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奕帆要挟你的同时,也想毁了你。
“傅先生与傅太太抵死都不肯。
“解奕帆给了我三万两,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办到,不然的话,他就把这件事栽赃到我头上,找你去讨要好处。
“我已经没了退路,就……就让看押夫妻两个的人用刑罚逼迫。但是没用。
“他们在那种时候,变着法子寻死。宁肯死,也不肯写下一句伤你的话。
“我怕他们如愿身死,不敢再乱来。解奕帆听说之后,也怕了,让我等等。两日后,他改了主意,让夫妻两个写了那封遇见高僧的报平安的书信。”
陆语这才知道,姨父姨母的外伤因何而起,他们又为了不让她在担心之余伤心,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她克制着心头翻涌的酸楚、愤怒,手肘撑着桌案,左手反复抚着眉心。
解家与傅家的世仇,说隔了八辈子都不为过。解奕帆没理由会那样恨姨父,更没理由恨屋及乌地想摧毁她。
那么,是谁?谁存着毁掉两位长辈和她的歹毒心思?
“他累了。”陆语转头对罗松、景竹道,“让他躺一躺。”
二人称是,合力把董岚架到仅容一人平躺的窄床上,用浸过水的绳索将人固定起来。
董岚腿肚子直转筋,陷入更深一层的恐惧。
陆语拎过带来的小药箱,放在床侧的茶几上。
沈笑山一直安安静静地记录她和董岚的问答,这会儿觉得一时半刻没什么好记的,就算有,他也能毫无错漏的补上,便起身踱步到她近前。
药箱里的东西,他是有些好奇的。
陆语语气凉凉地道:“你种种说辞,其实都是在告诉我,是解奕帆对你利诱在先,你才伙同他劫持我两位长辈。我听懂了。
“但我要问你的是,你有没有察觉到,解奕帆还有同伙,或者,他也是受人唆使。
“解奕帆跟我要的是四千万两。
“你们同流合污这么久,私底下一定没少见面,你也不可能没想过拿捏住解家的把柄以图自保。是以,应该知晓一些解家的秘辛。
“这些,你都好生回想,把我能用到的消息告诉我。
“不然,你会知道,银针只有在医者手中才能救人,在我这种人手里,会让你生不如死。”
董岚瞧着她那对冰冷幽深的眸子,听完一番语气平静的话,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恐惧之中,掺杂了一分疑惑:这些事,她直接去问解家兄妹不就好了?何必绕弯子?
陆语似是参透他心思,予以冷冰冰的一笑,“我这脑子,从来就分不清主次,不论何事,惯于从枝节下手。”她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包,再将一枚长长的银针拈在指间。
第19章 讯问 (下)
董岚双腿明显哆嗦起来,“陆小姐,你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陆语不说话。
沈笑山则在看药箱里的东西:两把小巧的匕首、银针、药水、药粉和一小坛烈酒。
他颇有闲情地逐一取出盛着药水的小瓶子,看上面贴着的标签。
董岚说道:“我买通了悦来客栈一名伙计、解家一名管事妈妈,他们与我说过一件事。
“解奕帆与解明馨,不管是不是亲兄妹,他们两个都已做了伤风败俗的事,这两年,晚间常歇在一起。
“解明馨是个醋坛子,每每有人想为解奕帆说亲,她就会闹出一些事来。为此,解奕帆从不敢应承说项的人。”
他一面说,一面满含希望地观察陆语的神色。
陆语无动于衷,“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
“……”董岚摸不清楚她是已经知情,还是根本不相信,转念一想,暗骂自己蠢:这点子所谓的解家的秘密,她随意讯问两个解家的下人就能知情,而且解家的下人所知的一定比他多——他得告诉她一些不能轻易察觉、查到的事。
“陆小姐再容我想想,再给我片刻光景……”他语声沙哑而颤抖,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
“好,我不急。”陆语把玩着长长的银针,瞥见身侧的沈笑山正饶有兴致的赏看两把匕首。她睇着他:这会儿她心情非常恶劣,看什么都烦,他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的?
