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誉变了脸色,每一句话,都似是在往苏意凝心上扎刀。
她不明白,为何他如今变成这样了,怨气这么重?苏意凝垂眸看他,眼底是难以掩饰的失落:“世子,当年答应退婚的是你,签了退婚书说此生再无瓜葛的也是你,如今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怨气冲天?”
谈及这件事,苏意凝没来由得心口疼。她知道,当年退婚毁约,是忠勤伯府起的头,可他永安侯府世子,不是也答应的十分爽快吗?
她同祖母去姑苏寒山寺礼佛,行舟不过两日的路程,听到消息便和祖母往回赶,想着谢誉未必就会同意,待她赶回金陵,定能将此事拦下来。
可两日后回府,只看到了退婚书和她兄长冰冷的尸体。
他们说,她兄长是去同谢家大郎商议她的婚约之事,路上遇到了流寇,才遇难的。
“当初答应了,现在又在闹什么?”苏意凝闭了闭眼,将心里憋了很久的话,问了出来。
当时的永安侯府,虽风雨飘摇祸福旦兮,可毕竟是皇亲国戚,他谢誉不肯,谁人敢逼着他签了那退婚书。
谢誉怅然若失地收回了腿,坐在原地有些颓唐,整个人更显阴郁。
“是啊,当初我签了那张退婚书,如今有什么立场干涉你呢?”
“到头来,竟全都怪我了?苏二小姐,倒真是好样的。”
谢誉反复无常,他的脸色又差了几分。所有人都在问他,这是在闹什么别扭,到底在怨什么,又究竟在不甘些什么。他们说,明明当年两家是说开了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他不该有怨气的。
可凭什么,欢喜的只有她,陷入痛苦中挣扎的却是他。
“你走吧。”又隔了好一会儿,谢誉攥着拳头,拼命压抑着心里头那点蠢蠢欲动的邪念,沉声道,“便是要嫁,也嫁个好人家吧。”
过得好一点,让他疯得不那么可笑。
说完这话,谢誉站起了身,走到了耳房的窗边,背着身子不再看苏意凝了。
*
等苏意凝再回到隔壁时,已经过了快半个时辰了。
陈家七郎和表姨母都不见了,只剩下苏家老太太一人,坐在椅子上慢慢饮着茶。
“祖母,表姨母他们呢?”苏意凝款款上前,问道。
老太太将手中的杯盏放下,抬眼看了苏意凝一眼,哼了一声:“叫我赶走了,我瞧着那陈家七郎就不是真心求娶,心里不知道揣着什么心思。你刚刚在这,到底还是牵涉你的名声,我也不好发作。”
“刚巧你湿了衣衫离开了片刻,可叫我老婆子痛痛快快的将那黑心姑侄俩骂了一通。”
“谁好人家,整日里探听女郎行踪,还编排说是偶遇?当我老婆子真的老得头昏眼花了不成?”
