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暗暗思量着:难道历史的车轮还是按照既定的轨迹在不断前进着,那钮祜禄氏还是那个最后的胜利者吗?
她摇了摇头:不,不对……如今的后宫还有顺嫔这个异数在。
第49章 众生畏果
雍正二年,五月初七辰时,大阿哥弘晖暴病殇折,年仅九岁,举宫皆哀。皇上悲痛不可解,下谕旨:辍朝五日,前朝后宫服丧服二十七日。又命礼部按亲王葬仪办理大阿哥的一切丧事,追封大阿哥为亲王,谥号曰端,于七日后送入清东陵黄花山西麓的皇子园寝。
四目皆白的长春宫内,弘晖的遗体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他的额娘亲手为他沐浴了最后一次,给他换上了赶制出来的亲王礼服,皇后取出一块白色玉蝉放入儿子口中,合上了他死前痛苦微张的嘴巴,希望他的躯体不受邪气侵扰,从而得以安息。
养心殿的大宫女平雅在一旁柔声劝说:“娘娘,大阿哥该入金棺了。”
皇后愣愣地循声望向已被抬进寝殿的金棺,金丝楠木小棺材被打开,外壁髹有金漆、绘制云龙纹饰,里面垫着厚厚的锦缎,又铺上织金梵文字陀罗尼经被,四周环置着各种珍宝。
皇后此时面无人色,气若游丝,神色堪比死人,她站起身,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但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支撑着她的身体,她展开双臂抱起儿子,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最终将儿子轻轻放入金棺内,注视良久,阖上了隔绝光明的棺盖。
随后,灵柩被移至中和殿进行停放,在殿中设了灵堂进行祭奠,殿门前坚起了一个五米长的木杆子,顶端高高悬挂着一条大红色的魂幡。在京城的宗室、三品以上百官及其命妇,纷纷着丧服入宫,分列殿外左右两侧,在灵前叩头哭丧。
***
森严的宫道上,凌晨从畅春园出发的两位生养嬷嬷,经过一段时间的舟车劳顿终于进了紫禁城,两人贴着宫墙前往启祥宫,深沉肃穆的丧钟声响彻云霄,一路上只见重重叠叠的殿脊下垂挂着如鬼火点点的白纸灯笼。
喜云轩内,舒舒拿下发髻上的白玉簪子,干干净净的发髻间已无任何的珠钗等发饰,原本雅净的家常衣袍也换上了丧服,正准备步行前往中和殿,就被告知两位生养嬷嬷已到来。
都鲁嬷嬷和邢嬷嬷在黄姑姑指引下,拜见了顺嫔娘娘,两人都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低垂着头慢慢走进殿内,诚惶诚恐地行礼道:“奴婢给顺嫔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舒舒神色有些恍惚,她在准备着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就得知了有另外一个鲜活的小生命逝去了。
静默半晌,本就内心忐忑的两位嬷嬷面面相觑,她们没想到刚回紫禁城就听闻大阿哥夭折了,回想起昨日,收到顺嫔娘娘有孕的消息,太后娘娘心情大好,挑选了她们两个去照顾顺嫔,还准备了一堆燕窝等养生补品给顺嫔娘娘。
“两位嬷嬷辛苦了,本想给你们接风洗尘的,如今也不合时宜了。”舒舒轻言细语道,随即吩咐道:“黄姑姑,两位嬷嬷的住处等事务劳烦你安排下了。”
黄姑姑忙躬身福了一福:“是,娘娘,奴婢这就带两位嬷嬷下去安置。”
等几人离开后,锦思在一旁建言道:“娘娘,你现在怀有身孕,还是坐轿辇去中和殿吧。”
