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立即说道:“第一条姑且抛开不论,此后三条却无一不是偏向性十分明显。”
“第二条,若因一方严重过错而导致夫妻关系破裂,则要求过错方给予对方补偿,最高甚至可达家产一半……这分明是在鼓励妇人和离,所谓的经济补偿更是对男子极大的不公!”
“第三条,子随父姓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无论男女皆为父族血脉,绝无归属外人的道理,此乃祖宗家法、天地伦常!”
“第四条更是于第三条的基础之上进一步给予妇人支持与保障,再结合第二条乃至第一条来看,字里行间无不显露偏颇之心,皇上……实在称得上一句‘用心良苦’!”
最后那四个字简直恨不得要咬碎一口银牙了。
听罢这番控诉,单若泱缓缓勾起了嘴角,露出一抹兴味十足的浅笑。
“首先,朕不是很理解,关于第二条内容徐大人究竟是如何解读成这样的?”顿了顿,又看向其他人,“你们也是如此解读的?”
众人面面相觑默不吭声,俨然是默认的态度。
这下子,她脸上的兴味就愈加浓厚了。
“你们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朕此举在于鼓励妇人和离?又何来对男子不公之说?朕的用词分明不曾有所针对,怎么就能被你们看出针对性、甚至认为这是给妇人的特权?”
不等他们回话,她就自问自答起来。
“既是如此,朕是否可以理解为尔等心里其实是默认了一件事――历来能够导致夫妻感情破裂到这个份儿上的,其实大多是男人自己不做人、对妻子有所亏欠?”
“也只能是如此了,否则如何能解释尔等这样奇怪的解读方式。”
几个大臣都被噎得够呛,有心想要辩驳一二都一时找不出话来说。
扪心自问,听见这条内容的第一时间就能产生这样的认知,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究其根本,他们私心里未必不清楚一些事,是以才会认为这条新增律例的出现大大损害了他们自身的利益,令他们产生了浓重的危机感。
枢密直学士忍不住问道:“敢问皇上,所谓‘严重过错’究竟包括哪些?家庭矛盾之中言语训斥、动手算不算?丈夫纳妾甚至宠妾灭妻算不算?倘若有那等妒妇以此为由状告官府……”
不等他说完,单若泱就反问道:“赵大人以为女人殴打丈夫是否可以?在外偷人是否无辜?”
想也不必想他便脱口而出,“这怎么能行?此等妇人合该休弃!”
这话才出口他便意识到了不妙,然而已经晚了。
“既是如此,赵大人凭什么以为男人有类似行为就应当被原谅呢?”
她是不能搞什么“一夫一妻制”,但她可以给男人头上套个紧箍咒,可以给那些思想还未被彻底腐朽、尚且有点自我有点追求的女人多一条选择的路。
当然了,红杏出墙或者生性恶劣令人难以忍受的女人也同样需要为这条律例付出代价。
男女双方都是同样的权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特权什么区别对待,明明就很公平不是吗?
可“公平”这两个字在这些男人看来就已是一种不公。
“这怎能相提并论?”翰林学士又忍不住跳了出来,“男人三妻四妾乃天经地义,女子恪守妇道从一而终亦是亘古不变的礼教纲常!”
礼部尚书紧随其后就要开口,却嘴皮子刚动一下就被打断了。
“行了,你们也不必再多说什么,朕算是明白你们的意思了。”目光一一扫过面前几张脸孔,那如出一辙义正词严理直气壮的表情委实令人作呕。
单若泱的眼神渐渐变得冷冽如霜,毫不客气地戳破了他们那层虚伪至极的表皮。
“依着你们的意思,但凡不是偏向于男人的便是有失公允,只有处处保障男人的利益才叫合理合法。”
“你们口口声声说无论男女皆是朕的子民,要求朕一视同仁,可事实上你们所求从来就不是什么一视同仁,而是特权,是属于你们男人的特权!”
“你们坚决不同意朕新增的律例不过是因为感觉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侵犯,你们想要女人一如既往逆来顺受,无论是被打得半死还是丈夫一个接一个美妾抬回家都要求妻子温柔恭顺,甚至哪怕你们宠妾灭妻、损害嫡出子女利益等等一系列恶行之下都要求妻子必须全盘接受毫无怨言,胆敢反抗更是天理不容!”
“你们只想自己能永远高高在上掌控女人,所以拒绝朕给予女人们选择的权利!”
“你们极力抗拒朕约束婚姻中男女双方的言行举止,是因为你们本就占据主导地位,律法约束并不会带给你们任何利益,反倒成为了你们的枷锁,令你们往后再不敢对妻子肆意妄为!”