苏老太太乃忠勇侯府嫡女,乃是武将出身,自幼随父兄习武,如今便是年逾六旬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
但往日里她都并不多言,大多数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了。
可今日这事,确实是叫老太太动了怒。
言语之间,苏老太太已经站起了身,拉过了苏意凝的手。
“走吧,咱们再去大殿拜拜,叫菩萨真人保佑,叫你少遇着些豺狼虎豹的。”
苏意凝眼底含着笑,扶着老太太慢慢往外走:“有祖母在,便是有豺狼虎豹也近不得孙女的身。”
边说着,她边弯了弯腰将脑袋贴在了苏老太太的肩头,祖孙俩人亲热的挽着手往前走。
苏意凝生母早逝,还未过半载父亲就迎娶了继室。原本她与长姐是一同养在继室大娘子屋里,可后来她总是生病,时常三灾八难的,到了冬日里更是经常病得起不来身子。
兄长便去求了祖母,将她养在了祖母房里。
那时她不过三岁,记忆深处已经没有生母和继母的印象了,只记得从小便是祖母抱着她哄着她。
是以,整个苏家,除了已经去世了的大公子,苏意凝也只剩下祖母这一个牵挂了。
“别急,”两人走了一会,老太太突然停下了脚步,拍了拍苏意凝的手背,“改些日子,我幼时认识的老姊妹一家子调任回金陵城,我带你去拜会拜会。”
“她家的二郎,幼时在咱们府上听过一阵子夫子的私塾,与你很是玩得来,至今也还未有婚配。”
苏意凝只是淡淡点头,迎合了一声:“好,都听祖母的。”
对于苏意凝来说,嫁不嫁人,嫁给谁,其实都不打紧。这些年,流水似的相看,她一个也没瞧上,一个也没点头,说到底还是因为打心底里讲她是不想成婚的。
可如今祖母年迈,看着精神矍铄,实际上到底是不如从前了。她老人家最不放心的便是苏意凝的婚事了,若是金陵城的贵公子们都不能让自己称心如意实打实的满意,那么选一个祖母喜欢的,也很好。
两人说话间,忽然听到墙另一边传来了几句窃窃私语声。
苏老太太拉着苏意凝停下了脚步。
“你别痴心妄想了,那老虔婆都把话说得那么绝了,这事没可能了。”
听声音,是刚刚被苏老太太拒绝了的表姨母。
“姑母你再想想法子?”陈家七郎回她。
表姨母的语气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想什么法子?你没听见那老太太说嘛?二丫头是她的心头肉,断不可能随便就嫁了,这话什么意思?瞧不上你家的门楣呗。”
“你也是,瞧上这么个烫手的,都同人退过婚了,还这么端着,眼比天高。”
陈家七郎久久未言,像是在思索什么,隔了好一会儿,又说道:“可她实在是,生的好看,姝色无双。满金陵城,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生的如此出尘绝艳婀娜多姿了。”
“且如今我上无功名,下无立锥之地,乃是一届白丁,哪个好人家肯把女儿嫁于我?若是能搭上忠勤伯府,说不准伯爷将来能在仕途上拉扯我一把。”
“再不济,苏大姑娘不是嫁去了威北侯府吗?我若是娶了苏二姑娘,便于威北侯府世子是连襟,有了这层关系,我还愁仕途无望么?”
“姑母再想想法子?实在不成,咱们不如,釜底抽薪,生米煮成熟饭。”
墙那边又低声耳语了几句,嘀嘀咕咕的,声音压得极低,苏意凝仔细分辨了许久,也没能听清楚。
苏老太太的脸色更是阴沉,她抓着苏意凝的手,又收紧了几分,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愤愤说道:“瞧瞧,祖母这双眼睛,看人就没看错过。这便是你那个好继母,替你拉扯的姻缘线!一群虎豹豺狼!”
边说着,老太太边要往前走,绕过垂花门,去同那边的人会上一会。
只是他们人还未走出垂花门,另一边不知从何处又多出来一个人。
也不多言,只是一脚踹在了陈家七郎的膝窝上。是个脸生的书生。
苏老太太见状,便没再往外走,只拉着苏意凝站在垂花门里侧。
陈家七郎正同他姑母聊得起劲,半点没注意到来人,猛地被人一脚踢在膝窝处,一时不察跌倒在地。
他没看清来人,直接抬起头骂道:“是哪个不长眼的?”
他对面站了个书生打扮的人,一身月白色长裰,头顶是白玉冠,腰间挂着一支汉白玉的玉佩。看上去,倒是矜贵温润,瞧着不像是寻常人家。
但不是金陵城人,陈七郎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金陵城世家大族的公子哥们,没有这一号人物。
看清来人,陈七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刚要回手,便被他姑母拉到了一边。
“别在这惹事,金陵城乃是天子脚下,掉下个雨点都能砸到一个权势之家,说不准对方是什么身份呢?”
