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正用帕子擦试着自己的手,眼皮都没抬:“什么三姑娘?哪来的?”
他说了这样的话,车夫也不敢再多嘴了,驾着马车,往杨府而去。
杨慎低着头,仍旧在用素白的帕子擦试着自己的手,越擦他的手心便越红,好似被鲜血染过一般。
他越擦越急,恨不能将自己的双手擦破。
苦心经营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借着春闱备考的名头提前回了金陵城,又买通了苏府的下人掌握了苏意凝的行踪,再制造偶遇,再拖祖母去苏家拜访。
他做了这么多,但苏意凝始终对他很冷淡,话里话外全是拒绝之意。
眼下,又被他这个蠢妹妹坏了事,竟让他亲手将苏意凝送到了谢誉床上。
杨慎用力地攥着帕子,在自己的手心拼命擦拭,一面喃喃自语:“真脏。”
也不知是不是意有所指。
*
另一边,谢誉和苏意凝都受了伤,外头又下着大雨,那群不知是谁派来的刺客应当也在搜查他们的踪迹。
苏意凝朝洞口又看了几眼,怕自己刚刚没遮掩好。
“问你话呢,别装听不到。”谢誉掰过了苏意凝的脸,他脑袋上破了个洞,正在流血,脸色也十分苍白,手上力气倒是不小。
“你瞎说什么?”苏意凝没想到谢誉今日醒来还能记得昨晚的事,按照从前的经验,他喝醉了便是被卖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卖掉的。
所以,她不打算认。
谢誉微微挑眉,看向她,慢条斯理:“我瞎说?昨晚是谁,主动亲我?我来想想,你当时,好像只穿了一件心衣,赤身/果体的,往我身上爬,还骑在我身上吻我。”
“这不是明摆着,色/诱我?”
苏意凝听的耳朵都红了,此时此刻,她真想谢誉伤的是嘴,别再说话了,当个哑巴吧。
“你做了什么奇怪的梦,非要赖在我身上?”她反问他,反正就是打死也不承认。
谢誉停顿了片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幽幽开口:“承认喜欢我,很难吗?”
紧接着,还不等苏意说话,他又接着说:“是不是梦,我分不清吗?要真是梦,怎么可能只到那个程度?我可连裤子都没脱。”
!!!
他是不是有毒?非要说的这么直白吗?
苏意凝抬手捂住了耳朵,不想再听谢誉说这些污言秽语了,简直不堪入目!他还想干什么?还想到哪一步!
她的心跳忽然就乱了,三年不见,前些日子的几次交锋,谢誉都表现的冷心冷情的,即便是要同她说些什么,大多也都是些毒舌的话。
这几日,怎么感觉,他又变回刚订亲时那副混不吝的样子了?油嘴滑舌口无遮拦的样子,简直是个十足的登徒子。
她捂住了谢誉的嘴,瞪他:“你喝醉了就容易记错事,你定然是搞错了!”
谢誉的脑袋很痛,但思绪清晰,同她辩论的本事丝毫不减当年:“你怎么知道我昨晚喝醉了呢?我喝醉了就爱往你院子里翻,这么多年了,可都没变过。”
莫名其妙的,他还挺自豪。
“承认你也像我一样,从未有一刻想过要放弃,很难吗?”
他盯着苏意凝看。
“承认你也爱我,很难吗?”
苏意凝的心,松动了一下。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谢誉,忽然很想吻一吻他,可理智却让她冷静了下来。
祖母的话言犹在耳,她不敢赌。
“承认你并不是不想嫁给我,很难吗?”谢誉的声音落下,伴随着他的吻,落在了苏意凝的唇畔。
忽然,正卖力吻着她的谢誉,像是脱了线的木偶,身子无力,晕倒在地。
第33章
外头的雨声渐渐转小, 却未停歇,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山间的山石上,没完没了的, 让人厌烦。
不论是何种时候,落了雨,总是让人心绪不宁的。
更何况,是眼下这种危机四伏生死未卜的时刻。
谢誉忽然晕倒, 直直地朝一旁的空地栽了下去。苏意凝反应及时, 伸手抱住了他,但她的力气小到底还是没能拉住谢誉,被他拖累着, 也跟着倒在了地上。
“谢誉, ”她甚至顾不上自己有没有摔疼,脑子里担忧比痛感来得更快,“你怎么了?”