沈笑山理亏地一笑,将匕首放回原处,回到之前的桌案前,记录下刚才听到的一切。他其实觉得没必要——都猜出来了,可终归是不想她冲自己炸毛,也就将这些自以为是废话的言语记录在案。
罗松、景竹看着这一幕,眼里都有了笑意。
董岚说道:“以我猜测,解奕帆一定还有同谋,你别生气,听我说理由。”
陆语抿了抿唇。
“我与解奕帆结识,是因为他将悦来客栈打理的不错,有外地的亲朋过来,又不愿意到我家中住的,我就安排他们到悦来住下。
“一来二去的,跟解奕帆有了些许交情。
“在我看,他是很有头脑的人,做生意精明,看世情挺通透的。没有不爱财的人,但他真不是贪婪的性情。你是能做大生意的人,自然分得清爱财取之有道与贪婪成性的差别。
“细想起来,他从去年春日起,就有些不大对劲了,只我就撞见过两次他在客栈发无名火,把掌柜伙计吓得什么似的。常在他那里住的一个朋友也跟我提过一嘴,说他偶尔连续三两日发脾气、酗酒,问我有没有听说他生意上遇到了难处。
“没有。我根本没听说过。
“开始让我帮衬他之后,他才显得平静了一些,但人瘦了很多——你以前应该没见过他,他现在比以前起码瘦了十来斤。
“一个人性情大变、暴瘦,除了深陷绝境,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我是想,有没有可能,他和解明馨的丑事被人知道了,以此要挟他做劫持你亲人的傀儡?
“对了,还有,他自去年起,虽说没少给我银钱,但是比起他的客栈进项,不足挂齿。可是解家的情形越来越不好,我买通的那名管事妈妈跟我说,他和解明馨在家里没少为银钱的事犯愁,一犯愁就相互发脾气,动手的时候都不少见。
“我就想,是不是在劫持你亲人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前,他要不断地用银钱打点要挟唆使他的主谋?要不然,他和解明馨就要身败名裂,死的时候会是最难看也最难堪的情形。
“要是这样想,对方在长安城,一定是身份显赫,非富即贵。”
这一番对解奕帆的分析,算得上合情合理。沈笑山一面走笔如飞,一面整合出有用的信息,记在心里。
陆语看着董岚,仍是不动声色。
董岚慌慌张张地建议道:“你可以从解家的下人着手,查一查他这两年都见过哪些人。不管怎样,他也不可能每次都独自去见那个居心叵测的人。”
陆语扬了扬唇角,“没别的可说了?”
董岚斟酌之后哑声道:“真没有了。我对解奕帆,所知道的、能想到的,就是这些。真的,我可以发最歹毒的誓!”
陆语不置可否,忽而话锋一转,“那么,你呢?”
“……”
陆语凝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有没有同谋,不论家里家外?”
“我……我只有帮我做事的那几个下人。”
“嗯?”陆语扬眉。
“还有……我的妾室,蔺姨娘。”
能告知这种事,足见董岚对蔺姨娘的信任与宠爱。可是,所谓的信任与宠爱,比不得他对皮肉之苦的惧怕。
男人……
陆语在心头冷笑,又是话锋一转:“说说当日的情形吧——三月十一,我姨父姨母出事的那一日。”
董岚称是,稍一思忖之后,娓娓告知:
那天,解奕帆酝酿许久的计划落到实处。
傅清明、原敏仪结伴走在街头,添置所需的一些物件儿。
他让申管事伺机而动。
有前两次临时邀请夫妻二人去别处辨别古琴真伪的经历在先,傅清明、原敏仪看到他的亲手书写的请帖,自是不会生疑,又听得别院就在附近,便随着申管事过去了。
他早早地在内宅正房等候。
夫妻两个过去之后,饮过几口茶,双双晕倒。
他让申管事找由头,把内宅、后园的下人相继派遣出去,随即将两个人关到位于厨房下方的密室,由一名护院和两名婆子看管。
过了小半个时辰,申管事又对一众下人说:两位客人在后园看了看景致,走侧门离开了。——为了不显得突兀,这种假戏,申管事以前已唱过几次。
所以,在那所别院的绝大多数下人,都觉得与平时无异,想破了头,也不会把傅氏夫妇失踪和明面上的主人家申管事联系到一起。
别人长久的算计,自己一时的不经意,酿成了姨父姨母与她生离数日的苦果。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姨父姨母对安危的防范之心,都用在了她身上,却没想过,自己也是能被惦记利用的。
她为什么忽视姨父姨母的安危?
为什么没想到他们也可能遇到意外?
所谓的孝顺,到底孝顺在了何处!?
陆语敛目凝着手里的银针,暂且抛开千般自责,竭力让语气平静:“对我亲人用刑罚之前的事,事无巨细地说来。”
董岚称是,边回忆边诉说:“我与你说起解家,总是只说解奕帆,大抵是习惯了,实在是看不惯解明馨那个样子。
“我看到那封强人所难的信件当日,是解奕帆见的我。
“隔了一日,解明馨便邀约我私下相见。
“她要我用些狠辣的手段,因为没有人能看得了在意之人承受皮肉之苦。
“随后,她给了我一张三万两的银票。又说解奕帆那边也是铁了心要如愿,让我看着办。
“……随后,我吩咐申管事和两个婆子,对傅先生傅太太动刑罚。
“末了,解奕帆明显犹豫了、撑不住的时候,解明馨又私下与我相见,说那些要死要活的戏,看看就算了,不可当真。她要我加重刑罚,可是……我真的不敢了,我看得出,傅先生傅太太不是在乎自己的命,是在乎外甥女的名誉。……”
陆语面色波澜不惊,心却已疼到极处。
那样的恩情,怎样回报都不为过。可是,承欢膝下、回报恩情是正确的选择么?