“这书生一身打扮看着十分名贵,想来不是寻常人家。”
陈七郎不服气地看了一眼来人,心里窝着火。
“这位公子,本人好像与你素不相识,也没得罪你吧。”
书生轻抬眼皮,不欲与他多费口舌:“不过是觉得阁下方才说的话,有些刺耳,听不顺耳罢了。”
“不论苏家二小姐是何缘由退了婚,也不是你这等宵小之徒能随意攀污的。”
陈七郎沉不住气,同他辩驳:“阁下恐怕初来金陵城,对金陵城中之事知之甚少。苏家这先头夫人生的两个姑娘,这名声可一个赛一个的难听。旁的不说,就说苏府大姑娘,嫁去威北侯府三年了吧,连个屁都没生出来,还不许夫君纳妾,以死相逼。婆母稍微训斥两声,便哭天喊地的闹腾。还成日里拉扯着夫君厮混,侯府那个二郎十岁便中了秀才,可如今还只是个秀才,春闱屡试不中,娶了她真是家门不幸。而那苏府二姑娘,同人退了婚坏了名声。”
“这样的女子,我抬举她,要聘她为正妻,你却在这说我攀污她?”
书生皱了皱眉,没料到有人竟能将是非黑白颠倒如此:“阁下也是个读书人,却与长辈在此处随意编排待字闺中的女郎,还出言侮辱,又谈及阴谋诡计,就不怕举头三尺有神明吗?阁下这些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没料到自己与姑母刚刚低声密谋的话会被人听见,且也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多少。陈家七郎自知理亏,支支吾吾道:“与你何干?”
“是与在下无关,但世事无非都是一个理字,我劝阁下还是谨言慎行的好。”说完,也不等陈七郎反应,书生便拂袖而去。
陈七郎和姑母面面相觑,瞧了瞧四周,也灰头土脸的走了。
陈霜意瞧了一眼那书生离去的背影,想了很久,也没记起在哪见过。
“回府,去同你那个好继母好好聊一聊。”苏老太太也气得不轻,特别是听到表姨母说的那些难听的话,她更是火冒三丈。
现下便连苏衡新妇刚进门也不想顾及了,下定决心再不许这品行不端的姑侄二人登门。
第5章
春晖院的院子东侧有一棵高大的桃树,鲜少有桃树能生的它那般高大了。
少不更事时,兄长替苏意凝在桃树枝头拴了做秋千。春日里落英缤纷,苏意凝总爱穿青色衣裙,坐在秋千上,让下人一下接着一下的推她。
高高飞起,再极速落下。
她喜欢那种向云端飞驰而去的感觉,春日里暖融融的风落在她的耳畔,带着新鲜的花香。
她与谢誉第一次相遇,便是在春晖院的这棵桃树下。文秀推她推得急了些,她也没扶稳,险些摔倒,被谢誉拉住了绳子。
那时谢誉不过十一二岁,身量却极高,也不似如今这般消瘦,宽肩长腿英姿挺拔地站在那,不远不近,恪守礼节,只是拉住了秋千架上的绳子,连她一片衣角都不曾碰到过。
三月里的暖阳透过桃花朵朵映在他的脸上,意气风发俊逸不凡,又带着股少年独有的稚气,他便是不说话,站在那,也叫人不忍挪开眼睛。
苏意凝看得久了些,谢誉也没有觉得被冒犯到,只是微微一笑,温柔而平和地问她:“可是吓到了?”
