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次日晨时,天方大亮,陆姣姣就被几个嬷嬷揪起来梳洗打扮。
她从没走过这么多道繁杂的工序,从头到脚全都被修缮一遍,每一根鬓发都被细心打理,陆姣姣被打扮好了后往铜镜前面一站,都有些不认得她自己了。
她穿上了一套火红色的襦裙,头戴了一串金色步摇,浑身艳丽,裙摆行走间如同层叠的牡丹坠落,好一朵人间牡丹花。
她本生了一张娇憨可爱的脸,但给她点妆的嬷嬷用艳色的黛粉修饰了她圆钝的眼、拉长了她的眼尾,又在她额前描了一株金,让她看上去凭空多了几分贵气,最后用口脂点唇,为她勾出几分媚,微风一起,裙摆摇曳,当真是艳色浓墨,如天边晚霞,堪称人间绝色。
刘嬷嬷老早就等到了门口,待陆姣姣画好妆容后,便驱散了众人,语重心长的叮嘱陆姣姣:“今日场合极为重要,四姑娘是个聪明人,莫要自毁前程,若是当真惹怒了贵人,哎,这高门大院,磋磨人的手段多着呢。”
京城里的人说话都喜欢藏一半,让人自己去猜剩下的意思,陆姣姣不算太聪慧,但也能听得懂刘嬷嬷未尽的话。
好吃好喝把你当四姑娘伺候
着,你最好自己识相,但如果你非要自己找死,谁都救不了你。
这些贵人们啊,明面上把你捧得高高的,给你好吃的好喝的,但是就是不把你当人看。
当条狗,当只鸟,喜欢了捧过去逗一逗,不喜欢了,直接一脚踢开。
这还不够,他们还要这只狗感激涕零,满地打滚的感谢他们赏下来的一块肉,昂起脸来笑对他们的所有嘲讽。
凭什么?就因为你们有权有势、出身高贵?
“谢谢嬷嬷提点,姣姣心领了。”陆姣姣挽着水袖,垂着眼眸,以刘嬷嬷的角度,只能瞧见一截白色的后脖颈,又细又白,像是湖里刚捞出来的藕一般。
极致的红与清冷的白,艳色与雪色间,她是第三种绝色。
刘嬷嬷心下满意,转身领着陆姣姣出了院门,经过了花园,最后等在了前厅的回廊前等着,她们等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才等来了陆飞鸢。
陆飞鸢今日着了一身浅蓝色留仙裙,梳着簪花鬓,面妆清淡,神色恬静,当真是雨后青云色,遥遥立山间。
远远瞧见了陆姣姣,陆飞鸢的视线在陆姣姣的脸上定了一瞬,指尖都忍不住用力的绞了帕子。
她早就知道陆姣姣好看,但却没想到陆姣姣今日颜色竟这般夺目,简直要将她都比下去了。
但陆飞鸢转瞬一想,陆姣姣自然是好看越好,左右是替她去顶永宁侯世子的亲事的,以后也争不了她的风头,今日且先让一让她。
“四妹妹。”陆飞鸢上前执起陆姣姣的手,笑着拉着陆姣姣往前厅走。
“今日来了许多我的闺中密友,一会儿引着你见见,她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一会儿见了都叫姐姐就好。”陆飞鸢细声细气的说着话,那关切的神态,仿佛生怕陆姣姣受了委屈似的。
青萝裙摆荡过刻着浮雕的紫檀木回廊木扶手,绣鞋踏过纤尘不染的大理石砖,伴着陆飞鸢一声声的叮咛,陆姣姣终于从后门入了前厅,从花枝重叠中,窥到了百花宴的一角。
陆姣姣从没见识过这种场面。
陆家的后花园中有一片湖泊,湖泊中养着一片白色清莲,莲下是碧绿的莲叶,叶下有红色锦鲤游过,波光粼粼间,映着一片天光。
湖泊上有凉亭
,亭上坐着一些贵女,正在谈笑说话。
湖泊旁边摆着一条长长的桌子,桌子围成了一个圆,在桌上诸位旁边,有用玉石雕刻出来的山,有一人高,桌上竟修出了一条水渠,山上一落水,水渠就涌动起来,带动了水渠上的木制菜盘。
