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明和原敏仪看着她做这些可谓得心应手,不免啧啧称奇,说以前可没这么麻利。
陆语笑而不语。沈笑山的本事,她好歹学到一些,就足够应付手里这些事。
料理完这些事,薇珑那边还没看完园林:偌大的园子,动辄占地几十亩甚至上百亩,她又是用行家的眼光细细地瞧,用时自然较长,幸好左右无事,听她讲述其中种种学问,亦是一种享受。
陆语也去凑趣。
看园林用了半个月左右,几个人相互之间越来越似一家人。这之后,逐一登门拜访长安城中的造园名家。
安逸静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似是一转眼,就已进了冬月。
也是从这一段开始,沈笑山与董飞卿都像是提前过年了一般清闲,只是信件增多,有时候一日便能收到厚厚一大摞,他们早晚各腾出一个时辰,看信、回复。
天气太冷,薇珑又急着把见闻翔实地记录下来,便不再出门。
冬日街头的景致,委实没什么可看的,沈笑山与董飞卿时常相对而坐,一面下棋饮酒,一面商议彼此手里的一些要事。
陆语和林醉却与他们不同,走在街头,了解各类营生的行情是否有变动。是可以让仆人、伙计去做,但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的,印象会更深些。
而且,边走边谈,陆语可以把一些摸索出、学到手的做生意的成败经验分享给林醉。
这期间,她亦看得出,林醉已放下林家那边的事。
林家父子几个,到最终是认命了,去了沈笑山指定的庄子上,余生为仆。偶尔,傅清明、原敏仪被人问起,林醉到底是不是林家长女,夫妻两个俱是一笑,说那怎么可能,没有的事。只这一句应付事,是晓得多说了反倒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全无益处。
林醉偶尔无意间听人议论几句,也只是不以为意的一笑。那些人,那一场林家牵头的闹剧,都是不相干的,都过去了。
这日,申时左右,天气变得阴沉沉的,北风吹到脸上,小刀子似的。
“大概要下雪。”林醉说,“姐,早些回家吧,下雪前后最冷。”
“嗯。你要不要跟我回去?”陆语问。
“不了。”林醉笑说,“晚间吃饺子,跟姨母说好了,我要是回去的早,帮她擀皮儿。”
“说的我也想吃了。那你快回去吧。”陆语轻声道,“早些学学厨艺,没坏处。”
林醉知道她言语有所指,却装作听不懂,“那我走了。你路上小心。”
“嗯。”
回家途中,陆语命人去买了不少油酥烧饼、骨酥鱼、姜虾——她和家里那三个人都喜欢吃。
马车进到外院,听闻沈笑山、薇珑在董飞卿那边的书房,当即下了马车,亲手拎着大包小包寻了过去。
天气阴沉的缘故,天色早早就变得昏黑。但是,书房里没有掌灯,窗纱上反倒映着微弱的光,好像是炉火的光。
这三个,唱哪出呢?陆语腹诽着。
有小厮行礼之后,笑着为她打了帘子。
陆语迈步进门,就在这时候,闻到了香甜的气味,“烤红薯?”她问着,就笑出来。
薇珑语气欢快地应声:“恩娆,快来。”
室内光线更昏暗,陆语眨了眨眼,才看清此刻这间书房里的情形:
居中的位置,铺了一张兽皮毯子,放着一张低矮而宽大的八仙桌,南面坐着沈笑山,北面坐着董飞卿与薇珑;桌上有几碟子干果、酒水,东面近墙的位置,安放着两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火炉。
“你们可真行啊。”陆语笑盈盈地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
“你起开,恩娆要挨着我坐。”薇珑对董飞卿说,说着抽了抽鼻梁高挺的小鼻子,“嗯……是小酥鱼、姜虾,太好了,正想吃呢。”
“馋猫。”董飞卿咕哝着起身,转到南面,挨着沈笑山坐下。
薇珑一名丫鬟取来一条备用的小毯子,给陆语铺在地上,接过她解下的斗篷,又去唤人把新带回来的东西装盘摆好。
陆语坐下,问:“兴致怎么这么好?”
沈笑山用下巴点一点薇珑,“折腾我跟飞卿一下午了。”
薇珑笑说:“怎么叫折腾啊?只是让你们做一餐饭而已。”
“对,一餐饭而已。”董飞卿将话接了过去,“八宝肉、八宝豆腐,还要吃野味火锅,你知道准备起来多麻烦么?”
陆语则是双眼一亮,“看起来,今晚又要大饱口福了。”说着看一眼薇珑,“我也喜欢吃。”
薇珑眉飞色舞的,“我猜就是。”
董飞卿睨着陆语,“明明你比她小,怎么大事小情也都惯着她?”