再多的冠冕堂皇之词也掩盖不住那份私心私欲。
猝不及防被狠狠揭下那块遮羞布的几个人老脸都涨红了,吭哧吭哧老半晌不知该何言以对。
那礼部尚书还想要强行挽尊,哆嗦着嘴皮子说道:“夫为妻纲……”
“收回你那一套套的大道理。”单若泱愈发不耐,看着他的眼神已是明晃晃的厌烦嫌恶,冷声道:“朕是女人,你跟朕说夫为妻纲?是不是还想说三从四德?真真是笑话,朕看你是老糊涂了。”
“朕从来就不曾想过要给女子什么什么特权,不过是在合理范围之内给予女子一份公平对待罢了,却连这么一点公平你们都难以忍受,未免欺人太甚。”
“当真是高高在上惯了不成?那朕劝尔等最好还是抓紧适应习惯一下才好,毕竟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可是个女人,又岂会眼睁睁看着你们继续那般作践欺辱女人呢?”单若泱不禁冷笑起来,已然丝毫不遮掩自己的不喜,“朕与尔等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别再浪费彼此的时间和口舌了,退下罢。日后闲着没事儿别总来朕跟前上蹿下跳,朕见不得你们轻贱女人。”
“对了……今儿你们在人家的地里扔了颗种子,随后便甩手什么都不管了,别人辛辛苦苦浇水施肥除草,费尽心血伺候庄稼长大甚至一力收成。”
“看在种子是你们的份儿上便分了你们一半,结果你们却犹嫌不足,理直气壮声称合该都是属于你们的,斥责人家不该抢夺。”
“你们自己说说,要脸吗?”
几人先是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齐刷刷臊红了脸,羞愤至极。
当然了,并非羞愧,那神情摆明是敢怒不敢言呢。
不过单若泱也没心情再跟他们辩驳,这么一说纯粹就是气不顺想讽刺罢了。
当即摆摆手,叫小印子将人“请”了出去。
眼看她面色不善,风铃适时倒了碗热茶奉上,软言宽慰道:“哪里都少不了那么几个不省事的,总归朝堂上大部分大臣都支持皇上,您又何必跟那几个老顽固计较呢?没得气着自个儿。”
单若泱却摇摇头,“今儿虽只来了这几个,却并非仅仅只有这几个罢了,便是丞相那一脉支持朕的人当中也未必个个都是出于真心,不过是丞相在里头使劲儿罢了。”
动的是男人的利益,绝大多数男人心里都不会痛快,更别提什么真心实意的支持了。
不过一来丞相这个百官之首不是说笑的,二来……一个女皇临世,连带着女子的地位权益有所上升其实也是完全可以预料的。
在不涉及底线的情况下,鲜少会有人愿意跟帝王针锋相对,闹腾到最后能有什么好呢?
除非能有本事将这个帝王推翻,否则就等着自个儿被找茬儿算账吧。
很显然,她并不是那个能轻易被推翻的无能帝王,手里的几十万大军足以令人胆寒。
思及此,她便又叫来了萧南妤,叫起草了两道圣旨。
一则封耿国忠为京营节度使,掌京城十万兵马大权。
二则封郑老将军之子郑安为辅国大将军,统领原武安侯手下二十万兵马。
当下,这两人便一跃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存在。
在文武百官感慨于新君对待心腹如此出手大方的同时,也令不少人危机感愈加浓厚。
尤其是才刚刚被撅了面子撵出门的那几个大臣,听见消息第一时间脑海中浮现的念头便是“下马威”。
那位女皇分明是在借此敲打他们――她有天下官员的任免大权,仔细自个儿的官帽子!
一盆冷水兜头哗啦啦浇了下来,顿时将他们给浇了个透心凉。
从头脑发热之中冷静下来之后,他们也可算是想起来了――恩科在即,朝堂之上必定会有不小的变动。
“难怪那些个老东西舔着张老脸无底线支持,端是奸诈!”
将包括丞相在内的一众人暗暗骂完一遍之后,他们这几个却也不约而同都选择了低头默不作声,似乎乖觉多了。
然而叫单若泱不曾想到的是,前朝暂且消停了些,后宫却又闹腾了起来。
“母后一再催着朕过来究竟所为何事?”
自单若泱继位之后,这也不是头一回见了,可回回见她,太后都还是会经不住一阵恍神,怎么看都难以从她的身上再找回当初那个可怜小公主的影子。
更至今未能想得明白――女人怎么能当皇帝呢?她究竟是哪儿来的胆子?
“母后?”
“恪…自打先帝去了之后哀家便不时总有些恍惚。”太后叹了口气,勉强扯出来一个借口遮掩。
单若泱也不问真假,又问了一遍,“母后找朕可是有事?”
太后皱了皱眉,指着自己面前的餐桌,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嫌弃不满,“哀家虽不是皇上的亲娘,却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国母、是皇上的嫡母,皇上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苛待哀家吧?”
“每顿拢共才不过三菜一汤,莫说与从前相较,便连普通平民百姓都不如了,这是拿哀家当叫花子是怎么着?皇上若不愿奉养哀家不如直说,待先帝出殡,哀家自请前往皇陵守着便是!”
