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春领命去了,皇帝复又看向李仙芽,嗓音渐渐转冷。
“小鹅,你要记住,朕是天子,是人君,不仅仅是你阿娘的兄长,你的舅舅。今日你开启你阿耶的墓室时有没有想过,你所看到的一切,都将是欺君的大罪?”
李仙芽闻言怔然,看着舅舅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清醒。
是啊,阿耶当年的死因是胸痹而亡,身为侯爵大臣,丧葬之事皆言上报天听,可今日她看到阿耶的棺木里,空空如也,那的确是……
欺君之罪。
那这么说来,舅舅也知道墓室里是空的?
“那欺君的,到底是我阿娘,还是我阿耶?”李仙芽思虑了一下,开口问道,“还是今日的小鹅?”
听着外甥女儿逐渐放轻的声音,皇帝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靠上了身后椅背。
“十年前,你阿娘不肯相信哥哥,今日,你也不肯相信舅舅。”皇帝自嘲一笑,唇边的笑意有些苦楚,“即便朕把当年大理寺、刑部的大臣们叫来,恐怕你也不会相信。”
李仙芽看见舅舅有些疲倦的神情,不免心生了一点懊悔,她往舅舅的身边挪动了几步,方才开言。
“舅舅坦诚,我也坦诚,舅舅说实话,我也不会作假——谁养的像谁,舅舅说是吗?”
剑拔弩张到现在,皇帝方才听到外甥女儿说了几句人话,心腔里的气就开始慢慢向下落了。
“十年前,湛王联合众位大臣参你阿耶周昶意在泉州任上,收受贿赂,略卖妇女出海,草菅人命,朕原本是决然不信,派了百骑司秘密下泉州,搜集证据。”
百骑司的兵士下至泉州之后,隐入民间,结果真如湛王所言,周昶意官声极差,进出海贸易的船只,无论官私,都抱怨连连,查到最后,更有人写千字血书泣血上告,直言周昶意如同嗜盐的老虎,凶恶贪婪不说,手上更有累累血案。
紧接着,百骑司又查到一只意欲出海的船只,在船舱的底部,发现了十余具女尸,人人身上血痕无数,惨不忍睹。
其后百骑司诸人又在船舱寻到一位舌头被割去、浑身没一块好肉的小娘子,辗转千里运送回神都城救治,救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指认周昶意与琉璃海崎头岛海贼勾结,略卖中土少女到海外,行奴役、繁衍之事。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满朝文武纷纷进言上奏,恳求圣上判处周侯斩立绝,替天惩奸。
李仙芽听舅舅说到这儿,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冒出了凉气儿,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舅舅信谁?”
“人证、物证、泉州府船工的千字血证,百骑司的秘密取证,以及大理寺对物证人证的勘察,你说朕信谁?”
皇帝低声说着,嗓音里有隐隐约约的后悔。
“我阿耶贵为侯爵,又是驸马都尉,他有什么理由贪污索贿?至于略卖妇女——”李仙芽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了那位十二名花案里,找到她的母亲,她迟疑了,眼底慢慢溢出了泪水,“我阿耶怎会是这样的人……”
皇帝的视线落在外甥女儿的眼睛上,心里一痛,自嘲笑道,“看吧,连你都会迟疑,会犹豫,朕那时候面对着铁证如山,又该如何呢?”
“可是,湛王前岁的时候,不是伏法了嘛?是他陷害我阿耶的是不是?”李仙芽说着,又有些害怕,喃喃地说道,“我阿耶上任不过半载,又岂敢犯下这样的案件?”
皇帝沉默了一时,这时候殿外响起了内侍的唱声,是皇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廖盛如。
她是自小侍候皇太后的婢女,如今也鬓发花白,此时进得殿中,向陛下、公主屈膝问礼,方才将自己所知之事娓娓道来。
“……当晚,皇太后娘娘听说长公主娘娘与陛下吵了起来,一时气血攻心,急命奴婢先行赶来,正看到驸马撞柱昏迷,长公主娘娘欲同驸马同死,被陛下死死拦住。”
“彼时殿中血迹斑斑,长公主娘娘抱着驸马的尸首呆坐无言,陛下传来了大理寺卿、六部尚书等臣工,言道驸马已畏罪自尽,为顾及皇家颜面,贪腐案到此为止。”
“之后,长公主娘娘便将驸马带出了宫,第二日便发了驸马的死讯。”
李仙芽终于知道了来龙去脉,一颗心沉到了海底,就地坐下,呜呜地哭出了声。
“我阿耶一定是冤枉的,他以死明志,想要换回自己的清白名声,我阿耶该有多痛苦啊……”她又想到了阿娘当时抱着阿耶尸首、浑身是血的样子,只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阿娘啊……”
皇帝走出了龙案,蹲下来拍了拍外甥女儿的头,“撞柱不一定会死,也许是伤到了脑子。”
李仙芽揉着眼睛抬头看舅舅,泪眼模糊的,“舅舅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阿娘瞒下了周昶意,也知道她在之后的半年四处求医。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将你托付给了朕,就此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仙芽听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道:“世人都传说海外仙山上,有不死的神药,阿娘是不是……”
她说到这儿,脑子里忽然走马灯似的转过了许多画面,那些十二名花案里的名字,一阐提渡海而来的大船,堆积在集珍殿里如山的奇珍异宝……
“她是不是去了海外,为我阿耶寻找灵丹妙药去了?”