远处有一片竹林,还有人在竹林处弹琴,远远一望去,竹叶被吹起的飒飒声音与琴声混在一起,如听仙乐。
“这是流水宴。”陆飞鸢见陆姣姣盯着那玉山挪不开眼,不由得讥讽的勾了勾唇角,指尖捏着江南锦丝团扇盖住了下半张脸,转身引着陆姣姣往凉亭那边走,一边走一边用眼尾晲着陆姣姣眉间的金纹,捏着声音说:“收收你的眼神,右相府中的四姑娘,纵是养在山间,也不能这般没见识。”
她话说出口后就有些懊恼,下意识地瞥了陆姣姣一眼,见陆姣姣飞快垂下眼眸、没什么不高兴的反应后,才放下了心。
她暗暗警告自己,不能再这样说话了,她不能流露出一点点对陆姣姣的敌意,她今天必须得在外人面前把陆姣姣捧的高高的,才能显出来这个四姑娘在府中“受宠”,到时候把她配给永宁侯世子,才会让别人觉得他们右相府没糊弄永宁侯世子,面子上才过得去。
陆飞鸢念头才转到这里,她们俩就已经走到了凉亭前面,亭内的姑娘们全都望了过来,面露笑意,不动声色的打量陆飞鸢身后的陆姣姣,这一眼望过来,每个姑娘都不自觉的调整了自己的仪态。
背挺得更直、下颌昂的更高、就连捏团扇和帕子的手都轻微的调整了姿势,虽说面上没说话,但一个个都是如临大敌的望着陆姣姣。
这一身衣裳首饰,没有百两都是下不来的,这般奢华,想来定是陆飞鸢那养在外面、身子不太好、只有过年才会回来的四妹妹了。
以前陆飞鸢和她们说她有个妹妹,生的十分美的时候,她们还不大信,眼下见了才知道,竟真的这般耀眼夺目,虽说一片艳红,但并不显得俗媚妖态,反而灼灼其华如夜中流火,明亮的叫人一眼就能瞧见她,陆飞鸢这般颜色在她身旁,都被压的稍显黯淡。
这样漂亮的小娘子,在京城里都是排得上前三的,出身也好,若是再有些才气,那可就要名冠京城了。
“这位就是□□姑娘吧?”
先和陆姣姣打招呼的是个体态丰盈、面若银盘的姑娘,笑起来有两颗小酒窝,生的不是十分好看,但胜在和善,跟陆飞鸢的关系也最好。
“我是常家的三姑娘,常挽月,我与你姐姐岁数相当,你唤我一声挽月姐姐就好。”常挽月还主动过来拉住了陆姣姣的手,显然是在主动领着陆姣姣走进这个小圈子。
陆姣姣本人自然没这个面子,人家是看在和陆飞鸢的情分上,才主动出来给陆姣姣做脸面的。
“挽月姐姐好。”陆姣姣上前行了一个侧身礼,动作行云流水,侧首俯身步若莲花,一举一动都颇为赏心悦目。
常挽月心下也难免嫉妒,但面上的笑更温和了些,拉着陆姣姣和旁边的几位姑娘都见了礼,最后,才拉着陆姣姣坐下。
“哎呀,我这妹妹一来,都没人搭理我了。”陆飞鸢在旁边假装吃醋的说了句酸话,脸上却笑的格外开心。
陆姣姣越受欢迎、越出风头越好,只有陆姣姣足够优秀,才能配得上永宁侯世子。
眼看着陆姣姣也算是聪明,一直都很乖巧,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凉亭外边还有丫鬟嬷嬷看着,陆姣姣也闹不出什么来,陆飞鸢就动了点其他的心思,开始在四周观察来往的客人。
旁边的几个姐妹也开始调笑陆姣姣,但是不管这些人说什么,陆姣姣都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时不时害羞的笑一笑。
常挽月心想,瞧着是个明媚灼灼的人,不成想竟是个文静害羞的性子,也好,这样好拿捏一些,太聪明的小娘子玩起来烦,就像是陆飞鸢,一个人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和她说话都要小心三分,累得慌。
她们一行人坐在凉亭上才说上一炷香的时间,陆飞鸢就起身告辞了——她要去迎客。
