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说好, 只将狱中之事交待一番, 这便送了公主上车, 自己骑马随在左右, 出了金吾狱之后,一路向北,在日出之后到达了恩慈园。
恩慈园是李仙芽父亲周昶意的埋骨之处,李仙芽年年清明都会来此地祭拜, 故而很熟悉,下了马车, 在苍翠挺拔的松柏的园中行走时,不免生出了一些细微哀伤。
父母亲离开的这十年里,即便她贵为公主,出入时前拥后呼,入寝时千疼万哄,可依旧无法排解思母之苦。
沈穆像是察觉了她的微小情绪,以手肘轻轻撞了撞她的肩侧,公主不解地转头看他,垂在身侧的手却被他手心里干燥的温暖包裹住了。
“倘或真如你我猜想,公主该如何自处?”他淡淡一问,不带任何情绪。
公主没有什么心机,回应他道:“舅舅视我为亲生,十年来无数次的包容与恩慈,不是假的。我信舅舅。”
她说完,忽然想到了什么,歪头看他,“你是舅舅的人——”
沈穆为天子执刀,眼下同她做戏也是奉了皇命,李仙芽想到这里,登时觉得不能同他再多说了。
“你是舅舅的人,我不和你多说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颇有点强调的意思,沈穆却点点头,道了一声是,“我也是公主的人。”
“这个也字,就很灵活,可上可下,可左可右。若是我与舅舅反了目,你必定是会孝忠他,而视我为反叛。”李仙芽接话接的很快,“不是全心全意的,我不要。”
身侧人没有应声,安静地走在她的身边,将下过雨的天青蓝又静谧,唯一的声响是她与他向前的脚步声。
在快要接近墓室的时候,他道一句知道了,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李仙芽有些诧异。
好奇的话还没问出口,一股清凉之风袭来,她转过脸,见阿耶的墓碑就在眼前,手便下意识地松了开来。
“阿耶,女儿不是存心打搅您的安息,只是有一事萦绕心头不得其解,今日欲下墓探戡,若阿耶允准,便——”她跪在父亲的墓前,说到这儿的时候,抬头向上看了一眼那棵苍翠的柏树,视线落在一片盛了露水,正向下坠的叶上,“便使那滴雨珠立刻就落下来。”
她的话音将将落地,就见叶尖往下一坠,一颗晶莹的雨珠滚落而下,滴在了松软的土地上,慢慢向下渗进了泥里。
她知道了阿耶的意思,也就安了心,站起身招呼沈穆,“我阿耶同意了,走吧。”
公主招呼他的动作理所当然,只因下墓室开馆这件事委实惊世骇俗,此地此时也只有他二人在,沈穆听见公主招呼,这便走了过来,先在周昶意的墓碑之前跪下,拜了三拜,方才站起身,引着公主走至墓碑之后,查探再三,打开了生锈的锁头,将墓室的大门开启。
门开启的第一刻,公主就向前一步,挡在了沈穆的身前,回头叮嘱他,“你别怕,我阿耶很和善的。”
话里说着和善二字,可耳边还是吹过了一股阴风,李仙芽打了个哆嗦,沈穆嗯了一声,轻声道:“我已向侯爷三拜,想必侯爷能体谅。”
二人便沿着墓道向下,越走越逼仄,墓道两侧的五花土分明是黄褐色的,可却透露着阴冷的气息,墓室里风打着旋儿转,绕在他二人的周身,李仙芽觉得很冷,却还在安慰沈穆别怕,“这风很温柔,说不得是阿耶在和我说话。”
周昶意虽身为侯爵,却不是穷奢之人,墓室不过是直壁竖穴的寻常规格,过了墓道之后,便是与墓室连接的甬道,沈穆原本跟在公主身后,只是看她越走越慢越走越小心,这便将手里的灯递在了公主手上,自己则掏出了凿转的工具,开始去敲堵住墓室的条砖。
李仙芽原以为这条砖很难砸,岂料沈穆不过挥动几下,便拆去了半堵墙,这让李仙芽大感意外:阿耶好歹是长公主驸马,又是侯爵,墓室的封堵如此潦草的吗?