第56章 海外仙音
皇帝闻言忽然醍醐灌顶。
小鹅的猜测不无道理——他御极天下, 富有四海,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去寻找妹妹的下落,却半点线索都没有, 倘或真如小鹅所说,倒真是解了他的疑惑。
也是,这么些年,他怎么从来没有想想往海外找人呢?
他叫小鹅站起来, 别在地上玩赖, 李仙芽这会已经冷静了下来,依言也不差使宫女,自己去搬了个小绣凳, 乖巧地坐在了舅舅的眼前。
她既从捣蛋头子的模样变回了人模人样, 皇帝也就不再和她计较,一如她小时候那般和她说着话。
“当年湛王状告你阿耶的事,闹的朝野沸腾, 加之他又伪造了全套的证据,再说了,你阿娘当年那么跋扈, 舅舅当时真的是骑虎难下……那一晚陛见, 朕原就想着保下他, 可你父亲是个刚直之人, 朕仅仅说了几句话,他便撞了柱子,直累得你阿娘恨我至今——”
“舅舅一定不是只说了几句话。”李仙芽很了解舅舅,笃定地看向他, “舅舅平日里对太子哥哥、二哥哥凶神恶煞,也就是这两年, 才少骂太子哥哥几句。打小您虽然待我好,可每次都要趁机指摘我阿娘——您先把眉毛放下来,看着怪吓人的。从前外祖母就说过,您对自己的妹妹管教严苛……”
皇帝听了外甥女儿的话,原本很生气,可听着听着,竖着的眉毛就慢慢放下来了。
这十年来,他不断地复盘着妹妹的失踪:从一开始的懊悔,到中间的遗憾,再到现在的追悔莫及,都令他痛心疾首。
倘或那一晚,他能不那么疾言厉色、斥责为先,也许妹夫就不会羞恼冤屈的撞柱寻死,妹妹也不会随着妹夫而去了。
“朕宁愿你阿娘是因为记恨哥哥而不回来,也不愿意相信她遭遇了不测,前岁朕终于将湛王绳之以法,也洗清了你阿耶的冤屈,倘或你阿娘能知道的话,也许能原谅朕当年的刚愎……”
对于这一切,李仙芽显得有些无奈,她叹了一口气,只觉得满腹的遗憾无从说起。
“……可惜阿娘不知道这个喜讯,不然该有多大快人心。”
舅甥二人将这件事仔仔细细地捋了一遍,终究解开了一部分李仙芽心里的疑惑,到末了,她说起沈穆对曼度国王太后,所呈交的祈赏名单的分析,觉得有些许不解和疑惑。
“……同当年十二名花案里的小娘子一一对照,竟然同那位势至王太后手下的女将们,或多或少都能牵上关系,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为之,或是在提醒着什么——”
皇帝顺着外甥女儿的思路想着,一个诡异却又大胆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他回到了龙案旁坐下,撑着头想着什么。
“于势至,于势至……”皇帝推敲着,忽然在某一瞬停滞了,接着忽然又唤阮春,“廖盛如呢?”
阮春就却步往殿门外去看,没一时就将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廖盛如请了进来。
她是一位和蔼的妇人,年纪约莫在五十上下,眉眼间略有慈悲相,令人望之可亲。
廖盛如已经知悉了陛下传她来的因由,此时向陛下、公主问安后,便回禀了起来。
“奴婢有幸,曾经哺喂过长公主娘娘,娘娘出降后方才回到太后娘娘身边,驸马出事那一晚,奴婢目睹之,此后每每回忆,都觉心悸……”
李仙芽认得这位姓廖的姑姑,她在宫里这十年,外祖母每每差人来送东送西,都是廖盛如领人捧着来,回回都要仔细问过她的衣食住行,一直到近些年方才不再出现。
原来她曾经是阿娘的乳母,怪道这么关心她。
皇帝听她说到这儿,忽而打断她道:“朕记得,长公主两岁时曾夜啼不止,太后娘娘请了青龙寺的住持来念经驱邪,彼时是不是请了一尊菩萨日夜祷告?”
