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梦里像被困住了,不停地发着冷汗,想要出去却走不出去,正在害怕无措的时候,忽听得有一声清昶的呼唤,像是从云天外传来。
公主就醒来了,惊恐的眼神对上一双深眸,其间有令她安心的颜色。
再看向四周,青蓝色的夜里地灯昏昏,屏风上的山水清宁,沈穆握着她的手臂,晃一晃,将她从梦里唤醒。
“梦到什么了?”
李仙芽清醒过来,双手反握住沈穆的手臂,急切地同他说道:“我在梦里回到了我阿耶出殡那一天,听到阿耶族中的侄儿说阿耶死的蹊跷,我还看见我祖母和一个黑衣人推着小车去了后门,再后来我无意间推开了棺木的天盖,那里面——”
她惊恐地抓着沈穆的手,“我看见棺木里是空的。我阿耶的尸首并不在里面。”
沈穆耐心地听她说着,在她停顿的间隙里递给她一杯水,叫她不要怕。
“梦里的事慢慢说。”
“梦初醒时能记八成,再过一时就三成五成的向下减,到最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慢不得。”她说完才微微抿了口水,又道,“梦里我的所见所闻都十二分清晰,清晰地都不像梦,像是亲身经历过一般。也许是我六岁时的真见闻,只是一直封存在记忆里,今夜被打开了?”
“年幼时的记忆倘或不常想起,无人去说,的确会慢慢忘记。”沈穆接过她的水,放在了一旁的桌上,“臣方才查阅几宗案件的卷宗,又听取了管良剑的暗访,的确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也许同公主的梦能有所联系。”
他将公主肩上滑落一般的衣裳提起,盖住了她的肩头,方才将十二名花案的结果说给她听,接着又拿过了湛王贪腐案的卷宗,打开搁在了李仙芽的眼前。
“湛王藏富湛江,查封的财物不过沧海一粟。大量的财富在十几年间流转出海,不仅如此,湛王还与海匪倭人勾结,走私朝廷明令禁止的铜钱铜器以及金银钱帛,查阅泉州船舶司的往来贸易关单,几乎都是从泉州港流出。回过头再看公主父亲周侯的履历,他初任三路市舶使的第一年,湛王连同朝中多位大臣,上书参本不下二十回,本本都直指周侯贪墨、索贿,草菅人命,甚至还有指控周侯略卖女子出海的证词,这些指控皆有人证物证,在朝野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
沈穆说完,顿了顿,望住了公主的眼睛,但见她原本认真的面庞上,浮起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阿耶出自陕中巨富之族,我阿娘又有滔天的富贵,怎会去做索贿的事?至于草菅人命,略卖女子出海……”
她迟疑起来,想到阿娘也牵扯进了十二名花案,难免踟蹰。
沈穆嗯了一声,将另外几本奏折模样的物件推在公主的手边,“周侯在泉州任上胸痹而亡的时间,是九月初十,然而臣翻阅陛下起居注十年前九月份的记载得知,在同年的九月初七当日,周侯与长公主娘娘却奉旨入宫,见过了皇太后娘娘,又同陛下畅谈至深夜才归,臣有疑惑,不过两日的功夫,周侯是如何从神都城赶到泉州任上的?”
李仙芽听着,只觉得呼吸急促,手心生出了凉汗。
“你是说,我阿耶的死因有蹊跷?”
“于泉州任上胸痹而亡,极有可能是伪造。”沈穆将视线投向室外飘着雨丝的夜天,“倘或公主的梦是幼年记忆的重启,那么你阿娘的失踪,也极有可能同周侯有关。”
“帝王起居注绝不可能造假,我阿耶生前一定进宫陛见过,这般说来,难道是舅舅——”李仙芽喃喃地说着自己的推理,“不会的,舅舅怎么会不相信自己的妹婿呢?”
她摇摇头,试图晃走心里的猜想,“是湛王,一定是湛王暗害了我阿耶——”
第53章 菩萨庇佑
雨停了, 神都的夜静深如井。
公主捉住了裘毯一角,下巴颏抵在上头,眉眼间挂了零星的愁苦, 眼尾向下坠着,有些泫然之美。
她在想什么,沈穆大约能猜到一些,许是在猜想十年前, 陛下与她父母亲之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也或许是在回忆自己那个似真如幻的梦。
十年前的事,倘或没有文字记载, 或许早就在时间里湮灭了。不得不承认, 这么多天不眠不休,他在如山的卷宗里查阅析解,将所有的蛛丝马迹整合, 最终得出来的结论,全都指向了一个人,一件事。
十年前的九月初七, 周侯与长公主进宫陛见, 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在两日后, 就传出了周侯在任上胸痹而亡的消息。
从结果上来看, 湛王在八年后伏法,抄家抄出了巨额的财富,那十年前湛王对于周侯的指控,显然是诬陷。
“我想知道, 当年我阿耶被参劾的时候,声势到底闹得有多大?”李仙芽从短暂的沉默中醒过来, 看向沈穆,“我阿耶倘或真的犯了罪,那就坦坦荡荡地去受罚、去赴死,何至于用一个胸痹而亡的借口草草了结?”