接下来的景象越发古怪,空荡荡的墓室里砌着砖床,其上搁着一只黑漆漆的棺木,沈穆绕着棺木走了一圈,回身将自己的疑惑说与公主。
“诸侯棺椁五重,顶开天井,能通地表,四壁有画,又该有陪葬陶俑陶器等物,而这里,空无一物。”
他说着,走过去拍了拍棺木,在清脆的响声落地后,又道,“周侯过世不过十年,纵使墓室阴冷清凉,也不会毫无气味。公主闻一闻。”
李仙芽听他说着,只觉得手臂上起了一层细栗,她沉下心,微微仰头,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
只有青石砖湿润的味道。
她迟疑了一下,走到了父亲的棺木旁,伸手问沈穆要起棺木的起子。
“第一颗钉子我来起。”
沈穆闻言便将工具递给了公主,李仙芽鼓足了勇气,将钉子帽卡在了起子里,使劲一用力,便将第一颗钉子拔了出来。
她做完这件事,就将工具还给了沈穆,沈穆也不多言,绕着棺材边将剩余的钉子一一卸掉。
李仙芽也不迟疑,用双手使劲推开了棺木,没有熏人的腐烂气味,只有一股陈年的、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
棺木被搁在了砖床上,公主扒着棺材边向里探看,委实别扭,沈穆在侧看到了,一把将公主抱起,齐齐向棺木里看去。
没有阿耶的遗体,只有摆放成人形的衣衫冠帽。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李仙芽还是受到了剧烈的打击,她侧头看看沈穆,再看看棺木里的衣衫,难免委屈。
“原来我的梦,是真的啊……”她喃喃地说着,伸手去棺中,摸了摸那身衣衫,“我阿耶去哪儿了啊?他真的过世了吗,还是说,他和阿娘在一起?”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里多了些希冀,回身看着沈穆,高兴地说着,“若真是这样,那可就太好了……”
沈穆嗯了一声,视线落在了公主放在棺木里的手上,因为她太过高兴,手紧紧地攥住了棺中衣裳的襟边,而皱起的襟边露出了一封书信。
“这是什么?”沈穆将书信取出来,递给了李仙芽,“分明是封死的墓室,砌墙的条砖一敲就掉,棺木里还放着一封书信。”
他把手里抱着的人放在地上,看她又是喜悦又是担心地拆开书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里在等着公主。”
李仙芽闻言,颈背又惊起了一层冷汗,连忙打开了书信,只见上面写着的字并不多,因为泛黄的缘故,纸张显得很薄很脆。
“祸从天降,阿娘始料未及。你阿耶命悬一线,阿娘唯有如此方能救他性命。舅舅一向视你如亲生,必会善待与你,更有外祖母心疼我儿。阿娘寻得生机之后,自会接我儿团聚。”
李仙芽看着这纸书信,没来由地鼻子一酸,就落起了泪来。
“我阿娘阿耶,都还活着……”她拿手背抹眼泪,“起码十年前还活着。”
沈穆从公主手中接过了信,仔细看了一遍之后,坐在了公主的身边,揽住了她的肩头拍了拍。
“这信既是写给公主的,为何又封存在墓室中棺木里?十年前公主不过六岁稚龄,即便成长几岁,也不敢下墓室开棺。这信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才放入棺木中呢?”
李仙芽将书信接过来,仔仔细细地叠好放进了荷包里,接着跳下了砖床,拭泪看他。
“先不去想缘由,只看这信里说的,我家里遭难,我阿耶奄奄一息,阿娘就带他求医去——那我阿耶为何会奄奄一息呢?追根究底,还是要落到十年前的那一场陛见。”
她去拉沈穆的手,将他拽下来,“与其猜忌来猜忌去,一个人胡思乱想,倒不如当面去问舅舅。”
沈穆沉吟一时说,同公主一起原路返回,再上到地面时,天气已然放晴,日光照的二人睁不开眼睛。
李仙芽的心情好的无以复加,忽见园中的尽头奔袭来五六匹高头大马,其上之人皆身穿禁军服饰,奔袭至公主眼前时,纷纷翻身下马,行跪拜之礼。
“公主万安,陛下传诏,令臣等即刻护送公主进宫,不得耽误。”
李仙芽略显惊讶,片刻后恍然大悟,失望的情绪在眼中一闪而过。
“事无巨细,一一上报。”她失望地看向身边人,“沈穆,我才不要你当我的人。”
第55章 不死神药
直到上了回宫的马车, 公主都还在生气。
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公主的人,可真遇上事了,还不是头一个把自己卖给了舅舅?
虽说她行事不背人, 可到底事关重大,其中还牵扯上了十年前那场在紫微宫的陛见,在不知道舅舅在其中究竟是好是坏的情况下,沈穆怎么能事无巨细、悉数都向上报呢?