而如今再回忆起来,一切仿佛是前世之事了。
脸还是那张脸,他周身的气息却完全变了副模样。想起今日在大相国寺的耳房中的一幕幕,那样的谢誉忽然让苏意凝心中升起了异样之感。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谢誉这次回来比起以往,多了几分攻击性。
自打那日在大相国寺撞见,苏意凝便不能闲下来,一空闲下来,便忍不住地胡思乱想,满脑子全是那日的谢誉。
“二姑娘,”第二日午膳后,苏意凝窝在罗汉榻上小憩,文鸳急急忙忙从外间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二姑娘不好了,主君因为老太太要责罚大娘子,同老太太闹起来了。现下老太太被气得旧疾复发。”
苏意凝鞋袜都未来得及穿戴好,便站起了身:“祖母怎么样了?可有去传大夫?”边说着,她边收拾着装,急着往朝晖院跑。
文鸳连忙回答:“冬青拿着老太太的帖子,进宫去请了太医院的王太医,主君主母现下也正在朝晖院候着。”
一路上,主仆二人边走着,苏意凝边问着那边的情况。
“为何会突然闹起来?”
那日从大相国寺回来,祖母虽然生气郑氏随意安排她的婚事,找来的人也是个不堪的,但到底顾着情面没有过多苛责,只是叫大娘子以后不要再与陈家那姑侄二人来往了。
祖母做事滴水不漏,绝不会叫人说她苛责儿媳。
今日怎么,还能吵起来?
文鸳也是一知半解,只从朝晖院的下人们嘴里听到了一点:“听说是因为大姑娘的事。”
说到这,文鸳顿了顿,神色凝重:“今日晌午,威北侯府传来了消息,世子爷要同咱们大姑娘和离。大姑娘嫁入侯府三年未有子嗣,前些日子侯夫人做主替世子爷纳了一位良妾,大姑娘闹着不肯答应,没办法便只先收做了通房,没给姨娘的名分。”
“怕大姑娘知道了又要闹得家宅不宁,就上下都瞒着她了,那女子只在前院书房伺候着,不曾到后院去过,威北侯府那边顾及大姑娘的心情,想着时日久了再慢慢同大姑娘商量。”
“偏偏那女子肚子是个争气的,才入侯府不过两个月,如今已有了身孕。”
“昨日不巧,大姑娘见世子爷春闱在即近日读书用功,多宿在书房,夜里便做了些宵夜去伺候。哪成想,便撞上了。”
“听大姑娘身边的文燕说,大姑娘推开书房门时,那女子的衣衫和书籍散落了一地,正躺在世子爷的桌案上,两人正酣畅淋漓着。”
到底两人还是待字闺中的闺阁女子,话说到这,文鸳便说不下去了,苏意凝便是听着,也已经面红耳赤了。
“依着长姐那副炮仗脾气,定然是不能忍受的,她同姐夫争吵了?”苏意凝了解自己的这位长姐,自幼没有生母管教,又被继母刻意往跋扈了教,从小在家中时便是泼辣跋扈无法无天的,亲眼撞见夫君与人亲热,她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文鸳摇了摇头:“要紧的就是这,侯府那边传来了消息,说大姑娘直接冲进去将那女子拉出了书房,扔在了院子里,衣不蔽体的,还对世子爷动了鞭子,将两人都给打了。”
“那女子身子叫府里的下人们都看见了,不堪受辱当场便要自缢,被世子爷救下了。但许是情绪波动太甚,肚子里的孩子没能留住。”
听她这么说,苏意凝的心七上八下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大姑娘与威北侯府的婚事恐怕是到头了,他们没提休妻只说和离,已然是给足了忠勤伯府面子了。
同为女子,苏意凝虽然能理解长姐的愤怒与绝望,但她不能认同长姐的做法,太过鲁莽了。
原本她还占着几分理,和府上下都瞒着她一人,全然不把她这个正妻放在眼里,便是闹去陛下面前,她也是占理的。
可她这样冲动伤人,有理也要矮上三分了。
“祖母因为长姐的事情,责怪大娘子了吗?”朝晖院离苏意凝住的临水院不远,眼看着便要到了。
“倒也不是,老太太传大娘子过去问话,不知怎的,就又谈起了姑娘的婚事。大娘子因为大姑娘的事情慌了神,一时情急,说您和大姑娘坏了名声,连累得三姑娘婚事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