沈穆哪里不知公主心中所思所想,闻言斟酌道,“再回到这一份求上国封赏的名单上来,倘或这些名单上的将军真与十二名花案有关,势至娘娘的用意是什么?是想翻案?”
“我去问舅舅。”李仙芽下床,光着脚想去找自己的鞋子,“再不行我就去找外祖母——”
公主刚站起身的那一刻,沈穆就将拽住了她的手臂,让她安心地坐下来,自己则站起身去为她取鞋子。
她的鞋软软塌塌的挨在熏笼边,像两只趴窝的兔子,沈穆走过去,把烘烤的热热的鞋袜拿在手上,感受到了干燥与热气,方才取来,蹲在榻边为公主穿上鞋袜。
公主的脚踝细细的,脚背肌骨匀停、颜色白腻,托在沈穆的手上简直像纤月玉弓,她此刻心里装着事,由着沈穆为她套上鞋袜,就要提裙下床。
沈穆就拦住了她,“此时三更未过——”
“可我等不了了!”李仙芽觉得心很急,恨不得此刻就冲到舅舅的寝宫门口等着,“我睡不着,舅舅也不能睡……”
她说着,抬睫看了沈穆一眼,但见他的眼底有显著的几道红血丝,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道,“你一夜未眠?”
一夜未眠对于沈穆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他只摇摇头,看了看室外青蓝色的夜天,道:“刚下过一昼夜的雨,土地松软,与其去惊扰陛下,不如去验证公主的梦。”
李仙芽看着他的眼睛,一瞬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就有点儿怕怕的。
“你是说去我阿耶的墓穴里看看吗?”她抬起了手臂,支棱给沈穆看,“你摸摸,我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犹犹豫豫地,沈穆就笑了,牵住了她的手,叫她往外看。
李仙芽就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廊下闪出了两个轻盈的身影,笑盈盈的站着。
是晴眉和鹿梦。
雨停的时候,沈穆就派人将她二人接了过来,在耳房里休息了一会儿,听见正堂里有动静了,赶忙捧了干净衣裳来伺候。
沈穆要往狱中去,晴眉目送了指挥去,忙过来服侍公主换衣,李仙芽还记得方才沈穆说要去墓穴里一探究竟的话,不免心里忐忑。
“晴眉,每年清明我都会去恩勤园祭拜阿耶,从来都是在墓前磕头烧纸,从来没下过墓室——也不知道里头什么样子。”
晴眉吓了一跳,一边为公主整理衣衫,一边问道:“……好端端的,为何会有下墓室的想法?那里是侯爷安息的地方,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是万不可惊扰的。”
鹿梦的脸上也有惊恐的神色,看了看外头未明的天,又听见隐约的哀嚎声,吓得缩了缩脖子。
“咱们家老封君避世去了,您是公主,又是侯爷唯一的女儿,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从没听说过有活人下墓的,听起来好生吓人。”
李仙芽听着她二人说话,想去一探究竟的心思更加坚定了,只将方才夜里做的梦,说了个大概给她二人听。
“……无缘无故地,又在这个时间点做了这样一个梦,难道不是什么预示吗?沈穆是查案的高手,他能从如山的卷宗里找出蛛丝马迹来,可真叫人佩服。眼见着云雾一层层被拨开,我自然要对他坚定不移地信任才是。更何况,他竟然相信我的梦。”
“可若是查出来最后同陛下有干系,您又该如何自处?那可是陛下……”晴眉担忧地说道。
“这么些年,舅舅疼我不是假的。我只不过是求一个真相罢了。”
“分明是阴差阳错同沈指挥做了假夫妻,可没想到他竟有真本事,比裴长思中用多了。”鹿梦见公主情绪低落,赶忙岔开了话题,“晚上的时候,皇太后娘娘当真把沈指挥当成了驸马爷,看他的眼神都慈爱的很。”
“可不止,夜里奴婢回了趟瑶光殿,留守的小宫娥小内侍围着我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说前几日,驸马陛见结束的时候,还往九州池走了一趟,人人都有丰厚的喜钱赏赐,各个都兴高采烈的,盼着您能和驸马一道回宫里住呢。”
晴眉说的时候也眉开眼笑的,看了眼公主,见她虽低着眉睫,可唇角却是上仰着的,显是喜悦的样子。
“与其说是做戏,倒有点试婚的意思了,外头都说驸马凶神恶煞,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奴婢倒觉得他面冷心热,您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放心上呢——”
李仙芽听到这儿,就叫她别说了,只微拧了一点眉头说道:“常安不是去打听了么?他早定下了婚约,我同他闲聊时,也能听出来他有顾忌——我又不是跋扈的人,干不出强取豪夺的事。”
她想的很开,又笑了笑,“横竖是做假夫妻,及时行乐就好。”
公主说的俏皮,还冲她二人眨了眨眼睛,晴眉和鹿梦就笑个不停,互相看了看对方,都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今晚上在集珍殿那一回,可叫那小国主死了心,奴婢要是他,绝不会再纠缠了——”
说到这儿,李仙芽就想到了她与沈穆入夜时分的那一场吻,脑海里浮现出他湿淋淋的眼睛,一瞬就有些口干。
横竖已经穿戴好了,公主索性站起来走动,饮了一盏茶,才润了喉咙。
“他若是能放下最好,放不下我也不打算纵着他了。这样做戏什么时候是个头?就演一场吵架的戏,依旧回九州池去——若是案子有了新的进展,便叫他去瑶光殿里回禀就是,一阐提还能追到宫里住下不成?”