她是不是有些太信任他了?
是从什么时候, 开始对他施以如此信赖的呢?
马车的车轮滚动着, 碾过碎石后会发出沉重的木声,晴眉时不时撩起车帘一角,看到进了城门之后, 方才舒了一口气。
“……沈指挥一直远远地跟在车后, 进了城门之后方才往嘉豫门方向去了。”
李仙芽的心里正烦乱着,闻言闷声闷气地说道:“这么爱告密,怎么不一直跟进宫里?不许提他了, 我不爱听。”
晴眉闻言忙收了声,觑着公主的神情,难免有些纳罕:昨夜还蜜里调油似的, 好成了一个人, 今日如何又像结了仇一般?沈指挥莫不是又说了什么逆耳的话, 惹到了公主?
告密?晴眉又从公主的话里提炼出这两个字, 扶着头想了一会儿,可惜毫无头绪,索性不再想了。
马车驶进紫微城,公主换了檐子轿来坐, 慢慢悠悠地,花了一炷香的功夫, 才到乾阳殿。
李仙芽心里很忐忑,下轿的时候眉头还皱着,穿过大殿往天子寝殿里去的时候,就在寝殿外躲了一躲,一时才扒着门往里探看。
这一看正好看到舅舅坐在接天通地的千里江山图下,在龙案后严肃地抬起了眼睛。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进来。”
还是凶巴巴的声音,李仙芽听了不情不愿地走出来,站在槛门处不往前走了。
“舅舅知道多少?”
“你有什么不能叫朕知道的?”皇帝在龙案后反问她,眼睛里的审慎叫李仙芽望而生怯,偏他还要继续追问,“沈穆那小子不过同你认识三五日,你就全权信赖他,由着他四处追踪查案,有些细节,甚至朕都不知道!”
皇帝原本还能撑着些情绪,这几句话一出,却有些绷不住了,一拍龙案,气的嘴唇直哆嗦。
“你出生的时候,你阿爹不在,是朕第一个抱的你,连名字都是朕起的,朕给你的封赏堆成了一座小山,这些且不说,只说打你会跑会跳,你阿娘就把你丢到宫里头为非作歹,还不是朕纵着你,护着你,如今可好,朕都不知道你和沈穆在一起偷偷干了这么多事!”
李仙芽头一次看见舅舅暴跳如雷,吓了一跳,又见他嘴唇哆嗦,扶着桌子的手颤抖着,生怕他昏厥过去,赶紧一提裙跑了进来。
“沈穆是天子耳目,我同他干了什么事,舅舅不应该了如指掌吗?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这耳目,做的可真是太称职了!”皇帝也不知说的是气话还是反话,一把甩掉了外甥女儿的手,重新坐回龙椅,气的手直哆嗦,“朕养了十几年的外甥女儿,对朕竟然一点信任都没有,你同你那个没良心的阿娘,到底有什么区别?”
李仙芽原看舅舅这般生气,已然觉得有些歉疚了,岂料听到舅舅说自家阿娘没良心之后,心腔里的火气,蹭的一下就升起来了。
“我阿娘数十年来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舅舅除了开始几年还派人去找,后来呢?还不是没有任何动静了?舅舅养我疼我,小鹅感铭五内,可不代表你就可以拿没良心这三个字指摘我阿娘?她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叫您觉得没良心了?”
她说到这里,眼泪就流了下来,胡乱拿衣袖抹去了,从朦胧的泪水里去看舅舅,只看到他脸色铁青着,好像比她还要气愤的样子。
“您觉得我不信任您,我反而想问问舅舅——”终究到了和舅舅撕破脸的时候,李仙芽忍不住哽咽起来,抹了把眼泪之后,才看见舅舅眼睛里的怒火,她不怕,照直说道,“我知道您十年前做了什么。”
十年前的那场陛见,终于从被尘封的往事里取出来,摊开在了舅甥之间,李仙芽的眼睛死死盯着舅舅,眼底像是燃起了漫山遍野的火。
皇帝同样看着他,对峙的舅甥二人,好像在这一刻有点相像:同样眉峰倒竖,同样怒火冲天。
“朕十年前做了什么?”皇帝终于开口,语气冷如寒冰,他顿了顿,唤身边内侍的名字,“阮春,传太后娘娘身边的廖盛如,大理寺卿郁时序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