廖盛如当年服侍在长公主左右,诸事相随,陛下一提便想起来了。
“确有此事。”
“走。”皇帝闻言站起身,一挥手叫李仙芽跟上,“你阿娘做姑娘时候的住所还留着,朕带你看看去。”
小鹅提着裙子就跟着舅舅走出了宫殿,此时天气正好,一束日光迎面降下,小鹅觉得晃眼的同时,舅舅却抬起了手臂,挡在了她的眼前。
“舅舅……”
其实舅舅不过为她挡了一下日光,随着转向之后的动作,日光就被甩在了身后,李仙芽却觉得心里涌起了一星的暖意,往前追了一步,拽了拽舅舅的衣袖
“舅舅,我刚才是不是很不孝?”
皇帝在前面走着,闻言脚步没有停,甩过来一句没有,“你就没有孝顺的时候。”
李仙芽不服气,追上了舅舅,“那您呢,不也差点要将我嫁到海外去吗?”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皇帝为自己辩解,“朕的确冒出来这个念头过,可到最后不还是打消了吗?朕是上国的明君,岂会以女儿笼络邦国?”
“您冒出这个念头时,我就伤心了。”李仙芽不依不饶,“叫我担惊受怕了这么久。”
“四年前,那小国主驾船来神都,你可是同他手拉着手逛大街,朕自然以为你二人有感情基础,再者,那一阐提黑是黑了点,可眉眼灵秀、心思纯净,能看出来是个纯质之人,朕才会犹豫。寻常百姓家里嫁女儿,也要多方考量下,朕不过多想了一些时日,你就不能原谅朕吗?”
李仙芽被舅舅的这段话暂时感动了,过了一会儿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分明是五官灵台郎说破了您做的月亮仙的梦,才叫您下定了留我的决心——”
“横竖你就觉得朕不疼你就是。”皇帝摸了摸鼻子,决定装傻糊弄过去,“你这消息也不准,说你是月亮仙的,是沈穆。”
李仙芽一怔,还未及再问,皇帝已经决意转开话题了,“说来可真是姻缘天定。你同沈穆这些时日做戏,可有什么收获。”
提到沈穆,李仙芽就有些语塞,她丢掉了舅舅的衣袖,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走着。
“眼下我顾不上儿女情长的事。查出来我阿娘的下落,我就走。天南海北、堑山堙谷我也要去,谁也别想拦着我。”
“成成成,朕不拦着你。一阐提那里,朕去说。”皇帝侧回头看外甥女儿,眼神里有几分无奈,“说的好像即刻就要走似的,朕这么些年养育你的恩情,你可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李仙芽闻言就笑了一下,步履轻快起来,快要到的时候,简直像是在跑,把皇帝舅舅落在了身后,待进得那间尘封已久的宫殿,李仙芽就闻到了柑橘的清香。
长公主娘娘的旧居被保护得很好,偌大的宫室,一张蜘蛛网都没有结,李仙芽走在前头,四处看一看,没多时便被引着进了一间供养佛祖的佛堂。
甫一进去,就看见天顶有日光直射而下,一座头顶戴着定瓶宝冠的菩萨合掌而坐,法相光明慈悲。
“是观世音菩萨啊……”李仙芽惊叹着,在蒲团上跪下,叩头而拜,“观世音菩萨慈悲为怀,也曾护佑过我的阿娘。”
皇帝在之后赶来,现在菩萨面前凝神,只觉得哪里不对,沉吟一时命人去请宫中诵经祈福的法师。
“朕记得,观世音菩萨手持金莲台,头顶宝冠上雕刻一尊小化佛,而这尊菩萨,法相并不如寻常。”他早已经记不清几十年前的事了,只在原地坐下来等,“这莫非是——”
他的心忽然砰砰跳起来,一直到宫中法师前来,一眼看定,叩头礼拜之后,方才恭敬作答。
“此身乃是大势至菩萨摩诃萨的造像,因其身量大小与尊上观世音菩萨摩诃萨相等(1),故而常常为人不识其真身。大势至菩萨智慧之光普照众生,能解血光刀兵之灾,得无上之力量,威势自在,所到之处天地震动,保护众生,免受邪魔所害。”(1)
皇帝闻言沉默不语,李仙芽也只觉茫然:阿娘旧宫里供奉的佛像,名为大势至菩萨,而那位统领琉璃海十万海贼的统领,如今曼度国的王太后于势至,手下有十几名同当年中土失踪的少女有关系的将领,她究竟是谁?
是巧合吗?
舅甥二人枯坐着,好像都在思考着什么,也或许是自己也弄不明白,好在这时,阮春弓腰塌肩地过来,禀告说沈穆引领着曼度国国主一阐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