无人回应, 整个山洞都静悄悄的,偶尔有风裹挟着雨水从外头打进来,山风不止, 砸在山洞内的石壁上, 落地无声。
谢誉静静地躺在苏意凝的怀里, 脸色苍白, 脸颊上甚至还粘着些泥土,是刚刚从马车上跳下来接住苏意凝时粘上的。他竖起的长发早已凌乱,用来固定的白玉发冠也在刚刚滚落山坡下时不见了踪影。
此刻的谢誉,面无血色憔悴不堪, 身上粘着污泥,发丝凌乱, 早已没了往日翩翩公子的样子。
他不回声,双目紧闭,嘴唇不知在何处撞了一下微微发肿。
苏意凝的心,咻得一下揪了起来,心跳也慢了半拍。好似有一把利刃,正悬在她的心尖上,稍有不慎,便会落下了,叫她痛彻心扉。
“谢誉。”她提高了音量,又喊了一声。
山洞里仍旧是一片寂静,只有呼呼而来的风,如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痴情女郎,一下又一下地从山洞外头吹拂进来。
“谢誉……”苏意凝的声音颤抖了起来,连嗓子都有些发干,张了张嘴,双唇微颤,喉咙发紧,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
她慌乱无措,一瞬间六神无主,谢誉脑后的伤口还流着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袖。
她不是大夫,不通药理,也不知道一个人若是后脑受伤了又流了这么多血,会不会死?
若是不会,那会不会落下什么隐疾?
大概没什么比此刻更加煎熬了,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受伤晕厥,自己却无能为力,连哭都不知道该怎么哭了。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愣在了原地,只知道似提线木偶一般的,抱着他的身子,用自己身上稍微干净一丁点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谢誉后脑勺流出来的血。
他们少时,谢誉顽劣,一起玩时总爱装死吓她,每次吓得她掉眼泪,他就会突然跳起来哈哈大笑。
而此刻,谢誉躺在她的怀里,苏意凝动都不敢动,生怕再次伤到他,他也再没有跳起来过。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苏意凝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揪起,她无比懊悔今日没有拒绝大娘子那边,她便不该来大相国寺。
若是她不来,便不会出这桩子事,若是她不来,谢誉便不会受伤。
想到这,苏意凝的眉头紧锁,眼底带着怒火,心里对郑氏母子三人的恨意更深了些。她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若是这次能活着回去,一定要郑氏母子三人付出代价。
“谢誉……”她带着哭腔,即艰难的开口,又喊了他一声。
谢誉仍旧没有回音,整个人的生机也好像在一点点的抽离。
苏意凝的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帘,一粒粒砸了下来,落在了谢誉衣服上。她不敢想象,今日若不是谢誉,她会怎么样,她又能怎么样?
或许,此刻她已经在过奈何桥了,也说不定。
“谢誉,你醒醒,你醒了,我就答应嫁给你。”苏意凝一边落泪,一边声音发颤地说。
可谢誉好似没有听见,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连手指头都不曾动过一下。听到了最想听到的话,他都不能给出任何反应,苏意凝的心,咯噔了一下,抬起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伸到了谢誉的鼻子下面,想探一探他的鼻息。
她的手极缓慢的伸向谢誉,似等待判刑的罪人一般,内心无比焦灼。
“没死,”忽然,一直闭着眼睛的谢誉用极轻的声音开了口,他的眼睛一直未睁开,话说得很慢,“你别怕,我没事,只是头疼,睡一会儿就好了。”
苏意凝不敢动弹了,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好似在深海里沉船又劫后余生遇到了孤岛。
那种极悲极喜的感觉,让她一瞬间忘了呼吸。
脑子被这一瞬间的悲喜交加所蒙蔽住了,心却忽然明亮了起来。
从前想不通的很多事,在这一瞬间,忽然就想通了。她总以为,自己是不想嫁人的,所以才会次次相看不中总会觉得对方哪里不对。
这其实,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罢了。
哪里就是同她相看的人有什么不对呢?