闻言,舒舒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道:“轿辇就不必了,我们步行过去吧。”
舒舒扶着锦思的手臂,走向中和殿,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色阴沉沉宛若要下雨般,紫禁城已是一片白茫茫、哀凄凄,红墙高耸,宫道漫漫,舒舒仰头望天,沉闷闷的暗灰色天幕仿佛将人笼罩在这深宫里,让人不禁望而生畏。
一路上舒舒碰上好几个急匆匆赶往中和殿的贵人常在们,她们的面容上有种诡异的悲伤,好似等候着在重要时刻嚎哭一场,表现出自己的悲切。
到了灵堂内,舒舒最先看到了那个沉默哀痛的背影,心下顿生殷殷恻然之感。皇上穿着一身白色的常服,即使再素净,衣裳表面也绣有简单的龙纹,因此他在腰间绑了一根白布条。
皇上既为父也为君,礼部并没有给皇上准备丧服,甚至呈上的祭文也写满了痛斥大阿哥的话语,责备他大不孝,责备他为何要早早夭折,让亲身父母痛心,造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场面。
舒舒缓缓踏进灵堂中,有祭奠执事者上前指引,舒舒接过三炷点燃的香进行默哀,再伏身跪拜三次,大阿哥已尊为端亲王,除了皇上皇后,其余人等都需要进行叩首跪拜。
随后舒舒起身,走至左侧角落,和一众妃嫔跪在香蒲垫子上,将金银纸锭、纸钱和祝文焚化在铜盆内,妃嫔们一边焚烧着纸钱等,一边悲痛地呜咽不停,好几个哭得那是梨花带雨,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水淆然落下,更显楚楚动人的身姿。
“梆梆梆――”,蓦地,灵堂前放置的金棺响起一阵棍棒敲打棺木的泠泠之音,舒舒抬头望向前方,只见皇上把那篇礼部书写的祭文扔到一旁,他手中的棍棒也交给了身后的宫人。
皇上双目赤红,满脸憔悴,似乎很久没有休息过,他抬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金棺,凄切地叹道:“弘晖,阿玛原谅你的不孝之罪,你安心去吧。”
民间葬礼有一说法,白发人送黑发人,因为黑发人先离开人世间,导致不能赡养父母,被示为不孝,即使下了地府也不能安心去投胎。在葬礼上白发人可以用棍棒敲打三下黑发人的棺木,寓意着作为父母原谅了儿子的不孝之罪。
皇后跪在金棺前,长长的墨色发丝散落在身上,将她的身影遮掩得越发瘦弱,她低垂着头喃喃自语,苍白的手指将纸钱一一平展开,再放入铜盆内进行焚烧。没有人能看清她此时的面容,但轻微颤抖的身躯无不显出皇后娘娘悲痛哀婉之情。
灵堂内哭丧声停顿了下继续响起,皇上突然扬声赞语道:“朕之嫡长子弘晖,毓粹中宫,赋质醇和,秉姿聪睿,吾钟爱甚笃,然哺及九年,因病遂殇。朕虽悲悼万分,心痛难以自禁,但今惟愿上天诸佛为儿护念,祈列祖列宗庇荫小辈,呜呼哀哉。”
皇上脸色愈发黯然,他的声音虽竭力自持,但隐隐听出哭泣的哀戚之感,颂念完祭文后,他默然伫立在灵堂前,在心中诵念起二十一遍的往生咒,愿弘晖得以安稳的去往净土。
压抑忧伤的气氛在中和殿蔓延着,满殿的哭丧悲泣声越来越小声,时间缓慢地挪过一息又一息,跪拜的众人愈来愈难熬,妃嫔们的泪水早已流净,只能哀哀小声干嚎着。
又过了一会儿,好几个妃嫔实在哭不出来了,纷纷用帕子掩蔽住自己的半张脸,个个期盼着这场吊唁快点了事,好回宫歇息去。
舒舒摸了摸跪得发麻已有些刺疼的双腿,暗暗叹了声:再结实的身体也扛不住要跪这么久啊,更何况她这弱小的身子还不结实,哎,只能再忍忍了。她握着拳头给自己打气,再坚持一会会。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妃嫔们的唉唉声,皇上念完往生咒后,视线转到她们几人身上,随即淡然吩咐道:“顺嫔和谦贵人有孕在身,不能劳累,免去这七日的哭灵,各自在宫殿内为大阿哥抄写《地藏菩萨本愿经》即可。”