陆语眨一眨眼,目光促狭,“不是我说你,总是这样,做了好人还不落好。”
董飞卿瞪她一眼,喝了一大口酒。
薇珑笑出声来。
沈笑山也笑,“今儿饭要晚一些,正好,先吃这些垫一垫。”
“好。”两女子异口同声。
薇珑吩咐侍立在门口的小厮:“我让厨房备了驱寒暖胃的汤,给你家夫人取来。”从外面的严寒转入室内,该喝点汤水缓一缓再吃东西,不然,有时候跟岔气似的,难受得紧。
董飞卿扬了扬眉,笑。
薇珑睇他一眼,没好气,“我也会照顾人的。”
“对,看出来了。不容易。”董飞卿强忍着笑。
沈笑山则是哈哈大笑。
薇珑携了陆语的手臂,“这两个人……”
“不理他们。”陆语笑问,“手边的事忙完了?”薇珑平日里,不是把一件事没完没了地延后,就是一开头就要做完,记载见闻心得一事,当然是刻不容缓的迫切心情。
“嗯!”薇珑点头,“再整理一番就行。对了,我誊录了一份给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那太好了。”
小厮转回来,奉上一小盏汤。
陆语慢悠悠地喝汤,其余三个人则津津有味地享用她带回来的吃食。
外面的风更急了,卷着细碎的雪沙,室内光线更暗了。廊间一名小厮含着欣喜的一句“下雪了”传入室内。
“掌灯吧?”沈笑山对薇珑说,“再没点儿光亮,你就要把碗碟当饭吃了。”
薇珑笑着说好,“点一盏小宫灯就好。你想想,外面下雪,我们守着火炉,多好啊。太亮了,就不是那意思了。”
沈笑山无所谓,示意小厮照办。
董飞卿却道:“矫情!”
“又不是一年两年了。”薇珑说,“比起你还差了些。”
董飞卿不理薇珑,是闻着烤红薯的味道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起身走到火炉前,去取出来。
薇珑跟过去,探头探脑地看着,“哥,先挑一块最甜的。”
董飞卿瞧着她。
“给恩娆的!”薇珑简直忍无可忍了,素手轻拍他肩头一下。
“这还差不多。”
陆语和沈笑山大乐。近前这兄妹两个,随时随地能找到斗嘴的由头。
“拿好。”董飞卿用铁钳夹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红薯,用油纸垫着,递给薇珑。
薇珑接到手里,很烫,她用两手倒腾着,快步走回到陆语跟前,“飞卿哥烤的红薯可好吃了,快尝尝。”说话间,把红薯放到桌上,“烫着呢,小心些。”语毕又折回到董飞卿那边,“第二好吃的是我的。”
董飞卿撑不住,笑了,“好像你能看出来似的。”
陆语笑着拿起红薯。
沈笑山本想帮她,却见她并没有显得耐不住那份儿烫似的,也便没动。
陆语把香香甜甜的红薯掰成两半,自然而然地递给他一半。
他笑着接过,看着她的手,“还行啊。”
陆语就对他扬了扬眉,笑。做手艺活儿的手,寻常的冷、烫,都耐得住。
那边的薇珑正在抱怨:“董先生,你把我当傻子是不是?这么大块的,不可能甜。”
“你这是什么脑子?这块是最早扔炉子里的,我本来想自己吃,结果你非要起哄,才加了几块儿,忘了?我想吃的,能不甜么?”
“要是不甜,我可不依。”
“这话说的,不给你不就结了。”董飞卿把好大一块红薯抢回手里。
“不行。”薇珑忙道,“一人一半。”
董飞卿伸出一手,做出个掐她脖子的手势。
外面风势依旧,只是风中多了鹅毛般的雪片,飞舞盘旋,悄然无声地落地,迅速把地面铺上一层霜白。
野味火锅准备起来容易些,沈笑山和董飞卿只需备好锅底、高汤、配料,所需食材,让厨房循例切洗就行;八宝豆腐也不难做,将所需配料备齐,吩咐厨子估算着饭点儿下锅烹制就成;耗时间的是八宝肉,准备齐备,用小火蒸上,火候差一点儿,味道就会减一分。
是以,这日的晚饭,到戌时才上桌。
四个人都不想离开满室香甜与欢笑声的书房,便原地不动,让仆人把饭菜摆在八仙桌上。
都是特别愉悦的心情,是以,酒自然是少不了的,送到桌上的,是馥郁绵香的陈年梨花白。
酒菜上齐之后,薇珑又让小厮加了一盏羊角宫灯,“不然看不清这么好的菜色。”
席间推杯换盏,闲谈时,薇珑问沈笑山:“哥,近期真不能回京一趟么?叔父婶婶和我爹娘、公婆就算不想见你,也想早些见到恩娆。恩娆给他们的礼物,可都送到他们心坎儿上了。”
沈笑山缓缓摇了摇头,“我出门之前,就是被不少不好推辞但又打心底不愿意接的事儿烦的,算是躲清闲才出门的。
“不管什么事,拖个一年半载的,任谁也就没了兴致。年末或是年初,那些人不是为年关发愁,就是为了开春儿的支出发愁,得知我回去,恐怕眼睛都要绿了。
“缓缓吧。我也真还有别的要事要办。
“恩娆与长辈们,迟早能相见,不争这一时。”
薇珑想一想,会过意来。让他沈慕江为难的人,不外乎是京城的达官显宦,甚至是内务府里的人。求财的人比比皆是,他若是全都不给好脸色,少不得生出诸多是非,搁置不理反倒是最稳妥的方式。
董飞卿接话道:“缓一缓,也算是给彼此留了余地,往后说不定有互惠互利的机会。不然的话,那些人,给点儿颜色就能开染坊,驳了就要跳着脚地生事,不如清净些。”
听得出,他是知晓那些事情的。
薇珑颔首,“明白了。”心里却知道,他们口中的一时、缓一缓,恐怕要一两年之久。
要等那么久,才能再与陆语团聚,只一想,便已满心不舍。
陆语见薇珑神色有些失落,连忙岔开话题,问董飞卿:“哥,走镖不是特别辛苦么?你又不是没别的事好做,镖局里又有方镖头那样的好友,怎么动辄亲自押镖?”