这百花宴是沈夫人亲办的,来往的女眷宾客自然也都是沈夫人一手迎送,这种场合,陆飞鸢作为嫡女,自然可以出现。
迎客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可以认识很多人,也可以让别人认识她,这次的百花宴就是为了捧陆姣姣的,所以陆飞鸢对宴席上的事儿没有多少兴致,她反而想多认识一些夫人,或者说,她想让那些夫人们多看看她。
她也快到要出阁的岁数了,之前一直因为永宁侯世子的婚约而不敢相看那些少年郎
,现在,她总可以出去看看了。
陆飞鸢前脚找了借口刚走,后脚常挽月就调侃陆姣姣:“姣姣妹妹,你姐姐是把你丢给我们了,你生的这么好看,跟朵儿花一样,当心我把你拐回去当我妹妹,让我日日赏看。”
四周的姐妹们也哄笑着说:“轮得到你?这么好看的妹妹,我也要拐回去。”
欢声笑语绕在四周,陆姣姣捏着手里的手帕,似乎是没想到自己这么受欢迎,十分紧张的搅着手里的帕子,一脸受宠若惊的开口道:“姐姐们、姐姐们真好,一点都不像是我姐姐说的那样。”
四周的姑娘们脸上的笑容都在这时僵住了,欢闹的气氛也因此一肃。
“是吗?”常挽月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挽着陆姣姣的手臂更贴近了,语调愉悦的问:“你姐姐平日里,都是如何与你说我们的呀?”
“姐姐与我说,挽月姐姐特别可怜。”陆姣姣侧过身些,抬手拍了拍常挽月的手背,细声细气的说:“姐姐说,你因为貌丑,被退了一次婚,在家哭了好久,姐姐还说,你爱慕的那个少年郎为她写过诗,但是她看不上,所以直接给回绝了。”
陆姣姣这一番话落下来,常挽月的脸都气青了。
她的颜色在这么多姑娘中确实算不上是好的,且,当初也确实被退过婚,原因是因为那个少年郎与其他姑娘私定终身了,这件事她没告诉过别人,只跟陆飞鸢一个人提过两嘴,陆飞鸢当时还安慰她,没想到一扭头居然把她的话当成笑料一样讲给别人听。
而且,陆飞鸢居然还要说一句,那个少年郎给她写过诗!她陆飞鸢还看不上!
这是什么意思?
她常挽月想要,但是得不来的东西,她陆飞鸢不要!
是说她常挽月不如陆飞鸢吗!
当常挽月气的发抖的时候,陆姣姣还是一副无知无觉、懵懂天真的模样,乖乖的坐在原处,一脸的娇憨,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似的。
这些事,还真是陆飞鸢亲口和她说的,不过,陆飞鸢和她说这些,并不是在背地里取笑这些姑娘,而是因为这些姑娘们都各有各的痛点,陆飞鸢怕陆姣姣无意间说错话,触到了这些姑娘的霉头,所以特意告知了陆姣姣这些人的一些忌讳,顺便多说了两嘴。
没想到陆姣姣一扭头就添油加醋,往陆飞鸢脑袋上扣了口大黑锅。
现下这群人都以为陆姣姣是陆家的千金小姐,是陆飞鸢的好妹妹,所以陆姣姣说什么她们都信,陆飞鸢这个“背后嚼舌根”、“取笑手帕交”的名声是洗不掉了。
眼看着常挽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旁边的一个姑娘又问了一句:“你姐姐还跟你说什么了吗?”
陆姣姣立刻回答。
比如,陆飞鸢与她说,大理寺少卿家中姐妹不和,嫡女和庶女斗的特别狠,家中女子没有女德,比如,工部尚书家的闺秀出门时遇到了土匪,可能名节有污,太常寺卿的姑娘出门拜佛时私会外男,保不齐肚子都大了。
就这么几句话下来,在场的姑娘们脸色一个比一个阴沉。
因为陆姣姣说的这些人,就是她们!