不对劲的,明明是她。她同谢誉退了婚,便封心锁爱,再不想尝试着与其他人交往,却又不敢直面自己这一份真心,总要编各种谎言来应付家中长辈,更是骗自己。
明明,心里除了谢誉,再也搁不下其他人了。同她谈婚论嫁的那个人不是他,便怎么样,都是不对的。
却偏偏不敢承认,今日觉得张家儿郎矮了,明日觉得李家儿郎瘦了,后日又觉得赵家儿郎不通诗书了。
其实,都是借口罢了。
苏意凝低下头,用干净的那只手轻轻拢了拢谢誉脸颊上的碎发,温热的手指慢慢描绘过他的眉眼,她的心随着她的手指,动了动。
她的心,再没有哪一刻,能有此刻这般清醒了。
他都敢舍命护她,她为何不能赌一个明天呢?
等回去后,她便进宫,去答复贵妃。
谢誉陷入了沉睡,再没有说话,他这一睡,直接睡了两日。
来寻他们的人,一直到次日中午才找到他们。夜里山中风大寒冷,苏意凝便抱着谢誉互相依偎着取暖,两人又都受了伤,便都有些昏昏沉沉的。
谢誉的人和苏府的人几乎是差不多时间寻到的他们,两方人马刚寻到山洞,掀开了苏意凝弄来挡住洞口的乱草,便看见他们二人衣衫凌乱的抱在一起。
几名负责来寻他们的随从便立刻转过了身,没敢再看他们。
苏意凝被吵醒了,松开了谢誉,谢誉的人便立刻上前,抬着他去就医了,而苏意凝则被苏家的人带回了忠勤伯府。
回到苏府,苏意凝梳洗过后,便由女医官替她做了个全身检查,复又把了把脉,确定她有没有内伤。
“二姑娘,您身上都是些擦伤,适当涂些药膏,应当不会留下疤痕,”女医官检查完,立刻便向她行礼复命,“只是您的脚踝,应当是崴了一下之后又强行走了一段路,现下红肿了,须得静养些时日,我会每日过来替您推拿按摩,另外您的手臂脱臼了,等会我会替您接回来,可能会有点疼。”
苏意凝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女医官笑了笑,立刻上来替她将脱臼的手臂接了回去。苏意凝愣了好久,她脑子里懵懵的,之前竟然没感觉到身上有这么多处伤,她在山洞里抱着谢誉时,虽然觉得手臂无力,却仍旧不敢放下他。
大概是有些人,一旦拿起了,就很难再放下了。
可医官说,她的腿须得休养几日才能下地行走。她又不能被人抬着去贵妃宫里,那也太失礼了。
原本她还想着回府梳洗后便进宫请贵妃赐婚,眼下也只能暂且搁置,等她的腿伤养好,她再去宫里吧。
但谢誉那边,她得先知会一声。
不多时,苏老太太杵着拐杖,急匆匆地从外间赶了过来,她甚至来不及站稳身形,便伸手拉住了苏意凝的手,眼睛来来回回地在她身上打量。
“上天保佑,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苏老太太急的一夜未眠,现下整个人也是憔悴得很,可看向苏意凝的眼睛却闪着光。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她眼底含着泪,拉着苏意凝的手不肯松开。
“祖母,我无事,您别太担心。”苏意凝出声安慰她。
她在心里盘算着,这一次的事,绝对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她定然是要找苏意如讨要回来的。可在苏老太太面前,苏意凝只能强装无事,怕她担心。
“还好你无事,”苏老太太忽然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接着道,“你那三妹妹,往日里无用,到了关键时刻更是无用!她说她眼瞅着骤雨狂风的,那棚子要塌,想着救你出去,心里乱了阵脚,弄错了方向,才将你推了下去。怎么就能办这么蠢的事!”
猜到苏意如定然又要颠倒黑白,苏意凝也不急,淡定问道:“三妹妹是这么说的?”
“嗯,”苏老太太还是不放心,又拉着苏意凝看了一圈,“那棚子塌了,她被砸伤了腿,左腿断了,以后能不能好好走路都不知道。一醒来就哭哭啼啼的要死要活,我去问她为何推你,她便是这么同我说的,怎么?不对吗?”
苏意凝听着老太太的话,眉头舒展了不少。或许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害人终害己,苏意如想要她死,自己却是自食恶果。
“不是的,祖母,三妹妹是故意推我下去的。”
听到她这么说,苏老太太忽然就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顿了好一会儿,拉着苏意凝的手忽然收紧:“你别轻举妄动,这事你父亲定然不信,你轻易去提,他说不准还要责罚你攀咬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