单若泱扫了眼桌子上的膳食,云淡风轻道:“母后误会了,并非朕故意苛待于您,事实上如今朕的膳食也不过如此。”
太后愕然,一脸不信,“这怎么可能?”
“母后有所不知,国库空虚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再经不起奢靡度日,缩减宫中开支也是万般无奈之举,若不然但凡有点什么状况发生朕便该无力承担后果了,还请母后体谅。”
这话堵得太后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心心念念就是想当太后,虽过程有些曲折离奇,好歹她也算达成了心愿。
可问题是,这种日子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她所期待的太后生活是居高临下掌控后宫大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就连新君也应当尊着她敬着她、处处捧着她。
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后宫那一堆女人即将有九成要被遣送出宫,新君还是个女人,不会有后宫……她要这后宫大权有何用?整天逮着那几个老人啄着玩儿不成?
更何况,经过这些日子她也感受到了,宫里那些奴才甚至都不听她使唤,张口闭口都是皇上。
最气人的是,连这一日三餐都变得如此寒酸简朴,她还能期待些什么?
她是要当太后享福的,不是为了吃苦来的!
越想她便越气恼,咬着牙说道:“先帝在时怎么都好好的?再怎么着偌大一个大周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克扣太后口粮的地步吧?皇上若是摆弄不过来不如叫老七来帮帮你,何至于弄得堂堂皇室如此狼狈?”
一听这话,单若泱的眼神便不由闪了闪,冷声道:“按说子不言父之过,可既是母后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朕却也不得不说上两句了。”
“您非要问何至于沦落至此?可不正是因为先帝在世时作风太过奢靡所致,朕接手下来便是一份烂摊子,不抓紧想法子力挽狂澜难不成等着国库宣告破产?”
“母后的指责朕可担待不起,若您当真想为朕分忧……也别惦记七皇弟了,他正忙着养腿伤呢,不如母后直接拿个几百上千万给朕,国库充裕了朕自然不会再如此节俭,毕竟谁还不乐意过好日子呢。”
被怼了一脸的太后脸色很是难看,一时便沉默下来不曾再说话。那脸拉得老长,都能跟鞋拔子有得一拼了,摆明就是在告诉旁人――她老人家生气了,赶紧服软。
但单若泱是谁啊?可不惯她这臭毛病。
当即就站起身来,说道:“母后若无其他事情朕便先回了,还有许多政事等着处理。”
太后登时面色一变,旁边的许嬷嬷忙暗地里拉扯了她一下,边笑道:“皇上请息怒,太后娘娘并没有旁的意思,不过是……先帝冷不丁说走就走了,她这心里头还未曾缓过劲儿来呢,脾性难免焦躁了些,其实心里头待皇上仍是一如既往疼爱着呢。”
想起自己今日的主要目的,太后也终于是收敛了些脾气,勉强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来,“突逢这样巨大的变故哀家心里头着实不是个滋味儿,整日里便是阴晴不定的一副怪脾气,皇上切莫吃心。”
说着又看许嬷嬷,“还不快给皇上倒茶。”
得,这是不叫她走的意思了。
单若泱微微一挑眉,索性便顺势坐了下来,打算看看这人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许是看出来如今单若泱与过去实在判若两人,太后一时间也没敢再端着架子意欲压制,只捧着茶碗与她唠起了家常,话里话外都是过去自己对她的种种“疼爱”。
说得最多的便是她母妃的嫁妆一事,邀功之意不要太明显。
起初单若泱还有点兴趣看她表演,可听着听着便开始不耐烦了,尤其想到自己那一桌子的奏折还在等着,更是不愿浪费时间。
索性放下茶碗,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太后的喋喋不休,“您究竟有什么事儿就直说罢。”
“……”
第67章
“哀家听闻你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做了京营节度使?”
冲着京营节度使这个位子来了?
单若泱不动声色地说道:“他并非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是当年定远大将军的嫡长孙、大周的功勋之后。”
太后愣住了。
定远大将军?
好一阵苦思冥想,才总算从脑海里扒拉出来一点点记忆,“是当年跑掉的那个小子?”
“正是。”
“你怎么能用他?”
太后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似是抓着了什么把柄一般,眼睛都亮了。
立时腰板儿挺直了,黑着脸义正词严地斥责道:“他可不是什么功勋之后,而是罪臣之后!是朝廷的通缉犯!”
“你父皇在世时就一直想要抓他,通缉令都发遍五湖四海了,哀家可不信你不知情,你又怎能如此目无王法胆大妄为?一旦事情败露你又该如何交代?”
“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将他革职打入大牢才是正理!”
似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显得不和善,顿了顿她又稍稍软和了些,说道:“你放心,只要你赶紧处理了他,哀家便当不知此事,绝不会叫旁人知晓影响你的声望地位。”