而陆姣姣却像是完全不会看人脸色一样,还绞着自己的手帕,一脸含羞的问:“诸位姐姐知道永宁侯世子什么时候来吗?我家姐姐说了,今日我能在此看到永宁侯世子。”
“看永宁侯世子做什么?”常挽月的脸色冷冰冰的问。
“姐姐说了,永宁侯世子是全京城最好的男子。”陆姣姣垂下头,轻声细语的说:“姐姐还说,我今日要好好弹琴,技惊四座,我今日若是叫永宁侯世子喜欢我,他日必然能飞上枝头当凤凰。”
顿了顿,陆姣姣脸上闪过几分娇羞:“姐姐还说过,我以前回来过年的时候,永宁侯世子曾见过我,对我一见钟情,有意要娶我呢。”
四周的姑娘们互相对视了两眼,眼底里都掠过几丝震惊。
听陆姣姣这意思,陆飞鸢居然有意撮合陆姣姣和永宁侯世子!
陆飞鸢可是跟永宁侯世子有婚约的!
这样听起来,像是陆飞鸢不愿意嫁永宁侯世子,所以特意忽悠自己的妹妹去嫁。
至于什么“一见钟情”,那肯定是胡说八道的,永宁侯世子那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对女人一见钟情,整个京城的姑娘谁不避着永宁侯世子啊!
陆姣姣肯定被陆飞鸢给骗了!
她们原先询问陆飞鸢婚约的时候,陆飞鸢只说“听从父母安排”,她们所有人都以为陆飞鸢是要嫁给永宁侯世子的,没想到
,陆飞鸢竟然藏着这么一手。
好家伙,陆飞鸢可真是心狠,连自己妹妹都坑啊!
常挽月眼波流转了一瞬,继而转头看向陆姣姣,见陆姣姣一副少女思春的样子,继而笑了一下,然后声音温柔的说道:“姣姣,永宁侯世子虽是明月昭昭的人,但是,你怎么能跟永宁侯世子在一起呢?你不知道,你姐姐跟永宁侯世子有婚约吗?”
凉亭中茶盏过了几杯时,陆飞鸢终于从远处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陆飞鸢的脚步都快了很多,头顶的步摇微微的摇晃。
不是她失礼,而是她在竹林那边看到了永宁侯世子!
永宁侯世子正在看人弹琴呢!
这是个绝佳的好机会,她得想办法把陆姣姣引过去,就凭陆姣姣这个颜色,一定能吸引到永宁侯世子的注意力,让永宁侯世子对陆姣姣产生兴趣!
不管是什么兴趣,色心也好,好奇也好,只要有了那么一点兴趣,她和娘亲的计划就能顺利推下去。
想着,陆飞鸢的脚步更快了一些。
陆飞鸢眉目清淡举止优雅,提着裙摆上台阶时,美的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似的,声线含笑的说:“姐妹们,竹林那边有两位公子正在吟诗作对,我们去瞧瞧热闹如何?”
但是等陆飞鸢走到凉亭里的时候,却发现场面有点不对劲。
陆姣姣用手帕捂着脸,似乎是在哭,旁边的所有姑娘都围着她,你一言我一语的劝,不知道劝了什么,陆姣姣反倒哭的更厉害了。
“这是怎么了?几位姐姐们难不成趁我不在,欺负我这个娇气妹妹了?”
陆飞鸢脸上关切,心里却有些不安,她快步走进来,下意识地看向常挽月,但常挽月却一反常态,扭过头去没看她。
陆飞鸢心里“咯噔”一下,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凉亭内的陆姣姣气呼呼的站起身来,红着眼睛大声质问道:“陆飞鸢,你是不是要跟我抢永宁侯世子!”
陆飞鸢被这质问吼的愣了一瞬,后背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姣姣,你胡说什么呢,姐姐怎么会——”陆飞鸢急的恨不得上前去用手帕堵死陆姣姣的嘴,可陆姣姣却越说越大声,一边哭一边喊,花园本就
不大,她这样一喊,顿时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我不管,我就要嫁永宁侯世子,姐姐不准和我争。”
“姐姐太讨厌了,我要去找娘告状,让娘给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