不见得是。
这一刻,她真的觉得,放下比惜取更好。
有些人,你若在意,便该远离。
放下,可换取亲人余生平宁,总是值得的。
“所以,你是为了银钱,也就是为了贪欲,对我亲人用私刑,承认么?”陆语冷声问。
“……”
片刻后,纤长又纤细的银针隔衣刺入董岚肋部一个穴位,轻挑慢捻的手法分外沉着,引得董岚发出无法克制的痛苦至极的哀嚎。
被用酷刑的惨叫声,不过如此。这种不见血的整治人的手法,最是优雅,也最是残酷。
他痛不欲生。
他想昏厥过去,他想死——但也只能想一想。事实告诉他,只能清醒着承受。
“这就受不了了?”陆语轻笑,“我都有些替你担心了,接下来的日子,你要怎么过?”
.
走出关押董岚的地牢,陆语身形向右移动,继而倚着墙壁,素手无力地抬起,又落下。
谁都不知道她这手势是什么意思。
沈笑山知道。他示意罗松、景竹及在廊间看守的护卫退下,又去关上解家兄妹所在的地牢门上的门亮子。
他走到她面前,“很难受?”
陆语身形缓缓地、缓缓地贴着墙壁向下滑去,蹲在地上,双臂环膝。
沈笑山其实很希望她能哭出来,发泄出来。
陆语将姿势蜷缩成人一看就觉得特别痛苦的姿势。她双手捧住脸,喃喃低语:“他们要钱财……可姨父姨母背后的财主是我啊。”
……这切入点就不对,偏生别人还没办法开解。于是,沈笑山弯腰,抚了抚她鬓角,“恩娆,在我看,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反问:“如果就是那么简单呢?”
“……”如果就是那么简单,其实也完全是说得通的。沈笑山想辩驳,却是找不到辩驳她的凭证。
廊间片刻的静默之后,陆语把面颊埋进臂弯,发出痛苦到极点却极低微的呜咽。
就像是一只被丢弃的小兽一般呜咽着。
沈笑山无法克制随着她变得哀恸的情绪,别转了脸。
谁都不知道,此刻他有多想把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抚。
第20章 南辕北辙
等她心境略有缓和之后,沈笑山给她分析现状:“眼下只是刚开始,不宜下断言。不管事情有没有那么简单,你都该往更复杂的地方去想。这种事,有第一次,或许就有第二次。”
陆语仍是环着膝,抬起脸,望着他,“第二次?陆家的产业,不是要姓沈了么?”他名下的产业,官、商、匪盗都不敢惦记,这是有目共睹的事。
“……”沈笑山嘴角微微抽搐一下,“我不想要了。”
“那怎么行呢?”陆语迅速盘算着,“已经说好了的,我连我这条命都搭上了,你却出尔反尔?”
“我说的是要你这个人。”
“……”要她这个人,其实可以有几种含义,哪种含义都好不到哪儿去,全在他稀不稀罕。
沈笑山拉她起来,“听好了,帮你归帮你,别的事全看我心情。你要是想拿回卖身契和生死文书,就争气些;你要是遇事只有消极逃避的心思,动不动就想遁入空门,那是做梦。”
陆语皱着眉看他,“杭七爷知道卖身契的事情么?”说实在的,不管是买方还是卖方,这种事都不长脸。
“你可以亲口讲给他听。”沈笑山无所谓地笑了笑,明知不厚道,还是问她,“傅先生、傅太太知道卖身契的事情么?”
陆语有点儿慌了。姨父姨母要是知道那件事,不知道会多自责。其实,她打心底觉得他不会趁人之危,但是,万一他又闹脾气跟她较真儿呢?
得要句准话。
“先生,”她语气柔软下来,“我两位长辈的情形,你也看到了……”
“你求求我。”
“嗯!”陆语老老实实地点头,眼巴巴地望着他,“我求求你了。”
“……说句话就想打发我?”
陆语眼神诚挚,“先生想怎样,尽管说。只要我做得到。”
“当真?”
“当真。”在他面前,她还有什么是不能豁出去的?——她腹诽着。
沈笑山逸出愉悦的笑声,“成,容我想想。”
陆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先生尽管慢慢想。”只要给她时间,事情就有得转圜。
沈笑山不难猜出她心思,笑得更为愉悦。只要给她一些关乎她亲人的事情忙,她就依然是最有韧性的女孩。他偏一偏头,“接着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