舒舒和谦贵人立即伏地叩首,恭恭敬敬道:“臣妾(妾身)多谢皇上垂怜。”两人身后的宫女连忙上前扶住她们起身,在其她嫔妃嫉妒的眼神投射中,款款离开了中和殿。
***
七日丧期过后,皇上宣旨,命令由恒亲王为首的仪卫,护送端亲王的金棺至清东陵黄花山西麓的皇子园寝,沿途搭祭棚哀悼,历时五日后,金棺终于到达陵寝进行入土安葬,封闭墓门后,再次陈设馔筵奠酒,行奉安葬礼。
一切尘归尘,土归土,紫禁城重回了平静,往生者也得到了安宁,但在世者并没有得到解脱。长春宫内,皇后如行尸走肉般静静地坐在弘晖睡过的小床上。
她的神情呆滞,无声无息地抱着床上的锦被,沉浸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之中,沉浸在她和弘晖相处的回忆中,偶尔回忆起一件小小温馨的事情,她的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仿佛弘晖还在世上,只不过短暂离开额娘一段时间,他还会回来的,回到额娘的身边。
崩溃至极的母亲宣泄不出她内心的绝望,她心如死灰,在无尽的深渊沉溺着,每一次的回忆时光都在耗尽她的心血,她却甘之如饴,在深渊中沉湎着不愿清醒过来。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平雅惊呼道,旋即叫来一个小宫女:“巧珊,你快去请太医来长春宫。”
平雅不放心皇后单独待在大阿哥的寝宫,一直守候在门口仔细听里面的动静,听到“咚”的一声,她赶忙跑进殿中,就看到皇后娘娘晕倒在床榻旁,她叫人请太医后,又派人去养心殿告知皇上。
皇上得知消息后,立即赶往长春宫去,他在看到躺在弘晖床上的皇后时,心中不免涌动起亲儿逝去的怆然。李太医随后一步赶来,他告罪后连忙给皇后娘娘诊脉。
须臾后,李太医神情越来越凝重,他沉声回禀道:“回皇上,皇后娘娘乃是情志不畅,悲积郁结,损伤耗气,再者娘娘下红之症未除,血海蓄溢失常,两相消耗,气阴加倍亏伤。”
他面露为难之色,“微臣一直以来都为娘娘调整药方进行诊治,但娘娘长年累月的费心劳神,不能安心调养,再加上近日的心绪耗竭,娘娘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长久下去将难以康愈。”
皇上闻言皱着眉头,他定定地看着面如白纸的皇后,幽幽叹了声:“芳茹,朕没想到你的身体既破败到如此地步。”
第50章 悲喜自渡
在李太医的不懈救治下,皇后娘娘被灌入了好几碗汤药。半个时辰后,皇后终于眨了眨眼皮,缓缓苏醒了过来。
寝殿内很是安静,只有坐在床榻前的皇上守着,她挣扎着坐起身,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一束熠熠灿亮的日光隔着窗纱,在男人俊美威严的脸上洒了一层温煦的浅影,他似乎很疲惫,闭着眼睛静静地坐在皇后的前面。
皇后注目良久,这样的时刻是好遥远的回忆了,她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看着皇上――她的夫君。
明明她是他唯一的妻,她和他却不能相濡以沫地恩爱厮守,她只能是他的贤良淑德的福晋、端庄大度的皇后,以他的后宫安定为己任,无时无刻端着正妻的姿态,照顾他的妾室、照顾他的子嗣。
想到这些年她尽心竭力只为做他的好妻子,皇后油然而生无限的孤寂凄苦之意,她的孩子没了,那她汲汲多年又剩下什么?她的人生将有何意义?