薇珑闻言,心绪一转,望着董飞卿。
董飞卿逸出慵懒的笑,“我这种人,不是享清福的命,闲下来的日子久了,就觉得骨头都锈住了,脑子更是。人一旦失了警惕,可不是好事。”停一停,又道,“天地之间,万物都有灵气,时不时出来看看,总能获益。”
陆语释然一笑。
“这倒是。”薇珑接话道,“以后我每隔一二年,就要出来走走。”
“得了吧,你只是为了盖房子。”董飞卿说。
“就是为了盖房子,怎么着吧?”薇珑笑笑的,“你再揶揄我,不给你建新宅子了。等以后你家阿昭、绎心长大了,我也不给他们盖房子。”
“那可不成。”沈笑山笑着给薇珑手边空掉的酒杯斟满酒,“那不就要了飞卿半条命了?他的阿昭、绎心的别院、陪嫁的宅子,必须得是最好的。没你可不成。”语毕,又给董飞卿斟满酒,“还不快敬薇珑一杯?”
董飞卿笑着对薇珑端杯,“你就是我亲妹妹,我家阿昭、绎心就是你亲侄子亲侄女,别的事你看着办吧。”
“这不伦不类的话,就不能好好儿赔个不是?”薇珑老大不情愿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董飞卿的酒杯空了又满,他向陆语举杯,“往后在你这嫂子跟前儿,多帮我说说好话。你更是我亲妹妹。”
陆语与薇珑忍俊不禁,一阵笑。
不知不觉的,比起以前,薇珑喝了不少酒,但心绪使然,倒很是享受微醺的感觉。
陆语酒量还行,不觉得怎样,但也绝不会劝薇珑酒。
宴席撤下,换上水果点心,酒还在,对两男子来说,这才刚开头而已。
陆语和薇珑由着他们谈论奇闻异事,挨在一起说话。
薇珑说:“我可以去秦老爷子那儿看看么?唐意航跟我提了一嘴,说老爷子可不是简单的人物。”
“几时想去,跟我说一声就行。”陆语笑道,“说不定,老爷子还有不肯示人的模型,只等着相宜的人登门。”
“借你吉言。”薇珑笑道,“我倒是不敢想那些,只是想拜望老爷子,开开眼界。”
陆语笑道:“以前我缠着老爷子讨要那些模型的时候,老爷子就说,你又看不出门道,不给。
“我说我可以送给行家。
“他就又揶揄我,说你这孩子真奇怪,平时不弹琴,却霸着夏莺千啭;不懂得造园,却没完没了地搜刮我这儿的园林模型。
“我就说,这些宝物在我手里,总比在别人手里稳妥些。”
薇珑听了,笑着挽住陆语的手臂,依偎着她,“其实啊,让我看,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我也这么觉得。”陆语展臂拥着她,轻声道,“听说早间有家里的信件送来了,想家了没有?”
“想是一定想,但不是那种心里难受的想。”薇珑如实道,“打心底不用担心什么。说起来,哪一年的夏日来着?皇上去行宫避暑,叔父和唐意航讨了两个月的假,爷儿俩带着几个孩子去了山中消夏,一去就一个多月。那时候,我可是每日老老实实在家等着他们回去,不也什么都没说?”
陆语失笑。
“后来,还是程家老太爷急了,说他们爷儿俩爱去哪儿去哪儿,但是把孩子拐走可不成。三令五申的,俩人才提早回家了。”薇珑说着就笑起来,“总是那样,唐意航跟叔父一道惹得老太爷不高兴的时候,老太爷总舍不得训他,摁着叔父数落。”
陆语不由得想起了程恺之科考的事,笑意更浓,“叔父这日子,真是。”
“没事,叔父压根儿不往心里去。”薇珑说,“老太爷发作他,都是家里那些事,没别的。叔父怎么说来着?哦,说算来算去,真就得有一个动不动训他的人。我想了想,还真是,皇上多少年都跟他没脾气。”
陆语笑了,“的确。”放眼天下,谁敢把对首辅的脾气显露在言行之间?放宽心去想,程老太爷的位置,也算是恰如其分,这样,首辅的日子才是什么都不缺了。
一整晚,两个人说了很多很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