也不知怎的,李仙芽有些莫名的烦躁,眼见着外头的天一点一点亮起来,她越性不想等了,提了裙子向外走。
“我去找沈穆,要去恩勤园就早去——”
外头的雨停了,可地还是湿滑的,公主也不管这么多,只往金吾狱的后堂去,晴眉见状,忙跟了上去,搀上了公主的手。
越往后去越觉得心头发麻,好像有无数低低的哀鸣,眼下正是三更刚过的时辰,也许冤魂开始作祟了吗?
李仙芽头一次到这等地方来,想刹住脚掉转回头可又想一探究竟,一抬头见牢狱的入口,门前的护卫也许已经知道了李仙芽的身份,只恭敬躬身,将她请进了门。
穿过宽敞的大堂,再往后去,就见狭窄的一个走道,李仙芽便问门前的守卫,“沈穆在哪里?”
守卫恭敬作答:“在里头看案犯的提审记录。”
李仙芽闻言便往里走,也不知是否走错了方向,路的尽头是一间铁栅栏的牢房,她远远地看见了,吓了一跳,赶忙转身往回走,却在转身的一霎那听见那间牢房里有呜呜咽咽地声音传来。
李仙芽好奇心起,回头看了一眼,但见一个须发杂乱的老者抓住栅栏向外探手,那手干枯如柴,青黑遍布,鬼气森森。
再往上看,李仙芽的视线撞上了一双可怖的眼睛,流着血似的通红通红,恶狠狠地盯着她,却在看清楚李仙芽的长相苟,明显怔神,惊恐地喊了一句什么,便躲回了牢狱。
李仙芽吓得向后一踉跄,好在被身后人扶住了,李仙芽回身一看,来人眉目清冲,不是沈穆又是谁。
她这才舒了一口气,一手拉着晴眉,一手拉着沈穆就往外走,一直走出了牢狱,方才定下心来。
“那人好生可怖,眼神像是恶鬼似的,他犯了什么罪?”
“此人就是卦仙案的主谋,也是十年前十二名花案的主犯郎争天。”沈穆仍拽着她手臂,见她神情慌乱,下意识地轻抚她的手臂,叫她安心,“不过是人外凶恶、内里中空罢了,不必怕他。”
“他方才喊了一句什么?到像是见了鬼一般……”李仙芽仍心有余悸,拍了拍胸膛,“这里有没有供奉菩萨?我要去拜一拜。一时还要去恩勤园下墓,万一遇上什么神神鬼鬼的事该多害怕?总要求菩萨庇佑才好。”
她往四下里看了看,竟真叫她看见了一处供奉香火的佛龛,正要提脚过去,沈穆却拽住了她。
“别求菩萨,求我。”他牵起了她的手,慢慢向前走,“菩萨庇佑不到的地方,我来。”
第54章 清月出岭
沈穆这个人永远从容, 说出信他二字时候,笃定淡然的样子像是在谈家常。
李仙芽就跟着他向前去,错开半个肩膀的距离, 能看见他视线向前,好似心无旁骛的样子。
侍卫分列两旁,见指挥与公主携手穿行,都恭敬颔首, 到得后堂之后, 沈穆身边的长随过来,称了一声指挥后,停顿一下之后又改口称驸马。
“……此去北山恩慈园, 出了外城门之后, 约有三十里路,小底已将车马备好。”
李仙芽听了,便觉得心里砰砰跳, 只将零散的心事抛至于一边,牵住沈穆的衣袖晃了晃,道了一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