皇后的心底蓦然有一波又一波不堪言状的森寒,慢慢涌上心头,她的眼里不自禁地流出沁寒的泪水,这细微的响动在阒无人息的屋内被放大了声响。
皇上猛不丁张开双眼,他蹙着眉头轻声道:“芳茹,你醒了?”看着皇后泛着斑斑泪痕的脸庞,他刚想宽慰几句,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OO@@的动静。
候在门口的苏培盛打了个千儿,高声呼道:“奴才叩见太后娘娘。”
“皇上也在里头?”太后娘娘身旁的徐姑姑问道。
“是。”苏培盛上前打开房门,弯着腰恭请太后娘娘进去。
太后娘娘长叹一声,她在收到弘晖的丧报后,连夜从畅春园赶回京城,十多日过去了,她心中逝去嫡长孙的阴霾悄然蛰伏在角落,只默默随着时间的推移淡去。
这些时日她派人一直关注着长春宫,知道皇后晕倒后,立即赶了过来。刚踏入长春宫,就感到物是人非的凉薄凄凄。因长春宫所有奴才都被送进慎刑司审问,长春宫里只有三三两两的新挑选来的宫人,和养心殿调拨来的几个太监宫女。
皇上闻声迎了出来:“皇额娘,您来了。”
太后穿着一身浅银色万字曲水纹氅衣,乌黑的发髻间点缀着一色儿夺目的碧绿翡翠首饰,她的面容清冷端雅,徐徐行走间尽显太后娘娘雍容大气的风范。和这一室白茫茫、阴沉沉的布置格格不入,但太后娘娘在右臂上戴了一圈黑色的孝布,显眼地彰示出自己的哀悼悲伤。
室内的皇后抬起手粗鲁地拭去脸上的泪珠,她深吸了口气,压制住内心的酸楚,吃力地用手腕支撑着身子伏跪在床上,边咳嗽边行礼道:“儿臣给皇额娘请安,咳咳,祝皇额娘福寿安康。”
太后娘娘步伐加急地走上前,“你这孩子,快躺下。”随即她转头看向跟进来的皇上,淡声道:“皇帝你先出去吧,哀家想和皇后单独聊几句。”
皇上面色担忧,有些不放心地朝榻上看了一眼皇后,还是应诺地离开屋子,自去偏殿等候着。
屋门重新被阖上,太后的视线转向日渐消瘦的皇后身上,她伸出手紧紧握住皇后冰凉的手。
皇后只觉得自己皮肤上寒毛霎时颤颤竖起,犹如她此刻忐忑不定的心,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婆婆这样的亲密接触,令她浑身感到不适,不知太后娘娘接下来要单独和自己交谈什么。
陡然间,清越温和的声音响起:“哀家曾经很是羡慕你。”
呆愣了下,皇后态度转变,无所谓眼前女人的太后身份,她轻嗤了声:“啧,羡慕?皇额娘是在说笑话吗?”她的语调平平,却带着尖锐嘲讽的语气,皇后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太后,会羡慕她这样人生灰暗的女人。
太后脸上含了一缕淡泊超然的笑意,晏然自若道:“是羡慕,羡慕你是八抬大轿被娶进门的四福晋,当年你嫁进阿哥所中没两年就是人人称颂的四福晋,宫里宫外都在赞誉你的品德娴淑懿好、你的处事沉稳通达。”
听了这些赞扬的话语,皇后僵硬的神色并没有软化,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太后。
太后瞄了皇后一眼并不在意,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继续絮叨道:“人总是在寤寐乞求未曾拥有过的东西,哀家在布满荆棘的深宫中尝尽了世间冷暖、酸甜苦辣,学到了如何谋算人心、争权夺利,好不容易熬到了太后之位。”
说到这些,太后的眸中满是冷意,无尽的萧瑟萦绕着她的周身,“哀家的第二个孩子,我悄悄给他取了个小名――福宝儿,他出生不久,我就被晋封为妃位。福宝儿乖巧聪颖,萌动可爱,无论见到谁都漾出甜甜的笑容。”
“就是这样一个可心的福宝儿,宫里那些女人也不放过他。他还那么小,就遭人残冷迫害,我护得那么小心,还是让人将他带走了。亲儿不再相见的滋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种的痛苦没有人能帮忙解脱。”
太后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慈悲微笑,她轻声道:“哀家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明白这世上没有人能顺顺坦坦地过完一生,你既要享受无忧的甜,也要承受着霜刃的苦。没有人能慰藉你心中的苦,你只能慢慢熬着,将它藏着掖着烂在心里。”
皇后的脸越来越紧绷,呜的一声,她终于忍受不住,流下的泪水如寒雨般凄凄切切,泪水浸润着她的脸愈发得苍白,她内心的悲恸滂然倾泻而出。
太后淡然凝视着皇后,沉静的双目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怜惜之意,她安抚地拍了拍皇后的手,话语中含着熨帖道:“你好好休养身体吧,远离这里一段时间,哀家会帮你安排好接下来的安所,放心去吧,弘晖不会怪他的额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