, 眼睫垂下去, 安静地站着,像是根本不在意公主会说什么。
这就意味着彻底散伙了吧?公主与沈狗散了伙,他同二大王也散了伙,想到这儿, 一阐提回头往殿外看了看,却没看到二大王的身影, 这人去哪了呢?怎么没声没息了。
他嘀咕着把心神转回到眼前来,公主似乎终于明白过劲来了,迟疑着问出了声。
“郎争天的案子还要继续查吗?我知道你兢兢业业、抽不开身,不过我这里也没什么繁杂的事情,你还同先前一样,得了闲便来就好……”
公主说完话,一阐提就紧张地把头转向了沈穆。
是没有什么繁杂的工作,就是陪陪公主,逛逛花园子,看看九州池的水和莲花,马上天气热起来了,是不是还可以头碰着头,在小亭里看月亮?
这样的日子想想都让人流口水,可以沈穆好像并不这么想,他眼神平静地婉拒了。
“九州池地处深宫大内,自有禁卫军戍守保卫,臣本领微末,当不得重任。”
一阐提又紧张地把脑袋转向了公主。
公主的眼神很明显地黯淡下去,沈狗啊沈狗,公主说陪她,可不是叫你去戍守保卫,而是叫你像从前一样,忙完了就回来、同她谈天说话,可这人却说一堆官话,叫人听了想把他脑袋敲出个包。
“郎争天牵出来的十二名花,不是还没有理清吗?”她迟疑着,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语调上扬,“事关我阿娘麾下的女将,我也要出份力。”
这个说辞很完美了吧?一时回到九州池瑶光殿,她就要给阿娘阿耶写信,沈穆既要查十二名花同阿娘麾下女将的关系,势必要从她这里探听消息。
沈穆的视线却并不往她那里看,只在公主话音落地后,平静道:“此案已交由管良剑全权审理,臣另有公务。”
公务,又是公务。
李仙芽就想到了他与她之间常常会提及的话题,公务。
对于沈穆来说,同她做戏本就是公务,如今真相大白,一阐提也不纠缠了,他自然要以最快速度脱身了。
公主的心有些受伤,看了看沈穆,再看了看一旁双目含泪的一阐提,垂头丧气地不说话了。
皇帝一直听着外甥女儿同沈穆的对话,瞧出了沈穆的冷漠,也看出了外甥女儿的极力挽留,他在心里琢磨着,小鹅莫不是对沈穆这小子动了真感情?
可不对啊,方才小鹅还说什么,做戏这回事,同谁都可以,证明她压根不在意。
那此刻小鹅的挽留就有些动机不良了:依着他对外甥女儿的了解,这个捣蛋头子有可能是想借着沈穆,偷偷溜出宫。
皇帝理清了思路,脸色就严肃起来。
沈穆是他最得力的臣子,陪着公主做戏这件事本就是临时上阵,如今一切都坦白了,怎好再强求他?
“小鹅啊,朕禁你的足,也只不过是想让你冷静几日,不再想着冲动偷跑出海的事,过几日你听话了,朕自然会安排你们一家团圆——”皇帝哄了哄外甥女儿之后,又打了一棒槌,“沈穆是朕的亲信能臣,岂能总陪着你玩儿?再者说了,朕听说沈穆近些日子就要成婚,可千万不能耽误了。”
皇帝此言一出,整个殿内的气氛都凝固了。
一阐提率先捂住了嘴,呜呜了几声,眼神难以置信,李仙芽却舒了一口气,有些释然了:先前就知道些似有若无的风声,总有些疑惑不解在,这会儿从舅舅口中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反而放下了。
虽说想是这么想,可还是关切,李仙芽看向沈穆,只见他神色似乎并没有任何变化,只在舅舅的话音落地后,微微颔首。
他没有说话,像是默认了,皇帝觉得自己解决了一切,原本的好心情更是好上加好。
“听闻你是同谢祭酒家的女儿定了婚约,届时成婚当日,朕同公主给你做场面子,不管是赏赐还是诰命,你尽管提。”
他是为了睦邻友好做出贡献的功臣,今日听小鹅的话音,还是很信任与他,证明他的差事办的不错,所以在他成婚的时候,皇帝为他做做面子,也算是一种奖赏了。
在陛下面前,沈穆似乎不愿多说什么,疑惑叩首谢恩,原是人人满意的场景,一阐提却怒不可遏地站起了身。
“沈穆,我还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会如此拒绝公主,这会儿听明白了,竟是早有婚约!既是如此,为何又来同公主做戏?你知道不知道,有了婚约的人,在公主面前就失去了资格!枉你还来参选,既对不起你未来妻子,也对不起我的小鹅!我呸你个骗人精!”
皇帝乍一听到这小国主怒火冲天的话,不由地吃了一惊:方才知道了上国公主骗他的事,他都没有发脾气,怎么听到沈穆要成婚的讯息之后,却暴跳如雷了呢。
沈穆沉默应对,李仙芽抿了抿鬓发,将失落的情绪放置在一边,站起身轻轻拽住了一阐提手臂。
“小提,你为何生气?”李仙芽在他的耳边轻声哄他,视线落在低睫不语的沈穆身上,心里的那股失落与气性又升腾了起来,她顿了顿道,“做戏这件事,与他与我,都为公无私。我是为了骗过你,他是奉皇命行事,彼此之间除了合作,旁的感情一概没有。”
李仙芽说着,便看见沈穆原本低垂的眼睛微颤了一下,旋即却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你别难过,我听我舅舅的话不出门乱跑,说不得过几日就能同你一起去曼度了,到时候去尝尝椰子水、吹一吹曼度的海风,岂不快哉?”
可一阐提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歪倒在了公主的身上,双手捧住了脸,呜呜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